第15章 何所期
暮色時分,宋山岚收拾草帽卷好褲腳正準備從田裏回家,前些日子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秋雨,雨勢雖不大,卻很是綿長,使得空氣濕濕的,田裏也有些泥濘,是以,他此番在田裏才會把褲腳卷的老高。
他想起那人斯文的臉,還是再卷高些吧,弄髒了,他又要邊唠叨邊拿去井邊打水洗了。
他對着暮色藹藹的田野笑了笑,那人的唠叨他是極喜歡的,聲調略高,聲音裏含着些抱怨,聽來卻讓人打心眼兒裏舒坦。他所不想的,是看着那人清瘦忙碌奔波的背影,自己卻只能做些粗笨活計。
雖那人從未說過什麽,但這麽多年過去了,村裏各方的壓力和碎語從未間歇,這兩年雖少了許多,但當初那人面色蒼白、眼神猶疑傷痛,對他說,“你走吧,我不想禍害你。”他想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也不想忘。
他雖是粗人,卻也是懂得在這浮世間,得到一心人的不易與艱難。因此,既然遇到了那麽一個人,那麽一個讓他激動讓他想狠狠抱住讓他想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的人,他又有什麽借口讓自己放手?
即便,和整個世界為敵。
對于自己家人宋山岚并不是不愧疚的,時至今日,午夜夢回間,也會閃過那年爹娘一臉失望地望着他,恨鐵不成鋼?不知道,只記得那眼神是極冷的,看着讓人心生絕望。
只是啊,無論怎麽絕望,只要想起那個人,心底就會漸漸暖和起來。他想,這樣,也很好吧。
世事哪能兩全呢?
胡思亂想着,他已經走到了小溪家門口,尋思着這孩子這兩天怎麽沒來他們家玩兒,正想過去瞧瞧呢,卻見院子門前不遠的溪邊一陣水聲——
那兒橫着一只小木船,簡單純樸,不加雕飾,船上隐約可見一個人躺在上面。
宋山岚把草帽戴在頭上,放輕腳步,踩在松軟的澗邊,探着身子,就着暮色,瞥見了一抹青色長衫。
“小溪?躺這幹嘛呢?!”他驚呼。
木船上的人仿佛睡着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把橫在臉上的手臂挪開,慢吞吞坐了起來,看清眼前人時,道:“是山岚哥啊,躺這睡覺。”
宋山岚一副見到鬼的表情瞪着他,“天兒這麽涼了,還貪涼睡外面?”這孩子是不要命了麽?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什麽情況,還這麽胡來。
Advertisement
小溪笑了笑,伸了個懶腰,“天涼?還好啊,我是下午的時候被熱到了,這不才想着跑來船上涼快會兒麽。”他眉眼在暮色中看不分明,但宋山岚從這聲音就可以聽出,此時此刻,這孩子臉上會是一副怎樣讓人臉紅心跳的神情。
他皺了皺眉,一會兒回家得把這事兒跟荊楚彙報一下,要不,哪天這孩子得了什麽急症,那人又得怪罪自己沒把這小祖宗照顧好。
“天黑了,快回屋吧,也真是稀奇,你這麽大個人在這水邊躺着,竟然也沒蚊子來咬你?啧啧,啥時候來我們家住幾天哪。”正好,荊楚這兩天飽受蚊子之苦。
小溪還是笑,偏瘦的身子從船裏下來,立在宋山岚旁邊,“不了,哪能打擾你們的清靜。”
宋山岚望着眼前這已經到他肩膀的少年,心裏一陣恍惚,這少年已經從那麽軟軟小小一只,變成現今這樣眉眼妖嬈,體态清瘦的青年,這樣是好是壞呢?他望着小溪,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口,卻還是沒有問出來。
該怎麽問呢?
問“祁越那死孩子有消息麽?”,還是“祁越那混小子這是在鬧哪樣?”他嘴笨,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方式來關心小溪,就像荊楚掐着他腰在他耳邊叮咛一樣,“你還是別說話了,說多錯多,小溪這孩子心裏什麽都清楚着呢。”
索性,便什麽也不問。
他和荊楚能做的,是站在這孩子身後,在他需要的時候,站出來,就像,他說要學醫,荊楚便二話不說搬來一堆醫書放在家裏的小書房,極為認真的教導他;他說想看些別的書,荊楚便發話派自己去集市上買些回來。
如此,眼見着這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健康又柔和,他們心裏也大有慰藉。只是,任他怎麽遮掩,任他怎麽對人淡笑,那時不時染上眉宇間的憂郁是騙不了別人的。
他好像一直在等一個人。
宋山岚有一次忍不住問林荊楚,“小溪是在等祁越那孩子麽?”眼巴巴的,像是被人抛棄的狗兒。
林荊楚道,“或許是,也或許等的不是他。”
“诶?不是他還能是誰?”
“你這榆木腦袋,還是別想這樣複雜的問題了,柴劈好了麽,去燒水,一會兒洗澡。”
“可以一起麽?”滿是期待的聲音。
“……你可以先去茅房死一死。”語氣淡淡卻含着笑意的回答。
“死完之後就可以考慮了麽?”
一巴掌拍在壯實的後背。沒有反駁。
宋山岚從小溪院子門口離開,在天色全黑之前趕回了家裏。
林荊楚正在廚房裏做飯,鍋裏的粥已然沸騰,咕咕發出香氣,升騰起滿室的煙霧,而他則坐在竈前的小木凳上有些出神。
宋山岚把東西放下,打水洗了臉跟手,用帕子擦了擦,這才一低頭,進了廚房。随手撈來一只小凳,放在那人旁邊,嫌不夠近,又朝人擠了擠,如此這番動作,終于讓林荊楚注意到了他。
“回來了,手給我。”
宋山岚樂滋滋地把手伸過去,被那人溫熱的手掌握住後,舒服的滿足喟嘆。別看他人高馬大,身體卻有些偏寒,尤其是一到了秋冬季節,手總是發涼,而荊楚則相反,他人看着弱不禁風,身子卻是火熱的,于是,自兩人在一起,那人發現了他這個毛病,就習慣性的把他的手握在手裏,捂熱。熱了也不松開。
從少年到中年,從懵懂沖動到現今的沉穩,不覺已經過了十幾年。
“剛剛想什麽呢,我這麽大動靜都沒動。”山岚撫着他的手心悠哉問。
荊楚的神色變了變,忽而一把拉住他的手,望着他黑漆的眼睛,“山岚,我跟你說個事兒,你不能生氣。”
山岚見他這架勢,面色這麽嚴肅,還讓自己不能生氣?難道?這厮勾搭上別人了?!他腦洞大補,神色漸漸哀戚,荊楚見他這德行,知道這傻子指不定又想哪啊去了呢,忙掐了他手背一記,“瞎想什麽呢你!我說的是關于小溪和祁越的事。”
山岚豆大的眼淚顫了顫,聽到這話,吸了吸鼻子,眼淚縮了回去。
“他倆咋了?”嗷,只要不抛棄我就好。
“其實,這麽多年,祁越這孩子一直在關心着小溪的。”荊楚這話一出,立馬就被山岚打斷,他語氣憤憤,“關心?有他這樣關心的麽?這麽多年,連面兒都不露一個?”
荊楚扶額,安撫性的捏了捏他手心,“你聽我說,祁越是和他爹打了個賭,所以這麽多年,才一直沒能露面。”
“至于什麽賭,他也沒跟我說清,只大概提了這麽一句。他每月都會寫信送來,托我好生照顧着小溪,有什麽事一定要跟他說。”
“這個月,他的信突然變得多了起來,語氣也變得很是歡快。”
“我想,他這是快要回來了。”
山岚望着他,眼神有些呆滞,一時沒緩過來這消息,敢情他一直以為的沒良心白眼狼弄到最後竟然是隐在背後默默陪伴的大情聖?!
荊楚望着他發愣的樣子有些好笑,輕輕拍了拍他臉,“怪我麽?”怪我沒跟你說這些麽。
山岚回過神來,沖他一笑,“怪什麽,要是跟我說,我指不定早就給捅出去了呢,嘿嘿,這麽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荊楚:“嗯?辛苦?”
山岚:“是呀,竟然把這麽重要的事兒憋了這麽久,憋壞了吧?來來來,今兒晚上好好犒勞你。”
荊楚:“……”憋壞你大爺,犒勞你大爺。
冬天的日子總是短暫又漫長。
短暫的是陽光稀少,日頭白恹恹的,讓人心生冷意;漫長則是因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水面結冰,周遭都失了顏色,實在讓人歡喜不起來。
小溪立在水邊,望着被水面凍住的木船發呆,這冰什麽時候才能化啊,他嘆息。
身後的綠珠笑,“這是怎麽,你比大白二白還急着下水呢?”青磊一襲小厮裝扮立在她旁邊,手捧一件素色大麾,眼睛下垂,望着腳面不說話。
小溪不曾回頭,望着白茫茫的水面,道:“是啊,我很着急。”
綠珠輕笑,邊笑着邊從青磊手裏拿來那大麾,向前兩步,披在那人瘦削的肩上,“天涼,小心凍着。”
小溪任由她動作,寒風吹過湖面,隐約可見有一半凍在水裏的水草輕微顫動。三人立在水邊,一時都不曾言語。
綠珠和青磊都是下人,主子不發話,他們又怎能随意動作,更何況,這幾日侯爺府那邊一直沒動靜,也不知現今是怎麽個情況,但無論怎樣,蘇少爺都是不能出任何纰漏的。
“你們回院子吧,我去附近走走。”小溪突然道。
綠珠和青磊對視一眼,應了聲,“是。”爾後就回了院子。
小溪披着那素色大麾,黑發挽成一個發髻,用一頂黑底金絲邊的綸巾高高束起,兩鬓有絲絲碎發垂下,随着他的動作飄蕩,眉眼妖嬈,面容沈靜,唇邊一抹淺笑,慢悠悠地走在滿是荒蕪的小徑。
他想起幼時的那場大雪,那人拉着他的手跑來跑去,冰涼的雪明明是冷的,卻因了那人手而變得溫熱。此後多年,雖也下了幾場大雪,他卻再不曾出去過,只是抱着暖爐窩在屋裏,望着窗外那漫飄的白色柳絮,笑。
他不知自己對那人到底是存了什麽心思,只是每每這時每每想起他,他總是帶着這樣的笑。
淺淡,涼薄。
一如那人對他一樣。
既然那人都能如此輕易地将他舍棄,他又在執拗些什麽呢。
他折了一枝枯枝,土色的莖稈,脆弱至極,輕輕一碰,就斷了。
他忽的蹲下身來,不顧大麾沾染灰塵,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蓋上,望着那枯枝出神。
祁越騎着青骢馬出現在這條小道兒上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光景。
黑發素麾,側臉恬淡,下巴如故,尖細小巧,讓他想狠狠親一口。
他心心念念想了十年的人兒,此時正蹲在他前方,相距不過數百步。
他望着那側影,枯寂十年的心熱流漸湧。
小溪猶自出着神,卻忽然覺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繼而是自己的衣領被人拎起,天旋地轉,他驚呼一聲,身子已經被人帶到了馬背上。背後那人低笑,”這位小哥,在等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