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翟潔玉過來剛好聽到這一段話。
她立馬想讓司機掉頭回去找穆家人問個清楚, 魏正奇拉住她,剛想開口,聽到前面車裏顧昌巍說話了。
“你和穆冰瑩家有什麽矛盾?”
胡豔秋一愣,剛才這位軍長明明臉色都變了, 一看就很生氣, 該立馬回去找穆家人質問,然後退親才對, 怎麽反倒質問起她了!
胡豔秋心底發虛, 面上帶着笑容道:“軍長,你看你說的, 我和她們家哪來的矛盾, 我們都是同族人,冰瑩還喊我九嬸呢,我就是好心,感激你們這樣的英雄, 才來提醒你們不要上當的。”
“我記住你了。”顧昌巍冷哼一聲,關上車窗,讓司機開車。
換做別的人說這句話,胡豔秋會覺得自己‘舉報有功’了,但這話從車裏這位黑面閻王似的人嘴裏說出來, 她卻打了個冷顫,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看到前面車裏的人不調頭, 不追究, 翟潔玉想回去追問的心思頓時也歇了。
魏正奇打開車窗,“這位同志, 語言诽謗中傷軍人軍屬, 是要被刑事拘留, 負刑事責任的,你知道嗎?”
胡豔秋吓了一跳,連忙擺手,“我沒有,沒有诽謗,我說的都是真的!”
“诽謗也就罷了,什麽誰娶了誰倒黴,現在居然還有人有這樣封建的念頭,我看該送去思想班好好接受教育!”
翟潔玉經過剛才聽到的震驚,這會已經冷靜下來。
兒子是什麽性格她太清楚了,他怎麽可能是個任人忽悠的傻瓜。
這位婦女跑到這攔車,話裏話外全是對穆冰瑩的敵意,擺明了就是想破壞穆冰瑩的親事,一定是平時結了仇有矛盾,才會不安好心,在這個時候出來搞破壞。
“我沒說!我是傳的別人的話!”胡豔秋一聽接受教育,吓得臉都白了,不敢再說一個字,轉身就跑,兩條腿跑得飛快,跑着還捂着臉,生怕再被第二輛車裏的人記住。
她總算明白為什麽剛才那位軍長會說記住她了,就是打算着不聲不響把她抓走,去接受思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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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寧願嫁給一個瘸子,委屈二十多年,就是為了不被拉去教育。
結果今天守了一下午,沒想到不但沒有挑撥成功,反而被大領導盯上了……
胡豔秋心裏悔得腸子都青了。
完了,這下完了!
胡豔秋的話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完全沒起到作用。
當她跑走之後,翟潔玉的臉色便沉了下去。
她不認為兒子會不知道這件事,但兒子瞞着這件事,就是算準了他們一旦知道,肯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魏正奇勸了一句,“先回去,這件事回去再調查。”
同樣等着回去調查的人,還有坐在前面軍車裏的顧昌巍,他的臉色比平時還要嚴肅幾分。
關系到顧家下一代的身體,這事馬虎不得。
……
酒席撤下之後,穆冰瑩将碗筷碟子疊落在井臺上的大盆裏,拎着燒熱的水壺往裏面倒開水,今天燒了許多肉菜,盆碟碗筷都沾上了油腥,倒完開水後,又轉身去廚房拿了堿面,放到水裏,拿着絲瓜瓤開始洗刷。
“今天吓到你了吧? ”
穆冰瑩坐在矮板凳上,聽到聲音轉頭,發現送沈聰回農場的顧長逸回來了,“有點,現在已經好了。”
顧長逸卷起袖子,“我來洗,堿水傷手,你去洗第二遍。”
“不用了,我手上都沾了油。”穆冰瑩大概知道他一定會幫忙,指着旁邊裝滿清水的另一個大盆道:“你在這裏洗第二遍,這邊我洗就好了。”
顧長逸聽從指揮,走到旁邊蹲下,将媳婦洗去油污的碗碟放進盆裏,快速打着圈搓洗幹淨。
穆冰瑩看了眼他搓洗的速度。
洗吧洗吧。
除了小碗是瓷的,盤子盆都是搪瓷的,任他怎麽搓,都不會搓碎的。
顧長逸發現蹲在這邊,必須得側着頭才能看到媳婦,洗完一個碗後,便換了個位置,蹲到媳婦正對面去,既能看着她又不耽誤幹活。
看着媳婦辮子微亂搭在耳畔,臉頰被熱水熏得微紅,鼻尖冒着細小的汗珠,嘴唇微抿着,粉粉潤潤,不禁感嘆,他媳婦真是怎麽看怎麽好看。
“雖然他們來的很突兀,你被迫接受有些委屈,但是你能同意訂親,我真的很高興,謝謝你。”
穆冰瑩微愣,擡頭一笑,“這有什麽好謝的。”
其實剛開始确實震驚到難以接受,後來見到了三位長輩,随着他們的暗中較勁,要回應他們的争先搶後,這種震驚便慢慢消失了。
對方雖然急迫匆促,卻誠意滿滿,能夠感覺到對她很尊重,沒有因為經濟條件懸殊,而表現出高高在上,對她父母家人頤氣指使。
何況今天她受益這麽多,實在沒什麽好委屈的。
顧長逸沒有再接話,手上洗碗動作不停,雙眼緊盯着媳婦笑臉。
穆冰瑩不是感覺不到他的視線,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只能低下頭幹活,假裝看不見。
真是弄不明白,都這麽多天了,他怎麽還沒看夠。
“瑩瑩,把盆拖過來,我們要來殺魚腌肉了。”王雨娟提着砧板和刀,沒睡午覺,比平時睡了午覺還要精神,一看到井臺鐵盆裏的豬肉和大鯉魚,就止不住高興。
她長這麽大,不管是從前在娘家,還是結了婚嫁到婆家,家裏都沒有擁有過這麽多魚肉,日子真是眼看着有盼頭了。
“等我一下,還有兩個碗這邊就洗完了,我把水倒掉讓你。”穆冰瑩握着絲瓜瓤,加快速度洗碗,“嫂子,今天多虧有你準備回禮,謝謝了。”
“謝啥,這不是應該的。”王雨娟嘴上這麽說,臉上笑容明顯變得更燦爛了。
付出了被看到,被感激,換了誰都高興。
顧長逸将清洗了第二遍的碗疊起來,控了控水,“嫂子,我來殺魚?”
“你還會殺魚呢?”王雨娟真是對這個未來妹夫刮目相看。
村裏能下地幹活的男人多,但能在家裏幹家務,進廚房忙活的男人真是找不出幾個。
就拿她們家男人來說,十年半個月都不能洗碗擦桌子洗衣服燒飯。
“不用了,你趕快歇着吧,我們穆溪村河多,殺魚都是殺慣了的,你不一定有我弄得快。”
穆冰瑩将最後兩個碗丢進旁邊的清水盆裏,倒掉第一遍洗完渾濁油污的水,讓開位置。
看着旁邊盆裏卸了一半的豬肉,“嫂子,等下肉腌上了,你拿一些回壯壯外婆家,屋裏糕點桃酥蘋果糖都拿一些。”
王雨娟愣住,“讓我帶東西去娘家?”
“之前大嫂那邊為我忙活好幾次相親,我一直沒什麽表示,現在親訂下來了,也該跟人說一聲,再好好感謝她。”穆冰瑩将沖幹淨的盆放到牆邊,擡頭笑道:“正好今天東西多,你可以不用空手回娘家。”
王雨娟心裏頓時感動不已。
看到這麽多東西她是高興,卻沒想過要送到娘家。
她娘家哥嫂都在工廠裏上班,雙職工家庭,條件比她們家好一大截,這麽多年都是她從娘家拿東西回來,去麻煩娘家幫忙,沒怎麽拿東西回娘家過。
不是婆婆霸道不給,相反逢年過節婆婆都會主動替她準備雞蛋紅糖,不管是自留地裏的菜,還是家裏曬的鹹魚果幹醬菜,都願意讓她帶回去。
但家裏條件就擺在這裏,這些雞蛋紅糖都是從家裏人牙縫裏攢下來的,她拿走了,家裏人沒的吃,孩子也得少吃。
所以每次到最後,她都只拎着一點自留地的菜,曬幹的地瓜幹等等去城裏。
娘家人表面上沒說什麽,但她知道,嫂子是有怨言的。
尤其嫂子本來就是城裏人,大哥還是蹭的嫂子家光才考進廠,她這種時不時回娘家打秋風,添麻煩的小姑子,換了她,她也不喜歡。
但是窮啊,沒辦法,她只能厚着臉皮當看不見。
上午看到這麽多豬肉,她是有動過心思,但立馬就摁下去了,這些都是小姑子婆家給送來的訂親禮,自己家吃吃還好,她怎麽能拿去送給娘家,又不是她讓娘家嫂子給牽成的線。
真的沒有想到小姑子居然會開口,讓她拿東西送去娘家,而且說的還不止是肉,那意思屋裏東西都随便她拿!
王雨娟越想眼睛越濕潤,“瑩瑩,真能拿嗎?”
“拿什麽?”剛收拾完廚房屋子的董桂紅,一邊拿着毛巾擦手,一邊走過來,“這麽多魚肉,家裏大鹽恐怕不夠用。”
“媽,我讓嫂子等下拿些豬肉魚肉,再拿些點心送去壯壯外婆家。”穆冰瑩話說一半,突然轉頭看向顧長逸,“你,這些,我應該可以……”
“當然可以。”顧長逸猜出媳婦要說什麽話,“別說這些,以後什麽事你都能說了算,想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
穆冰瑩臉一紅,這人總是能說出讓人害臊又心怦怦跳的話。
董桂紅聽到未來女婿說這話,心裏別提多高興了,“對,我剛才就在想了,娟子,等下腌好了肉,多切點帶回去,再拎只雞,親家送來的一公一母最好不要拆開,寓意不好,就把家裏那只不下蛋的母雞拎回去,等魚殺完了,進去整理禮品,再看看帶什麽點心。”
“哎!謝謝媽,謝謝瑩瑩。”王雨娟頓時全身都是勁,卷起袖子提起大鯉魚放到砧板上開殺。
這麽多年,她終于能風風光光回趟娘家了。
想到父母和哥嫂驚訝的表情,她真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走。
穆冰瑩看着嫂子興奮的樣子,微微笑了笑,轉頭看向顧長逸,正好對上他的視線,這次她沒有移開,笑容加深,“謝謝你。”
顧長逸跟着一笑,“應該的。”
董桂紅看到兩人眼神這麽膩人,準備和女兒說的話忘得幹淨,“大鹽肯定不夠,我去借一點回來。”
提起借這個字,董桂紅又想到今天的回親禮,看向兒媳婦,“娟子,你今天都去誰家借東西了?肉票糖票是不是都借了?是說拿票還,還是拿東西換?”
王玉娟剛想擡頭說話,就看到大門口走進來一群要去上工的人。
“找我們家借糖票了,不急着還。”
“我們家給了一斤肉票,拿肉還就行。”
董桂紅沒想到早上送走了一波上工的婦女,吃完了飯,到了中午上工的時間,又來了更多的人。
村裏人明顯都是急壞了,不知道貓在哪裏偷看半天,一等兩輛軍車走了,立馬就圍過來。
知道這次是趕不走了,董桂紅沒再費那勁,“誰家有大鹽?再借點給我,等晚上理清楚了,挨個給你們送家裏去。”
“有,我們家有,我去給你拿。”
看到董桂紅這态度,社員們就不擔心會被趕出去了,立馬各找各的地方站着,也不等穆家人遞板凳,把手裏的筐籃子扁擔鋤頭鐵鍬放到地上,随便一坐。
穆家小院頓時擁擠熱鬧起來。
“桂紅,這下你們家可發了,找到這麽長臉的親家,穆薇當初嫁人,也沒送過來這樣的排面。”
“啧啧啧,真舍得,活了幾十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舍得送禮的親家。”
“小顧,你們家到底什麽條件,聽說你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妹妹,都找着對象了麽?”
“怎麽的,你要讓你家苗丫離婚重新再嫁?”董桂紅擋在女婿前面,怕他被村裏人煩,“想知道什麽問我,別煩瑩瑩和小顧。”
“小顧弟弟要是不嫌棄苗丫結過婚,能看上苗丫,我立馬讓她去離婚再嫁!”
院子裏響起笑聲。
不但村裏人都笑了,穆冰瑩和顧長逸都跟着笑了。
“哎呦,別說苗丫,我都想離婚再嫁了!”
一個五十來歲的嬸子一說完,院子裏又響起另一波更大的笑聲。
董桂紅也繃不住笑出聲,女婿這麽長臉,她心裏自然是得意高興的。
“桂紅,小顧家裏到底是做什麽的?我聽支書說,是個大人物,到底是什麽大人物?”
“還用支書說?來的時候都不是開軍車,那是坐軍車,專門有司機開車,能是小人物?”
“還用看軍車?看這半扇豬肉,就知道是什麽樣的家庭了。”
“看支書那樣,就知道來頭肯定不小。”
“我什麽樣啊?”
支書帶着一群準備下地的村幹部走進來,瞪了一眼剛才背後說他的小夥子,“都不上工了?圍在這裏幹什麽,平時幹活不見你們這邊起勁,偷懶耍滑聊閑天一個比一個來得早。”
一群人縮着脖子當鹌鹑。
還沒聽到想聽的,走是不可能走的。
穆冰瑩心下微微嘆氣,看了眼顧長逸,怕他覺得不自在,“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去農場睡個午覺?”
“不累。”
顧長逸很享受村裏的煙火氣,這裏很多人他都很熟悉,曾經看着他們的臉龐慢慢添滿皺紋,看着他們步履慢慢變得遲緩,頭發變白,牙齒脫落,一點一點變老,消失在這個世界。
當下鮮活的場景,他不但不會覺得煩,甚至想就和媳婦坐在這裏,聽着他們一直聊下去,不管是打聽八卦,還是打趣逗笑,都可以。
“你們怎麽都來了。”董桂紅進屋提了兩個板凳,順便把酒勁上頭,正暈乎乎的丈夫兒子叫出來。
一家人都到齊了,院子裏的人也越來越多,正是上工點,看見這邊圍了這麽多人,頓時全趕了過來。
“支書,您就跟我們說說是怎麽回事吧?”
“是啊,桂紅,早晚得知道,就別藏東藏西的了,親都訂了,又不會有人搶親。”
“去去,什麽都想知道。”
村民們剛起哄,就被村支書擡手揮開,然後帶着人走到井臺,對穆冰瑩一笑,“冰瑩,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穆冰瑩一怔,“三大伯,什麽事?”
村支書指了指屋裏面,“到堂屋去?”
“什麽事啊,還要單獨說,有什麽我們不能聽的。”
“難道是想讓冰瑩給你們家穆炎找對象?”
“三大伯你可不能仗着身份,截胡大家的人啊!”
周圍人又叫了起來,他們好奇半天了,就想聽個究竟,好不容易趁此機會能聚在一起,氣氛還算不錯,可不能讓村支書跑了。
“跟冰瑩單獨說什麽?”董桂紅也疑惑,平時就算有事都是找她們兩口子,很少單獨找過女兒說話。
穆冰瑩不明所以,但是村支書都這麽說了,只能點點頭,往屋裏走。
村支書忽然又看向顧長逸笑了笑,“小顧也來吧。”
“搞什麽?”
看女兒女婿都進去了,董桂紅心裏太好奇了,連忙跟着走進去。
這是她自己家,沒她不能進屋的道理。
進了屋子,穆冰瑩才發現似乎不止村支書一個人想找她談話,剛才站在他身後的一群村幹部,也都跟着進來了。
村裏的幹部幾乎都是穆姓人,算起來都是不遠不近的親人。
穆冰瑩想泡壺荷葉茶,村支書看到說,不用忙了,中午喝了很多酒,喝不下了,然後不等她回應,直接又說了一個爆炸性問題。
這個爆炸性,相當于在穆溪村丢下一個巨雷,炸得村裏所有河塘水高三尺,山崩地裂。
剛進門的董桂紅都被震得急剎住腳步,人還保持着往前沖的姿勢,嘴巴張着,眼睛瞪着,吃驚到極點。
穆冰瑩同樣驚呆了,目光呆滞看着村支書,根本反應不過來。
正當這時,耳邊傳過來一聲她媽的驚呼聲:
“上族譜——?!”
穆家小院剛才還叽叽喳喳,随着這聲不亞于響雷的驚呼聲,驟然安靜下來。
三秒鐘過後,所有人迅速沖到堂屋門口,每個人臉上都布滿了驚色,詫異望着村支書。
“所以我說單獨和冰瑩說,不讓你們跟着進來。”看着堂屋門口被堵死,村支書頓感頭疼,真是服了董桂紅這一驚一乍的性子。
“我……我上族譜?”
穆冰瑩終于找回理智,開口時還有些結結巴巴。
沒辦法,這個消息的震驚程度,比聽到恢複高考,聽到文藝創作可以自由了,還要不可思議。
高考和文藝創作自由,起碼是曾經有過。
族譜,自打有了這東西,傳下來不知道多少輩了,上面就從來沒有過女孩的名字。
而現在,剛才,村支書說,經過村裏商議,要在她出嫁之前,把她寫進族譜裏!
“是這個意思,現在時局還沒徹底定下來,咱們就不辦什麽儀式,就一切從簡,請族老出面,把你名字添進族譜裏就可以了。”村支書自顧自說,臉上帶着笑容。
他的腦子裏根本沒有想過穆冰瑩會不同意。
這麽光榮的事情,自古以來頭一回,這麽有面子的事,穆冰瑩怎麽可能會拒絕。
“這太離譜了!”
門口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道帶着怒意的男聲,瞬間喚醒所有人:
“哪裏有女孩上族譜的道理,荒唐,真是太荒唐了!”
“誰想出來的招?這是要違背老祖宗的意思,從今以後女人都能上族譜,進祠堂了?”
“明顯不可能,背着大家夥,單獨把冰瑩叫到屋裏說,就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不是出了新規定,從今以後讓各家女娃都上族譜。”
“小顧,你家到底是什麽背景?你爸得是多大的人物?”
最後說話的人,點出來了重點,一群震驚到像無頭蒼蠅一樣亂問的族人,突然齊齊看向顧長逸。
是的,沒有錯,村支書做出這個開天辟地的決定,問題不是出在穆冰瑩身上,而是出在穆冰瑩的對象身上。
一定是村支書知道小顧父親是個不得了的人物,為了攀高枝,也為了之前村支書和村幹部們讨好公社副書記,故意忽視穆冰瑩一家,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穆冰瑩往前一步,擋在顧長逸前面,“村裏的事,不要扯到他身上。”
“這話不對,冰瑩,你這麽聰明,能看不出來村裏為什麽突然讓你上族譜?”
“是,村裏的事不可能跟小顧沒關系。”村支書忽然順着旁邊人的話說,然後笑着看向穆冰瑩,“你這孩子,打小我就知道你以後有福氣,不輸任何男娃,等上了族譜,你永遠都是穆氏人,不管嫁的多遠,你跟小顧都是穆溪村的一份子。”
穆冰瑩看着村支書的笑臉,僵住的大腦緩緩恢複,終于可以理清楚混亂的思緒。
剛才剛聽到上族譜的事,她下意識感到排斥,這是她的第一反應,雖然人被驚住了,但潛意識并沒有停止思考。
村裏這個決定,不是她做出了什麽光榮的事,不是完成了讓全村人,讓全族人感到與有榮焉的成就,只是因為她即将要嫁給顧長逸。
村支書知道顧長逸父親究竟是什麽軍職,也看準了顧長逸這個人的未來潛力,所以才會和村裏商量讓她上族譜,為的就是從今以後,讓她想着村裏人。
世道變幻,未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一個族譜名字,給全村人多了一層庇護,這可值得很。
但是,她要是真同意了,就不僅僅是庇護這麽簡單。
剛才村支書已經厚着臉皮說出來,她和顧長逸永遠都是穆溪村的一份子,這之後,肯定會厚着臉皮去找顧長逸,找顧長逸的家人給村裏安排當兵,通關系,找工作等等等。
軍人吃香,不僅僅是那身軍服,不僅僅是那份工資補貼,也不僅僅是人們對于軍人的崇拜,還因為軍人退伍複員後,比正常人更容易找到工作,哪怕進不了廠,在村裏都能混上個一官半職。
別看現在社員們反對,等村支書把道理說通了,把好處說完了,這些人立馬就會敲鑼打鼓歡迎她,催着她上族譜。
穆冰瑩心裏沒有一絲高興,因為當着顧長逸的面,覺得難堪至極。
尤其在看到父親驚訝歸驚訝,但神情裏明顯是高興,以及得意的,更讓她覺得難受。
她理解老一輩人對族譜宗族的重視,但仍然覺得難受,就像是被萬蟻鑽心般難受。
“我不上。”
輕輕的三個字,讓屋子裏的嘈雜聲,戛然而止。
村支書吸了一口煙,忘記吐出,怔怔看着一臉平靜的穆冰瑩,沒他想象中的驚喜欲狂,沒他想象中的激動得意,沒他想象中的感恩戴德,是一臉平靜的跟他說,不上!
村支書被沒及時吐出來的煙嗆得狂咳不止,腦袋裏嗡嗡直響。
剛才村支部開會,家裏有女兒的都羨慕壞了,所有人想都沒想過,穆冰瑩會拒絕。
這麽大的光榮,怎麽可能會有人拒絕,随便從族裏選出個女孩出來,只怕都要高興地要上天。
村支書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不上?冰瑩,你聽清楚我說什麽了嗎?我說族裏讓你上族譜,祖祖輩輩裏,你是第一個上族譜的女娃!”
他覺得穆冰瑩是沒聽清楚,或者說,因為破除封建,她們這輩長起來的孩子根本不明白族譜的意義。
要不是因為世道,村裏不可能冒着被其他脈族人嘲笑的風險,讓她一個小女娃上族譜。
她居然說不要!
“我聽清楚了,我不上。”穆冰瑩背脊緊繃,根本沒勇氣回頭去看顧長逸的臉色。
這才剛訂親,就有村裏人計算着怎麽吸他家的血,借他家的勢了。
她本就因為經濟條件相差懸殊而自卑,這會更被放大十倍百倍的自卑吞沒,呼吸難以保持正常。
“你根本不懂族譜的意義!”村支書扔掉煙頭,使勁踩了一腳,“讓你上族譜,也是為了你們好,姓穆的族人不止咱們這一脈,你們還年輕,路還長着,小顧又這麽有本事,你要上了族譜,以後小顧遇到什麽事,其他村裏有本事的族人都會當他是自己人,拉他一把,不要覺得我就想着怎麽占小顧便宜,我也是真心為你們打量的!”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族裏人的行動,不是幫扶,而是勸我爸媽把我扔掉。”穆冰瑩臉色慢慢變得冰冷,“我爸媽沒扔,我活着長大了,除了我家裏人,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打量。”
村支書臉色的怒氣凝固了,他聽明白了穆冰瑩這話背後的意思。
他也知道,穆冰瑩聽明白他之前話裏的意思。
這是在回應,告訴他,她絕對不可能把自己永遠當成穆溪村的一份子,不要指着她回饋村裏,更別指望她能拖穆溪村一把。
村支書怒瞪着穆冰瑩,穆冰瑩也冷冷盯着他。
周圍人不知道該不該插嘴。
氣氛驟然僵住。
“我當什麽好事!”
董桂紅反應過來了,猛地沖到村支書面前,使勁朝他臉上撓了一把,“你個老不要臉的東西!我阿囡還沒嫁出去,你們這些糖都沒給過一塊的狗屁叔叔伯伯,就惦記上怎麽吸血了!我今天非得撕撕看你這張老臉皮有多厚!”
“幹什麽!疼!哎呀!”
村支書沒想到董桂紅會突然撲上來撓他的臉,一個不防,臉上已經被抓得好幾道火辣辣的口子,氣得他破口大罵:
“董桂紅!你這個瘋女人!這麽大歲數了,你怎麽還這麽瘋!德厚!德厚你快管管!快來個人按住她!”
僵直的場面,被董桂紅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徹底弄亂了。
村支書像個猴子一樣,在堂屋裏亂竄躲着董桂紅。
“不要臉的東西!向着你這麽多年,還真當我們是好欺負的!我今天不把你的臉撕下來我就不姓董!”
董桂紅頭發亂了不管,擡手摘下頭頂的發箍扔在地上,卷起袖子,指着一群村幹部,罵道:
“今天你們都給我看好了,誰敢打量着怎麽不要臉從我們家這薅點羊毛,我不但得把你們的臉撕爛,還得把你們的頭發全給薅下來!”
說完就沖上去,一把抓住捂着臉弓着腰的村支書頭發,使勁抓了一把,薅得村支書連連慘叫。
“疼死我了!我的頭發!你這個瘋女人!”
董桂紅一邊罵,一邊雙手齊上,村支書本來就沒幾根的頭發,又被薅下來好幾撮。
等周圍人反應過來,上去拉的時候,發現董桂紅真的發了狠了,那頭發上都帶着血的,明顯是從村支書頭上生拔下來的,怪不得村支書叫成那個慘樣。
旁邊的村幹部們看到這一幕,原有的心思頓時歇了。
而村支書本人,心裏的打算早已經消失徹底,滿腦子都被‘董桂紅要下狠手殺了他’塞滿,一心想怎麽逃出穆家大門,不敢再想怎麽勸穆冰瑩同意。
“媽,媽,別追了!”穆冰瑩追進院子,拉住頭發散亂,鞋子都不知道掉哪裏去的母親,看着母親的樣子,眼前一片模糊,喉嚨哽咽:“別追了,進屋穿鞋,別傷着腳。”
被女兒拉住,董桂紅怒氣微散,一轉頭看到堂屋裏還站着的村幹部,立馬脫下腳上還剩下的另一只鞋,摔向屋裏,“還不走,等着我請你們吃飯嗎!”
剩下的幹部就像是受驚的鳥,眨眼間消失在穆家堂屋。
董桂紅赤着腳走進堂屋,看到圍着的其他社員,“你們也走吧,都走。”
“桂紅,消消氣,他就是腦子抽了,別搭理他。”
“是,其實他也沒壞心思,是為村裏人想,但也确實為冰瑩想了,旁支不是有在軍隊,在外地當官的麽,他沒說錯。”
“別把自己氣到,我看他那樣,是不敢再打這心思了,我們等會上工會去再罵他。”
社員們勸了兩句,雖然心裏還是想知道小顧家究竟是怎麽樣厲害,但都明白,今天是絕對問不出來了,紛紛拿起農具,離開穆家去上工。
等人都走了,王雨娟拴上大門,從井臺打了盆水,拿了毛巾進屋。
“媽,洗一洗。”
董桂紅坐在矮凳上,怒氣還沒徹底平靜下來,撥開擋在額前的頭發,看向顧長逸露出一個笑容,“小顧,今天讓你看笑話了,你放心,你跟瑩瑩結婚後,我們家,還有村裏這些人,是不可能到你面前,給你添麻煩,為難你的。”
“嬸子,您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他們真來了,我也不會對冰瑩,對你們有什麽意見,這是兩回事。”顧長逸心裏一直佩服丈母娘,這會見了更是刮目相看,為丈母娘對媳婦的一片心而深受感動。
聽了這話,董桂紅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心裏的擔心跟着放下,覺得這個女婿沒有選錯,“總之你不用擔心,我以後天天看着他們,不可能讓他們這些人出現在你面前。”
穆冰瑩蹲下,擰濕了毛巾給母親擦臉,看着母親充血的眼眶,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你這孩子,哭啥。”董桂紅接過毛巾,自己擦了擦臉,又擦了擦脖子後面的汗意,“小顧還在呢,等會再笑話你,都這麽大的人了,還哭鼻子。”
“不會笑話。”顧長逸立馬接話,“嬸子,您真厲害,我都感動得想哭了。”
董桂紅笑問:“不覺得我是瘋婆子啊?”
顧長逸豎起大拇指,“您是女英雄!”
董桂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穆冰瑩也沒忍住,破涕而笑。
感傷的氣氛就這麽被顧長逸的兩句話打散。
其實母女倆主要就是擔心顧長逸會另有想法,看他真的不在意,心裏的擔心褪去,便沒那麽沉重了。
“媽,洗洗手,往手上抹點雪花膏,那頭發勒手的很。”王雨娟主動進屋把自己平時都不大舍得往臉上抹的雪花膏,拿出來讓婆婆抹手。
剛才聽到村支書那麽說,她就一肚子氣,但卻沒有辦法。
她是外村嫁進來的小輩,沒有資格到族裏長輩,又是村支書面前說三道四。
正不知道該怎麽辦時,婆婆沖出來了,雷厲風行扭轉局面。
以前看到婆婆疼小姑子,為了小姑子什麽都願意做,羨慕之餘,心裏總歸不大舒服,畢竟疼小姑子的東西,都是家裏攢下來的。
但今天看到婆婆前所未有的瘋魔樣子,她心裏不但沒有一絲不舒服,反而是滿滿的敬佩,學到了為人父母最可貴的一面。
“沒事,我這手都糙成什麽樣了,幹一輩子粗活了,幾根頭發還能把我傷着?還抹什麽雪花膏,不抹。”董桂紅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梳子和發箍,把頭發理清爽,再把發箍帶上,又變成平時利索的樣子。
她看了一眼不說話的丈夫,“村裏要再來找事,你知道該怎麽辦吧?”
穆德厚咳了一聲, “其實德勇說的也沒錯,瑩瑩真上了族譜,以後去珠市,那些人要能幫襯一二,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