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董桂紅看了一眼兒媳婦, “用我們老倆口攢的錢,不用你們添。”
王雨娟聽了臉色并沒有好轉,剛才分禮物時臉上的興奮喜悅,全都消失了。
一臺縫紉機, 就算是最便宜的工農牌, 也得一百三十塊,這還不算去麻煩人弄票的禮錢。
村裏光景這兩年才真正好起來, 前些年分的糧食和錢, 只能勉強夠一家子不餓死,小姑子又時不時要去醫院, 家裏根本就沒什麽存款。
真要是給小姑子買縫紉機了, 老兩口手裏的錢也就差不多空了。
“媽,不用買,為什麽突然要買縫紉機?”穆冰瑩知道家裏大概有多少錢,那些都是從全家人的口糧上一點一點攢下來的, 哪能一下子拿這麽多錢給她去準備嫁妝。
“是啊,媽,怎麽突然想給瑩瑩買縫紉機了?”王雨娟擠出一絲笑容,她剛拿了這麽多東西準備送到娘家,這會不想鬧得太難看, “瑩瑩沒說要啊。”
“瑩瑩沒說要,我得給她準備, 不會讓她空着手嫁過去。”
董桂紅把手絹包打開, “這些是我和你爸攢下來的錢,其實家裏有多少錢, 你們心裏多少都有數, 這裏總共有三百五十六塊錢, 我準備拿一百塊錢出來,除了買縫紉機,還要買棉花做被子,以及其他屋裏用的,床上用的,廚房用的物件。”
“一臺縫紉機就得一百好幾十,一百塊錢哪裏夠?”穆德厚知道這事,剛才在屋裏媳婦跟他提了一嘴,他以為至少得拿出來二百塊錢,沒想到只拿了這點。
“媽,真的不用買這麽貴的東西,家裏又沒多少錢,沒必要充這個面子,你快點把錢裝回去。”穆冰瑩上手摁住母親手裏的手絹包,“咱們家什麽條件,對方都看在眼裏,就算帶了臺縫紉機過去,也算不了什麽,可能在人家眼裏都是很平常的事。”
“瑩瑩說的是,親家母今天可是随便一掏,就拿出來了一張電視機票,也許人家家裏早就有縫紉機了,根本不需要咱再準備。”
王雨娟自然是不想讓這筆錢從家裏走出去的,家底要是富裕,她沒什麽意見,但家裏是這個情況,公婆年紀又越來越大了,公公再有半年生産隊長就當不成了,老兩口不在身邊多留點錢,未來有什麽事,都得指着他們。
她們現在還等着再生,壯壯還要上學,以後學費只會越來越貴,又不是在廠裏有固定工資鐵飯碗,只是在地裏靠天吃飯的農民,一年根本存不下錢。
再說小顧條件那麽好,家裏不買,他兩個月工資輕輕松松就能買上一臺,還能是蝴蝶牌那樣的名牌縫紉機,何必争這口氣,争這個臉面。
“你們說的我都知道,在想什麽我也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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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桂紅指着箱子裏還有擺在地上的禮品,“這些東西都是小顧家送來的,外面還有幾十斤豬油,大米白面,牛奶粉麥乳精什麽的,剛才我送鹵煮給那幾家,他們悄悄摸摸向我打聽,肉能不能私下賣給他們一點,因為省了肉票,錢可以多給一點。”
一家人愣住。
“下午打理那些肉的時候,我大概估算了一下,除掉自己家吃的,給娟子帶回娘家的,還能再結餘出來三十斤豬肉,供銷社賣八毛一斤,咱不要肉票,可以賣到一塊錢一斤,三十斤就是三十塊錢。”
“還有這些桃酥糕點,大米白面,白糖紅糖,不要票,他們都會搶着要,拼拼湊湊起來,大概可以賣個五六十塊錢,我們再出一百,瑩瑩的嫁妝就差不多了。”
“媽,不行,這是投機倒把。”穆冰瑩心裏很感動,但依然不能讓家裏花這個錢,“咱家剛和三大伯鬧出矛盾,萬一她拿這投機倒把的事,來威脅上族譜,就算不威脅這事,被別人知道了,肯定會去舉報我們的。”
這個別人是誰,家裏人都知道。
“我自然是想到這一點了,你放心,跟他們大概說了下,就算給錢,也是把這錢當成你的壓箱錢,叔伯嬸娘給你錢了,我給他們些肉面拿回去,任誰都挑不出錯來。”董桂紅早就給女兒準備好了一份嫁妝錢,只是剛好這時候拿出來而已。
她自己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關系到全家人的事,肯定不會馬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王雨娟發現婆婆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了,臉色變得很難看,“媽,還是先打聽打聽再說吧,小顧他媽都把電視機票和錢拿出來了,依兩人之間的較勁,小顧他爸不可能什麽都不準備,說不定已經把三轉一響都買好放家裏了。”
董桂紅一怔,覺得兒媳婦這話有點道理。
今天看兩位親家的樣,确實是打算在大兒子結婚這事上,事事都要争個高低,方方面面都不願落後對方一步。
“媽,我哪裏有那麽多衣服要做,就算有,讓裁縫幫忙做不就好了,人家技術肯定比我好,平時有什麽需要縫補的,手縫還更精細些。”穆冰瑩挑母親能聽得進去的話說:“顧長逸在部隊都是穿軍裝,也不需要我幫忙做衣服,其實根本用不上縫紉機,媽,您就別浪費這錢了。”
董桂紅猶豫了,“人家什麽都準備好了,我尋思咱也不能太丢面,要是縫紉機用不上,你看什麽用得上?自行車?收音機?”
王雨娟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這兩樣可比縫紉機還要貴,心裏不免對婆婆生出意見。
雖然鄉下人走路走慣了,但去公社的路也不算近,這些年婆婆都沒想着給家裏添臺自行車。
她平時提過不知道多少次想接着生,壯壯越來越大,婆婆也沒想着拿錢出來多蓋一間房子。
這會對要出嫁的小姑子就這麽舍得,小姑子都說不要了,還要換個更貴的。
王雨娟臉色徹底沉下來,她已經不想再說話了,但不管又不行,不能眼睜睜看着這筆錢從家裏流出去。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丈夫的腿。
“媽,您幹什麽啊。”穆冰瑩坐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媽,我知道您想讓我嫁的有底氣,不想讓別人看不起我,但是一臺縫紉機和自行車證明不了什麽,這些看得着的東西,就算被人看得起,也只是看得起一時,真正能被人永遠高看的都是看不着摸不着的東西。”
“什麽是看不着摸不着的東西?”董桂紅疑惑,“都看不着摸不着了,怎麽還能談到看不看得起。”
“人品素質才是能被人永遠看得起的東西,我的人品要是不好,不會處事,心裏有惡不善良不孝順,哪怕我家裏堆滿了縫紉機自行車,一天換一遍的确良穿,一天換一塊手表戴,別人照樣會看不起我。”
穆冰瑩看着父母,“前後村大多女孩子讀到小學初中就不讀了,我哥也才讀到初中,你們咬着牙供我讀到高中畢業,讓我學那麽多知識,早已經為我準備好了一份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嫁妝,咱家連飯都不能敞開肚皮盡情吃,就別再想着怎麽充臉面了。”
全家人愣住,沒想到穆冰瑩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董桂紅張了半天嘴,不知道說什麽好,眼眶不自覺濕潤了。
穆德厚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阿囡眼界長遠,比全家人都看得遠,當初讀那麽多年書,真的是沒白讀。”
董桂紅立馬‘嘁’了一聲:“讀書就眼界長遠?那是瑩瑩長了個真聰明的腦袋,李紅姝不也讀到高中畢業?同樣讀那麽多書,看她一天天顯擺那樣,眼界成天就在這些東西上,沒見長到哪裏去。”
“人和人不同,媽,瑩瑩說的很對,這點我心裏是很有體會的。”王雨娟真心道:“咱家條件不好,但因為咱家人的品德擺在那,所以我爹我娘從來沒擔心過我日子會難過,我說的是,就算是生活上苦些,不擔心我心裏會苦,瑩瑩就更不用說了,你看我娘家嫂子才見過她幾次,天天心甘情願幫她張羅着相親,她那人又不是什麽熱情人,還是看出來瑩瑩人好,也是知道爸媽人好,才會那麽做。”
王雨娟看出來了,小姑子是真不打算要家裏出錢添嫁妝,凡事只要小姑子不想,肯定有辦法讓公婆妥協。
她只要順着小姑子的話,多說點好聽的就行了,沒有必要站在公婆對立面去鬧,去吵翻天。
不然很有可能弄巧成拙,越不讓婆婆買,婆婆心裏氣不過,直接去公社把東西買回來,那就真完了。
“媽,您要真想準備嫁妝,就打棉花做被子就行了,把這些被面被裏都做成被子,帶過去一樣顯眼好看,還特別實用。”
穆冰瑩知道,不讓母親準備是不可能的,棉被不管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都是有錢就會去多攢兩條,也是嫁妝裏最必不可少,越多越好的東西。
“您再讓爸和哥去山上砍點木材,讓大隊木匠給我打兩個箱子,就足夠了,家裏用具暫時不用買,顧長逸那邊還沒定下來住哪裏,要是住家裏的話,買了就多餘了。”
“你們聊過住的地方了?”董桂紅注意力瞬間被牽走,“是什麽樣的地方?是不是樓房?”
全家人一臉好奇看過去。
王雨娟:“多大的?他有沒有說他到底是什麽軍職?我看城裏有人分房子就分了二十來個平方,一家好幾口人都住在裏面,還不如咱鄉下自在,房子要是不大,你可得掂量着點要孩子,別生一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那樣大人孩子都受罪。”
“嫂子,你都扯到哪裏去了。”穆冰瑩無奈,“只是提了一點,他說能申請房子,究竟申請下來是什麽樣的,還不知道。”
分房子這事,最終還是部隊說了算。
在顧長逸那邊沒确定下來以前,穆冰瑩不想跟家裏人說太多,以免家裏人見到他之後問東問西,他會感覺有壓力。
到時候分的不好,家裏人也失望。
董桂紅現在就有點小失望,主要是訂親訂的太快,她們都還沒去過小顧家裏,不知道他家裏到底什麽樣,就這樣把女兒嫁過去,心裏總有點不放心。
“瑩瑩,等小顧假期休完了,讓他一回去就把房子這事盡快辦了,然後在你們結婚前,我們過去看看。”
“好,知道了。”穆冰瑩将桌邊的東西拎起來,“媽,嫁妝這事就這麽定了,不要再琢磨着給我陪嫁什麽大件,真不實用。”
“行,我心裏有數了,今天先這樣,你們該去洗澡的洗澡,該睡覺的睡覺。”
穆冰瑩與哥嫂三口人離開父母房間,剛走出堂屋,又被嫂子拉住。
“瑩瑩,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我真是覺得小顧父母那邊,很有可能已經都準備好了,才會不讓媽去買。 ”
“嫂子,你不用在意,我明白的。 ”嫂子剛才的态度,穆冰瑩沒有放在心上,主要是她自己也很反對母親的決定。
再說家裏總共就那麽多錢,哥嫂又不打算分家,日子都是要在一起過。
父母手邊要是沒錢了,有什麽事還得找哥嫂,嫂子反對,她能理解。
穆江波突然出聲:“你去房裏拿二十塊錢來。”
王雨娟一愣,其實心裏已經明白丈夫想做什麽,但還是裝傻問:“這麽晚了,拿這麽多錢幹什麽?”
“去拿。”穆江波皺着眉頭說完,叫住準備走的小妹,“等你嫂子把錢拿來了,你再回屋。”
“哥,你們手裏沒多少錢,還得給壯壯交學費。”穆冰瑩說着就要往外走,“我自己也攢了錢,你們都不用再給我準備什麽了,留着給壯壯買好吃的。”
“小姑,你別走。”壯壯沖上前拉住姑姑,“白給的,不要白不要啊,不要犯傻!”
王雨娟頓時氣得心口疼,她這樣小氣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小白眼狼!
穆冰瑩笑着摸了摸侄子的頭,“壯壯,那都是你媽給你攢着上學的錢,不能白給我。”
“我學習這麽好,他們不給我交學費,爺奶會交的。”壯壯拉着小姑的手腕,湊近小聲道:“小姑,你趕緊把錢收下,明天去供銷社記得給我帶汽水和奶油冰棍回來。”
“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王雨娟被丈夫盯着,又被兒子氣着,頓時什麽都不想管了,“我現在就去拿錢,瑩瑩,你等下。”
“真不用,嫂子……”
穆冰瑩看着嫂子快步走進房間,轉而看向大哥,“哥,你們自己留着用好了,沒必要讓嫂子心裏不舒服。”
“她拿你那麽多東西的時候,心裏已經舒服夠了。”
穆江波不怕這話被媳婦聽到,“不過,這錢跟她拿東西是兩回事,這錢是給你的壓箱錢,你明天去供銷社買點自己缺的,就當我和你嫂子給你準備的嫁妝了。”
王雨娟在屋裏早聽到丈夫說的話了,聽到第一句把她氣夠嗆,聽到後面的話,心裏氣又消下去一半。
今天就算不拿小姑子這麽多東西,妹妹出嫁,哥嫂給個二十塊錢也是說得過去的,這才快步走出來。
“瑩瑩,我明天去娘家,就不跟你去供銷社了,你自己挑條床單,買兩條枕巾,再買點你自己要抹要用的,拿着吧。”
穆冰瑩是真不想接這二十塊錢,但她知道大哥的性子,這錢他要想給,怎麽着都要塞到她手裏,與其不知道中間還要鬧多少不舒服,不如趁着現在氣氛還行,把這錢接了。
“謝謝哥,謝謝嫂子。”
“睡去吧。”
“小姑,明天別忘了我的汽水冰棍。”
“不會忘了你的。”
穆冰瑩把二十塊錢放在兜裏,抱着東西出了堂屋,走回自己房間。
關上門,進了屬于自己的空間裏,穆冰瑩長舒一口氣,精神緊繃了一天,終于可以徹底松懈下來。
将被面被裏等東西放在床上,她掏出兜裏的兩張大團結和布票,微微掀了掀嘴角,拿鑰匙打開床頭的矮櫃,從裏面拿出一本語文書,将錢票塞進去。
書裏夾着這些年她攢下來的錢,平時幾乎沒怎麽動過,還以為只有到了自己生病住院的時候,才會動這裏面的錢,沒想到第一次大動,是給另一個人買布做衣服。
穆冰瑩斜坐在床上,靠着牆角,靜靜看着桌子上燃燒的油燈火苗。
院子裏哥嫂一家正在挨個洗澡,要等他們洗完進屋,她再出去洗,這是自打大哥結婚後,每天的生活習慣。
想到不久之後,她就要離開從小長大的家,去熟悉新的生活習慣,心裏不免有些彷徨。
而且這個不久,很有可能是馬上,畢竟顧長逸他們家不走尋常路。
想到這,穆冰瑩忽然笑了。
摸着涼席,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床底下的書還沒有處理。
今天看到了顧長逸父母,看到了村支書的态度,雖然還不知道他父母究竟是什麽人,但絕對不是簡單的人物,這點已經很顯然易見。
顧長逸也說了沒有變動的話,他就會被升到團職。
穆冰瑩不了解部隊裏的事,但她知道團長一般沒有這麽年輕的人,能在這個歲數升到團職,自身一定非常優秀。
這樣優秀的人,再配上這樣的家世,未來潛力不可估量。
這點村裏人人都看出來,羨慕不已了,穆冰瑩當然也知道。
但她現在想的不是能嫁給這樣的人而欣喜,她的第一想法是,絕對不能拖顧長逸和他們家的後腿。
看了那麽多史書,那麽多傳記,穆冰瑩明白,越強的人,越有希望往上爬的人,在看不到的地方,會有無數雙手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把他給拉下來。
等顧長逸結婚後,這些看不到的手,就會分移到她身上,勢必要把她和她的家裏人都摸索透了,不放過一處可以摧毀他的蛛絲馬跡。
這些可能是她多想了,但穆冰瑩覺得,寧願多想,不能少想,一切都要謹慎為好。
這些書,她本來就打算在結婚前燒掉,現在親都訂了,是到了把這些書毀屍滅跡的時候了。
想到這裏,穆冰瑩心裏難免沉重。
坐在床上,一直等到院子裏沒動靜了,堂屋的燈熄滅了,她才站了起來。
出去端了一盆熱水進屋,沒有馬上擦洗,她把門栓緊,走到床邊把席子拖到地上,掀開床板鑽進去,把稻草堆裏的箱子拖出來。
剛才她媽已經說了,打了棉花就會找人到她這屋縫被子。
到時候起碼三五個人,萬一席子被拿下來後,有人閑得去掀開床板,看到裏面的箱子,就完了。
所以穆冰瑩打算天不亮就把這些書拿到後山燒掉。
但在燒掉之前,她想把這些書再從頭到尾看一遍。
這些書是她的青春,是她的思想,是她的夢和遠方。
再最後重溫一次,從今以後,再也不去想。
……
一夜未眠,知道嫂子早上要去娘家,當天色還是一片灰暗時,穆冰瑩悄聲進入廚房,拿了火柴,又抓了幾把稻草塞進籃子裏,而後回屋提起箱子,打開耳房後門,往後山奔去。
全村靜寂,雞籠子裏的雞都還在沉睡,沒有任何躁動的跡象,薄霧蒙蒙的後山更是萬籁俱寂。
穆冰瑩沿着羊腸小道上山,穿過草叢時,鞋子與褲角很快被花草上的露水沾濕,她沒有直接往平時躲藏的岩壁裏去,而是先拐到北後山墳場,随便找了一個墳堆,點燃稻草。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她是感覺那個岩壁中間就算燒東西也不會有煙傳出來,就算有那麽一絲絲味道随風飄下去了,村裏人現在都還在睡覺,不會有人跑到後山來。
但是凡事都有萬一,所以以防萬一,先跑到墳場這邊燒了一把稻草。
這樣就算有人起床了,看到山上有煙霧,有燒東西的味道也不會跑上來,因為這是村裏人的默契。
前些年破除封建,不允許大操大喜喪之事,喜事可以一切從簡,甚至不辦。
但是穆溪村重視宗族,重視祠堂祖宗,老一輩從小到大都是接受着這樣的思想長大,無法真正做到不祭祖,不燒紙。
尤其當沒做這事的時候,晚上做夢夢到祖宗,白天生活遇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就會不自覺往是不是沒給祖宗送錢而導致,而後整日整夜寝食難安。
誰都會遇到這樣的狀況,所以村裏人就形成了一種默契。
誰想燒就到後山偷偷燒一下,看到的人都裝看不見,不去管不去問,畢竟都是同族人,北後山墳場裏葬的都是同族祖宗。
穆冰瑩看着稻草燒完,踩滅了火星,以防被風卷走,在山裏引起火災,然後拿起箱子,往南邊岩壁走去。
來到了老地方,穆冰瑩想起曾經躲在這裏看書的點點滴滴,不想讓心思變得很沉重。
将稻草鋪在地上,打開箱子,将書籍一本一本拿出來。
“呲啦”一聲,火柴燃燒起來,穆冰瑩拿起一把稻草點燃後,放到草堆中間,火勢越燒越旺。
她先拿起了飛鳥集,本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調解好了心情,沒想到一拿起來這本書,眼淚便瞬間湧上來,漲得眼眶發酸,一片模糊,心情沉重到谷底。
穆冰瑩狠了狠心,直接将書撕爛,将殘破的紙張丢進火堆裏,火舌瞬間吞噬書頁,眨眼間書頁便被燒得焦黑枯黃,一如記憶裏的樣子,燃燒的灰燼也如之前一般飄到她的腳邊。
那一次,穆冰瑩只是剛體會到什麽是死如秋葉之靜美。
這一次,對于這句話感受更深刻。
因為這些年,她逐漸懂得了這句話的前半句,什麽是生如夏花之絢爛。
她曾在無人知道的地方,思想因這本書,瘋狂自由生長。
現在,又在無人知道的地方,讓那些思想随着這本書一起死于烈焰。
飛鳥集的消逝,帶走了她對恢複高考的希望,帶走了她對文學的憧憬,帶走了她藏在心底的抱負,帶走了這麽多年的等待。
無聲無息。
穆冰瑩擡起手背,抹掉眼角的眼淚,拿起下一本書,繼續撕碎。
其實有很多話想對這些書說,但是時間不允許,天已經露出魚肚白了,耽誤下去只會把人吸引過來。
萬一被人發現了,不但她自己萬劫不複,還會連累全家人。
“你在燒什麽?”
“啪嗒!”
書本落在地上。
穆冰瑩渾身血液頓時凝固住,心髒驟停,頭皮發麻,耳朵發出陣陣嗡鳴。
短短兩三秒,她感覺自己去鬼門關走了一圈。
用着最後的理智去控制聽力,去聽周圍的動靜,萬籁仍然俱寂。
她抱着一絲希望緩慢轉頭,希望剛才是自己幻聽了。
當轉過頭來,看到面帶笑意,單手撐在岩壁上的男人,穆冰瑩感覺心髒被人砸了一錘子,接着又被一只大手緊緊扼住,難以呼吸。
熟悉的悶痛與昏厥感傳來,她用力咬了下舌頭,讓成倍的疼痛支撐自己,不要昏厥過去。
醒着還能搶救,暈過去再醒過來,将會直接進入地獄。
“出去。”
顧長逸笑意一頓,“啊?”
他早起把車上的雞拿下來遛了一圈,看雞有點蔫不拉幾,不好天天找老師要糧食喂雞,便趁着跑步訓練的時候,繞到這邊來,他記得後山這邊長了很多可以喂雞的野草,以前丈母娘天天上來采。
走到這邊後,遠遠看到了媳婦,看她手上拎着箱子走的很快,他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人就消失在草叢裏了,偵查了好一會,聞到了燒東西的味道,才找過來。
結果一來,媳婦就冷着臉讓他出去。
口氣極其冷漠嚴肅。
“出去!”
穆冰瑩又加重了語氣,她已經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心底的擔心快溢出了喉嚨,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擋住地下的書,她想應該是沒有的,那麽多書堆在地上,憑借她的身體,肯定是擋不全的。
她突然掉頭,把旁邊的書拿起來随意撕了兩下,往火堆裏扔,只要火燒得夠快,男人就抓不着把柄,也不可能沖到火堆裏去搶書。
“小心!”
穆冰瑩只顧着蹲下拿書,沒發現辮子差點被火燒着。顧長逸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把媳婦拉過來,“你急什麽,頭發差點都被火給燎了。”
顧長逸剛說完,餘光忽然瞥到火堆旁邊的東西,身體頓住。
穆冰瑩剛站穩,便看到男人眼睛忽然瞪大,瞳孔裏充滿了驚訝。
認識這幾天,從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也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像這樣瀕臨失控。
這瞬間感覺自己的心髒掉到了冰窖裏,渾身僵硬,肢體再也不聽她使喚。
顧長逸掃向火堆旁邊,就要被火燒掉的書籍,原先只是驚訝,但當他看到箱子裏躺着兩塊雞血石印章和田黃石印章,徹底震驚,也徹底覺得不對了。
他連忙端起一旁的大石頭砸向火堆,搶救出裏面正在燃燒的兩本書。
看着男人臉上真切的急色,穆冰瑩微怔。
想起兩人結緣的起源,想起兩人的思想是相近的,一想到這裏,大腦就如同雲開霧散,忽然變得清明。
這個清明只是讓她能夠正常思考,不是要相信他。
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不認親人,不代表他認可這些封資修毒草,更不代表會幫她隐瞞,以後都不會去揭發她。
她也不可能将全家人的命脈,交到他手上抓着。
人心易變,一旦有一天他變了,動動手指就能讓她不好過。
顧長逸把火都滅了之後,餘光瞥到媳婦狀态不對,雖然她極力想穩住,但夫妻那麽多年,他一眼就看出來她在害怕,連忙将心底的震驚壓下去,佯裝好奇問:“你這些書好好的,燒了幹什麽?”
穆冰瑩語氣裝得很随意,“不是我的書,你怎麽突然出現在這裏,吓我一大跳。”
顧長逸愣住。
他千算萬算,沒算出來媳婦會是這麽個反應,“不是你的書?”
“這些封資修的東西,怎麽可能是我的。”穆冰瑩在短時間內,迅速将情緒調整好,最起碼能夠維持住表面鎮定,“之前在農場倉庫發現的,不知道誰丢在那裏,我擔心又引來不好的事,所以打算偷偷燒了。”
顧長逸這下是徹底愣住了,發自內心想稱贊媳婦的腦子,這回答簡直太完美了!
他要不是跟她生活多年,足夠了解她的反應,就真的被她忽悠過去了。
然而不管心裏怎麽震驚,媳婦第一重要,不能把媳婦吓到。
但知道今天就算這樣過去了,媳婦也不會對他放心,除了兩人才剛認識,還有時局原因。
另外,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媳婦把這些東西真的給燒了。
顧長逸大腦快速運轉,想着怎麽接這話,才能既讓媳婦徹底放心,又能保住這些東西。
“你讓開一下,得趕緊把這些東西燒了,否則天亮了,村裏人看到了會節外生枝,說不定還會去農場裏鬧。”
穆冰瑩越說情緒越穩定,知道自己躲過這一關了。
畢竟農場裏還有沈聰先生,顧長逸在意他的老師,肯定會讓開,不會讓人去農場裏找事。
顧長逸突然彎腰拿起火堆裏的書,“現在連看個數學書都不行了?那學校裏學什麽?”
說完,往旁邊的畫看了一眼,這一看差點把他魂都給吓飛了。
齊白石!
齊白石的工筆蟲草畫!
雖然還不知道真假,但如果是真的,他媳婦剛才要把這些以後價值幾千萬甚至上億的畫給燒了!
穆冰瑩腳步一頓,她看了看男人手裏的書封,又看了看男人的臉,“你說,這是什麽書?”
“數……數學?”顧長逸臉上出現一抹尴尬,接着理直氣壯說:“這不數數的數麽,數學書。”
穆冰瑩仔細盯着他看了一會,“你之前讀書讀到哪?什麽學歷?”
顧長逸神色更尴尬了,背脊卻越挺越直,就像是被人問到了最自卑最不想說的點,但又不想讓人看出來他自卑,所以拼命掩飾。
過了一會,突然又垂下雙肩,“我,沒怎麽念過書。”
“沒怎麽讀過書是讀到了哪裏?”穆冰瑩沒忘記沈聰誇贊他的話,“沈先生那麽有學問,你是他的學生,怎麽會沒讀過什麽書?”
顧長逸神情沮喪,“他是我老師沒錯,但是我小時候性格不好,覺得人人都想笑話我,認為他教我知識,也是在害我,所以沒認真跟他學過知識。”
穆冰瑩不信,“沈先生說你人如其名,逸才驕悍,軍中絕無僅有。”
“那都是大院裏瞎吹的,我爸和魏叔職位高,一堆人為了哄他們開心,就對着我瞎胡吹,我參軍的時候,老師已經在農場了,他哪裏知道我在部隊裏是什麽樣,都是聽的謠言。”
顧長逸腦子亂轉,嘴巴亂扯,“咱倆是要結婚的,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但因為你是高中學歷,怕你因為咱倆學歷相差太大,會嫌棄我,所以一直沒敢講。”
穆冰瑩不說話,在思考這話的真實性。
沈先生除了說過他人如其名,确實說過他從小性子不好相處,也說過用了很長時間沒法跟他好好相處。
“你……你會不會嫌棄我讀書少?”顧長逸眼神裏充滿忐忑,“其實我不是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在部隊裏有偷偷認字的,不是真的文盲,你別嫌棄我。”
穆冰瑩呼吸松了松,擡頭看他,“我不嫌棄你,為什麽偷偷認字?”
“我不是跟你說過,一進部隊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哪怕發現知識重要,不認字會在很多方面落後別人一大截,也不願意低頭找戰友們教我,怕他們不但不會幫我,反而會取笑我。”
顧長逸嘆了口氣,“後來我就去舊書店買小學教材書,自己偷着學,那時候才感覺到沈老師的可貴,憑着他教過的一點點印象認識了幾個字,所以心裏很感激他。”
聽了這些,穆冰瑩心裏的懷疑褪去一大半。
話都對上了。
沈聰先生之前說過,只教過他一段時間,沒有多久,沒想到後來親兒子都斷絕關系了,顧長逸會突然寫信寄東西給他。
當時說這話的時候,顧長逸不在場,所以不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照着編出來。
“你是怎麽看出來我不識字的?”顧長逸小心翼翼問:“我哪裏暴露了?”
穆冰瑩指了指他手裏的書,“那是代數,不是數學。”
顧長逸恍然大悟,“原來是代數,不是數學,那代數是什麽?”
穆冰瑩:“……”
穆冰瑩:“代數是什麽以後再說,你為什麽認識‘數’這麽複雜的字,不認識‘學’和‘代’這麽簡單的字?”
顧長逸臉色更尴尬了,“我都是挑看起來最難的字學,覺得難的都學會了,簡單的自然而然就都認識了,後來才知道學習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穆冰瑩沒忍住笑了。
雖然對他還不夠了解,但莫名覺得這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天快亮了,她不想再在這件事上讨論,耽擱時間,“書給我。”
“你不會還想燒掉吧!”
顧長逸收回手,正想說話,發現代數的書皮,因為他抓的太用力破開了,露出裏面封皮上外國老爺爺的半張臉……
穆冰瑩剛放松的狀态,頓時又緊繃起來。
顧長逸呼吸一頓,接着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