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全家徹底震驚了。

董桂紅瞪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票子, 再看了看兒媳婦,半天說不出話,做夢都夢不到對她自己都小氣的兒媳婦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穆冰瑩同樣反應不過來,看看椅子的鞋子, 看看桌子上的縫紉機票, 再看看一臉想笑,又隐藏着得意神色的嫂子。

嫂子是什麽性子的人, 她太清楚了, 小時候窮怕了,一粒米都恨不得掰成兩半, 分成上下頓吃, 讓她從口袋裏掏出東西來,比割她的肉都難。

昨晚上她媽說要買縫紉機給她當陪嫁,嫂子是什麽心思,她都是一清二楚的, 那是兩百個反對,結果,今天居然不聲不響的把縫紉機票都給弄來了!

怎麽會突然這麽大手筆!

“都這麽看我幹什麽,我平時也不是小氣人啊。”王雨娟端起水杯咕嚕咕嚕喝了兩口。

那你對自己可真沒數。

董桂紅被兒媳婦這句話弄得反應過來了,“娟子, 你怎麽回事,怎麽花了這麽多錢去買這些?連縫紉機票都給弄過來了, 打哪弄的?是你哥嫂幫忙弄的?不是, 你不是反對我買縫紉機麽?”

“我什麽時候反對了。” 王雨娟連忙看了眼穆冰瑩和顧長逸,“媽, 你別當着小顧面冤枉我, 我只是怕兩邊買重了, 可沒明确說過不讓你買。”

“行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麽屁,就你那點心眼子,別以為就自己聰明,別人都是傻子。”董桂紅催促,“快說,怎麽回事。”

“嫂子,你這。”穆冰瑩皺眉看着椅子上兩雙鞋。

她知道哥嫂手裏其實也沒多少存款。

大哥沒結婚以前,在生産隊掙的工分,每年分錢都是一家子放在一起的,結婚以後父母才按工分算,把大哥嫂子的錢,還有她的錢,單獨分出來,讓她們自己收着。

這些年,她幾乎沒怎麽用,才存下四五十塊錢,嫂子工分比她還少一分,大哥雖然每天比她多兩分,但是兩個人一年還要給壯壯交兩次學費,時不時還要做衣裳做鞋,手裏頂多也就存個百來塊錢。

昨晚上已經給她二十塊,今天再這麽一花,差不多沒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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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不想讓哥嫂花錢,穆冰瑩現在更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嫂子究竟是受到了什麽刺激,突然變得這麽大方,對她這麽舍得。

“你別這麽看我,我跟村裏那些人可不一樣,想着先給點小好處,等着以後占小顧家的大便宜。 ”王雨娟臉色突然有點別扭,“我就是回家被訓了一頓,腦子清醒了點。”

“訓了一頓?你拿那麽多東西回去,怎麽還挨訓了?”董桂紅等得都快急死了,看向兒子,“江波,究竟怎麽回事,你說。”

穆江波:“我睡着了,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媽,你急什麽,我又沒說不說。”

王雨娟把杯子放下,終于從頭開始說起回娘家的事。

今天拎了那麽多東西回家,到的時候剛好是中午,工人全都下班回去吃飯。

一進職工大院,她們一家三口就跟那電影明星登場似的,瞬間受到所有人的關注,每個人都用新奇的眼神看着她們,滿臉寫着,王家小姑子居然拎着這麽多東西回娘家!

還沒到家門口,她就感覺到揚眉吐氣了,真是沒想到,這麽多年終于能擡頭挺胸回娘家,居然是享了小姑子的福,平時真是沒白疼她。

進了家裏,全家人看到她手裏的東西,碗筷都差點掉在地上。

再等她一件一件把東西拿出來,那嘴巴張的,簡直能塞進一個拳頭!

她嫂子立馬就給她們沖了糖水,還特地給壯壯沖了一杯麥乳精。

以前哪有這待遇,就算有,也是她媽去弄,哪能讓她嫂子親自、主動去做。

她心裏那個得意啊,那個舒坦啊,當場又讓她嫂子給她也沖了一杯麥乳精,一邊喝着一邊說了小姑子訂親的事,說家裏有東西了,婆婆小姑子就趕緊讓她每樣都拿一些送過來。

全家人聽了高興壞了,連忙就拿肉票去食堂多打兩份肉菜,拉着她們三口子一起坐下,飯盛得冒着尖,嫂子還一直主動往她們碗裏夾肉,一個勁讓多吃點。

她長這麽大,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舒坦過,被重視過。

她心裏知道,大嫂這樣不是勢利眼,是覺得她這個小姑子還是想着家裏的,一有條件了就知道提着東西送回家,不是仗着窮白拿白吃的白眼狼。

收東西的時候,家裏人覺得東西太多了,讓她帶一半回去,說城裏買東西方便,鄉下不方便,帶回去給她公婆多補補身體。

然後江波今天嘴巴居然動了,說,這些年多虧爸媽大哥大嫂照顧,他都記在心裏,家裏還有,這些都是特地拿過來的心意。

全家人聽了,看江波的眼神立馬就變得更親近了,以前也親近,但沒這麽親近,畢竟江波嘴巴就跟被縫住一樣,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

她心裏又是那個舒坦,那個得意。

這頓飯吃完,不但填飽了肚子,連心都填得嚴嚴實實的。

家裏人對小姑子找的對象很感興趣,還問怎麽這麽突然就訂親了,前些天還在相親,那四級工人還上門讓她們幫着勸瑩瑩,等着瑩瑩點頭同意處對象。

她就把李紅姝和常文棟搞在一起,聯合李紅姝媽一起不停膈應瑩瑩開始說起。

等聽完了之後,全家人先後把胡豔秋那一家罵了一頓,然後說瑩瑩有福氣,好人有好報,才找了這麽好一個婆家。

這些事說完了,等到江波酒喝多去睡午覺的時候,她終于憋不住,對着家裏人說了婆婆要給小姑子準備嫁妝的事。

她說的氣憤又委屈,慷慨又激昂,結果全家不但沒有一個人來哄她,反而一個比一個平靜。

等她停下來了,才發現全家人正用同一種眼神看着她。

看白癡的眼神。

然後她媽就嘆氣了,她嫂子就搖頭了,她爸跟她哥剛抽了一半的煙都不抽了,把煙頭使勁往煙灰缸裏摁。

她就問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把她當成中了頭一名的狀元回家一樣,怎麽轉眼就變了。

“怎麽了?你那腦子是在鄉下被驢踢過了?”

這是她哥說的。

“她是精明過了頭,腦子跟眼睛都被紙糊上了。”

這是她嫂子說的。

“整天還說壯壯就知道吃,還不都是随了你,眼前就只有那些吃喝。”

這是她爸說的。

“唉,你啊,聰明總是用不到點上,你也是命好,在家裏遇到個好嫂子,結了婚遇到個好小姑子,都讓着你,把你讓糊塗了。”

這是她媽說的。

她不知道什麽意思,腦子一片漿糊,說,公婆以後都是她們養,手裏多留點錢,哪裏錯了。

“我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你這麽多年你自己沒怎麽拿過東西回娘家,養成了你現在腦子裏對你小姑子也沒這種要求,你小姑子嫁了這麽一個厲害的家庭,全村人都知道上趕着送東西,提前拉關系了,你居然還在想着怎麽少出點錢,你自己少出就算了,還讓你婆婆也少出,江波娶了你也真是倒了黴了。”

她媽說完,她就愣住了。

好像是那麽一回事,她好像确實一直是這樣的想法。

每次給小姑子安排相親,她滿腦子都是要安排個條件好的,人好的,這樣公婆就不會拿錢補貼小姑子了,也能少上很多麻煩,說不定小姑子還能補貼補貼家裏。

但是這個說不定和還能,都是被她放在最後,順帶一想的,從來不是她的重點。

她的重點一直是,不能讓家裏的錢流出去。

“你這就是,給你一萬塊錢,你都不知道怎麽花,還整天想着眼前那點野菜窩窩頭,怎麽掰能多吃兩頓。”她爸一臉恨鐵不成鋼。

“就算瑩瑩沒找這麽好的人,你也不能去阻攔你婆婆,不讓她給瑩瑩準備嫁妝。”她嫂子本來拿了葵瓜子出來,這會又蓋好蓋子收了起來,“照你剛才說的,瑩瑩對付李紅姝和她媽的事,那腦子是你能比的?她要想讓你不好過,你就算攢了一肚子委屈,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她就是讓着你,想讓自己父母好過,讓家裏和睦,結果把你讓成不知深淺的人,你就不怕把人惹急了?”

聽了這段話,她是真真正正愣住了,就像是天靈蓋被猛地敲了一下,終于能夠看清楚整件事的問題,也終于為什麽全家人看她像在看白癡。

是啊,瑩瑩多聰明的人啊。

她還天天挂在嘴上說,只要瑩瑩不想,全村沒一個人能在瑩瑩那讨到一點便宜,不會被任何人欺負。

那她憑什麽能讨到便宜?

說到這,王雨娟眼淚就出來了,拿手絹一抹眼淚,“這些年,我還總以為是包容瑩瑩,算了,這些不說了,總之,媽,你想給瑩瑩買什麽就買什麽。”

全家人安靜了。

本來很急的董桂紅也安靜下來,嘆了口氣,接着又笑了笑。

穆冰瑩無聲一笑,不想讓家裏氣氛變成這樣,“嫂子,這回力鞋用不用鞋票?縫紉機票是從哪弄來的?”

“這回力鞋不要票,皮涼鞋是我嫂子廠裏的,要購鞋票,我嫂子把她的購鞋票給我了。”

當時被全家人教訓完,她足足愣了起碼有半個小時。

就一直坐在家裏的單人沙發上,誰說話都聽不進去,等江波睡醒了,才把腦子理清楚。

家裏人說的話她放在心上了,但她反應過來後更怕的是,萬一瑩瑩讓夠了,真被她惹急了,随便動動腦子,就很有可能把她從家裏趕出去。

看村支書那上趕着的樣,就知道小顧家不簡單,到時候江波根本不愁找不到人,說不定是一群人上趕着嫁到穆家……

當時想到這裏,她就坐不住了,明白小姑子這次結婚,就是她表現的機會。

人生大事就這麽一回,憑借她對小姑子的了解,只要這次她舍得付出,小姑子得記一輩子,那她以後在穆家的地位就穩了!

然後她就立馬找家裏人借錢借票準備去買東西,她們來城裏身上沒帶多少錢。

全家人看她轉過彎來了,都願意幫忙。

她嫂子還主動說了,哪些東西适合當陪嫁,提醒她要買最緊俏的。

她想到瑩瑩腳上布鞋鞋底都磨平了,變薄了,就說買鞋,她嫂子說廠裏在內購皮涼鞋,把票給了她,帶她去買。

買完皮涼鞋,又一起去百貨商場買了回力白球鞋。

不要票,穆冰瑩記在了心上,她還想着去城裏給顧長逸買這個鞋,“嫂子,我們倆腳差不多大,我拿一雙,剩下一雙你自己留着穿。”

“我天天在鄉下幹活,哪裏能穿得了這樣的鞋,都是專門給你買的。”王雨娟把兩雙鞋子上面的紙揭開,“瑩瑩,城裏小夥子大姑娘,都特想買一雙回力球鞋,你以後進城了,不用在鄉下泥地裏跑,這白球鞋和皮涼鞋都能放心穿,快穿上試試,看看怎麽樣。”

“現在試?等晚上洗完澡再穿新鞋吧。”穆冰瑩擡頭看了一眼男人,跑了一天,她可不想在他面前脫鞋。

董桂紅看兒媳婦又扯其他地方去了,一直就沒回答她最想知道的事,忙問:“娟子,你這縫紉機票哪裏的?”

“我哥去幫忙找的,剛好他們職工院裏有一家要出,就給換過來了。”王雨娟不忘表現,“我是想找個名牌,結果只有這個工農牌,媽,你要是覺得不好,我再拿這個票子去找別人換換看。”

“可以了,什麽名牌不名牌,是臺縫紉機不就行了。 ”董桂紅接過票子看了看,“怎麽換的?是拿錢買的還是拿什麽換的?我聽說城裏一張縫紉機票也不便宜,起碼得要二十塊,這錢不是你娘家大哥給出了吧?”

王雨娟:“沒要錢,那是我哥徒弟,他們家把準備買縫紉機的錢,拿去給女方買手表了,這票子就空了下來,那小夥子一直不知道怎麽給我哥送禮,這不,就趕上了。”

“那下次你回去,可得給你大哥帶兩瓶好酒,這人情是咱白占了。”

董桂紅忽然轉頭看向顧長逸,“小顧,我們準備給瑩瑩買臺縫紉機做陪嫁,你父母那邊沒有提前準備好吧?”

穆冰瑩忙道:“媽,不是說好了不買麽。”

“你嫂子都把票弄來了,還是買吧。”董桂紅還在看着顧長逸,“再說就算不買縫紉機,這錢還是你的嫁妝,本來就是給你攢着的。”

她後來是想着要不要給小顧買一塊手表,畢竟對方家裏出了這麽多東西,但是手表票比縫紉機票難搞多了,公社裏那些幹部人人都想要手表,估計是不大好弄的。

而且買手表,閨女又用不着,這錢沒切切實實花到閨女身上,她心裏不是那麽願意。

她還是想添置個小兩口都能用得着,對新家庭有用的大件。

這還在猶豫到底買什麽,兒媳婦把縫紉機票拿回來了,正好,也省得糾結了。

顧長逸看到媳婦緊皺着眉頭,走到前面,“嬸子,現在還沒完全确定下來,縫紉機太大了,不太好帶,要麽等我們以後定下來了,再商量?”

董桂紅疑惑,“不太好帶?不是住城裏?”

“先住城裏,之後可能要住到營區附近。”顧長逸沒說太多,“其實我父母那邊也準備好了三轉一響的票,我打算等瑩瑩進城,一起挑一些好搬好帶的買,特別大件的就留着徹底定下來以後再買,否則不是為生活減少壓力,反而是增添壓力了。”

哪怕嫂子願意,穆冰瑩也不想父母出這麽多錢。

她了解父母,今天要是找了一個附近公社或縣城的對象,是不會想到要去買三大件這些東西,現在想買,完全是受到了來自顧長逸父母大手筆的壓力,所以才想着買一個貴的大件,給她撐臉面。

她不需要這種臉面,不管是縫紉機還是收音機,對她來說,都不是必需品,沒有必要花那麽高的價錢去買這些。

但穆冰瑩又知道,一般她媽想做的事,是不會輕易打消念頭的,現在又加上嫂子的支持,更不可能放棄。

果然,下一秒她媽和她嫂子就接連搶着開口了。

“那在結婚前就先不買,我把票和錢都交給瑩瑩,這些錢就是專門給瑩瑩攢的嫁妝,你們拿着,到時候定下來了直接去買。”

“你們現在是感覺用不到,等有了孩子,小孩子長得快,衣服要經常做,就能用上了,反正錢票不會爛,先收着。”

穆冰瑩還在擰着眉頭,王雨娟就直接把票子往她口袋裏塞,她連忙小心接過來,“這麽珍貴的票子,別再弄壞了,你們急什麽,這才剛訂婚而已。”

“都訂婚了,結婚還能拖到哪裏去,你們年齡都不小了。”王雨娟忽然湊到小姑子身邊,悄聲道:“瑩瑩,我對你大方吧?”

穆冰瑩一怔,點了點頭,“大方。”

王雨娟笑了,“我對你好吧?是好嫂子吧?你認可吧?”

穆冰瑩覺得嫂子仍然有點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認可。”

“那就好,那就好,票你收好了,媽給你錢就別再推三阻四了,知道你好,想着不讓家裏花錢,但結婚又不是你一個的事。”王雨娟忐忑了一天的心開始放下來,開始勸小姑子,“小顧和他父母給咱家裏送了這麽多東西,又給這麽多布,又買電視機的,給咱家長了多少臉,人人都羨慕咱,說你嫁得好,那你也不能空着手嫁過去啊,這些東西就算用不着,但對小顧來說,是給他長面子的事,懂不懂你,我看你是聰明過了頭了,糊塗了。”

穆冰瑩看了一會嫂子,“他不在乎這些。”

真要在乎這些,就不會找她了。

她們家連普通家庭都算不上,她也是一個很窮的人。

“你又知道了……”

“不在乎。”顧長逸打斷王雨娟的話,笑着道:“我買東西主要目的是想讓瑩瑩生活得方便舒服些,不是買給別人看,她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随她高興,還是那句話,要讓她過得舒服。”

穆冰瑩緊皺的眉頭頓時松開,笑意揉碎進了眼底,閃爍着盈光看向男人,“我覺得用不着,不想買,但你要是覺得用得着,可以買,那就買。”

顧長逸笑道:“真想買的話,我會向你申請,你批準了,我們就去買。”

穆冰瑩嘴角持續上翹,臉頰笑得有些發酸,才微微收斂垂下視線。

“有點冷了。”董桂紅雙手交叉搓着兩邊胳膊,“我得穿件衣服去。”

“我真是活該,涼,拔涼,真是有點涼,要穿衣服。”王雨娟拎起包裹, “江波,把東西都拎到屋裏來。”

“咳。”穆德厚站了起來,“我去燒煮餃子的水。”

家裏人一個接一個找借口走開,堂屋很快就剩下顧長逸和穆冰瑩,還有一個坐在小椅子上端着糖水猛喝的壯壯。

本來沒臉紅的穆冰瑩,因為家人接連避開,還是沒忍住紅了臉,“餓不餓?”

顧長逸沒覺得餓,但看媳婦頭快垂得埋進領口去了,“有點。”

“那趕緊煮餃子。”穆冰瑩回頭,想拿竹面托收餃子,想起自己剛才摸過縫紉機票,“你端,你手幹淨,我把這兩雙鞋放回屋裏。”

顧長逸拿起堂櫃上的竹面托,“我來,你去忙。”

男人穿着一身軍裝,面容冷硬,手指卻沾着面粉,拿着竹面托揀餃子。穆冰瑩忍不住停留在原地,多看了一會,心裏絲絲溫暖流淌。

覺得早上供銷社營業員說的真沒錯,她真是遇到了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神仙對象。

穆冰瑩放好了鞋子,在井臺洗了手走進廚房,鍋裏的水已經燒開了。

将白胖胖的餃子挨個放到鍋裏,防止一下子倒進去,濺得到處都是熱水,燙傷鍋邊的人,也防止水餃下鍋後黏在一起。

快放完的時候,站在旁邊的顧長逸突然道:“能不能沿着鍋邊貼一圈,不要全放進水裏煮?”

“你要吃蒸餃?”穆冰瑩當即停住,貼在鍋邊上是另一鐘蒸法,沒有放在篦子上蒸出來的軟,也沒有放在篦子上蒸出來的水分多,但這種不軟不硬的餃皮,反而更有嚼勁,吃起來特別香。

“是,我幫你盛一碗水。”顧長逸知道貼這種餃子,需要在餃子底部沾點水才能避免滑到水裏。

穆德厚笑着擡頭,“小顧連這都懂。”

穆冰瑩也正驚訝着,“你好像真的很懂廚房裏的事。”

看來以前在炊事班學到很多真本事,做飯手藝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

顧長逸将裝了水的小碗放到鍋臺上,笑而不語,看着媳婦拿起餃子沾水,一個個貼在鍋邊,很快便繞了一圈,還沒吃上,心裏就無比滿足。

餃子還沒煮好,外面響起了食堂搖鈴铛的聲音。

穆德厚洗了手,又拿着打飯的搪瓷碗走了出去,讓女婿坐在竈洞前看着火。

董桂紅去地裏摘了幾根黃瓜回來,洗了拍碎,把中午切了沒吃完的鹵煮,還有鍋裏剩下的最後一點鹵煮都給切了,放進黃瓜裏,澆上中午的白芝麻辣椒油一起拌成涼菜。

天太熱,今天再不把這些鹵煮吃了,就要放壞了。

食堂今天的玉米面稀飯裏放了許多地瓜幹,晚上有餃子湯,董桂紅便把玉米地瓜稀飯倒進了雙耳小鍋裏,放在爐子上小火炆着,留着當明天早上的早飯。

一大盤餃子端上桌,配上黃瓜鹵菜,父子倆又忍不住去摸酒了。

顧長逸知道等下有捕青蛙的正事,沒有跟着一起喝。

他面前擺了兩個搪瓷盤子,一盤是蒸餃,一盤是水餃,正埋頭在吃。

“這兩天就跟做夢一樣。”董桂紅将餃子咽下去,“哪天要是能頓頓吃上白面,真就是苦出來了。”

“荠菜肉餃子,還能再吃上這些鹵豬肉,城裏都沒這樣吃的,能吃上一頓就是拿這些年積得福換的。”王雨娟感覺一天疲憊都消失了,她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再生一個女兒!

能吃得這麽好,能這麽風光的回娘家,都是沾了小姑子的光,還是生女兒好,兒子一天天就知道吃,以後也不定能享到他的福。

穆冰瑩笑看顧長逸吃得高興,不覺得嫂子這話誇張,也不覺得在顧長逸面前丢臉。

家裏條件确實是這樣,前幾年一年到頭勉強能吃上一頓餃子。

這兩年分到錢票了,一年才能勉強吃上幾回肉,但那也是得每個人省着吃的,不像這兩天這樣,全家敞開肚皮吃到飽,還能剩下一些當下頓吃。

的确是夢裏都沒夢到過的吃法。

吃了晚飯,全家人把曬幹的竹篾火把點上,再把家裏的手電筒都帶上,拎着竹簍和捕網一起出了門。

火把和手電筒都是為了照青蛙,因為手電筒的電池要花錢買,捕蛙要捕上兩三個小時,所以村裏人還是會用竹篾做火把,這樣能省下兩三毛錢。

村民們還是在穆家前面那塊最大的空地上集合,一走出大門,便看到火把成堆簇在一起,火光搖曳,與夏夜滿天繁星交輝相應。

村裏的小夥子們正拿着手電筒往大槐樹上照,還有一個人正爬在樹上,捕捉還沒蛻殼的知了,對于鄉下人來說,這也是一道極其美味的肉菜,就是有點費油。

忽然,從大槐樹上投下一道光束,朝着穆冰瑩打過去,很快光束又往旁邊偏移,投射到顧長逸身上,是在打量着他。

董桂紅立馬打開手電筒,朝着槐樹照去,“誰在樹上?閑得沒事幹了?誰讓你拿着電燈晃人眼的!”

“是穆炎,看到樹上有好幾個知了猴,硬要爬上去。”

“抓知了猴就抓知了猴,對着人眼睛照什麽照!”

穆冰瑩将手電筒遞給顧長逸。

顧長逸身高很高,一接過去便打開最強的光亮,擡起手臂朝着槐樹上方照過去,準确捕捉到樹上人的臉,對方沒想到會有一道這麽強的光亮照過來來,眼睛突然被晃了一下,連忙一手抓住樹幹,一手遮在眼睛上擋住光亮。

董桂紅罵道:“活該!還不趕緊下來!”

樹上呲溜下來兩個人,一路跑到穆冰瑩跟前,本想說話,看到董桂紅還在盯着他,又繞到穆冰瑩後面才開口:

“冰瑩,看在咱是一大家子的份上,我告訴你,常文棟給了我五塊錢,還說讓他爸今年年底就給我調到公社最好的師傅手底下學車,唯一要求就是,讓你一個工分都賺不到,怎麽着,你要不買兩包煙送給我,我就讓讓你,不要貴的,紅牡丹就行。”

穆冰瑩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你愛怎麽着怎麽着,我可沒錢給你。”

“穆炎!你又跟瑩瑩說什麽呢?你找她要什麽錢?”

穆炎被董桂紅吼了一句,立馬退了兩步,“好啊冰瑩,常文棟給我的五塊錢,我能買四五包紅牡丹,你連兩包都不肯出,等下輸了可別怪我胳膊肘向外拐。”

“就你這出息,再等個十年八年也成不了卡車司機。”穆炎比她小,算是她弟弟,從小就是個牆頭草,誰那便宜多就跟誰好,屬實六親不認。

所以當聽壯壯說完他跟常文棟攪合在一起後,穆冰瑩都懶得去找他。

“你這嘴真毒,戳我肺管子了!我今天讓你輸到底!”穆炎氣得轉頭就走,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繞到顧長逸後面,“兄弟,你要麽把那兩包紅牡丹出了?我聽說你褲子口袋裏就有。”

顧長逸一直在暗地裏觀察着穆炎,聞言道:“我聽穆冰瑩的。”

穆炎立馬長長‘切’了一聲,切聲中充滿了鄙視,意思真給他們男人丢人,然後轉頭就走,留下一句:“今天絕對讓你們摸不着前三名的邊。”

顧長逸忽然出聲:“我會讓你一只青蛙都抓不到。”

穆炎腳步立馬停住,又走了回來,掏了掏耳朵,“你剛才說什麽?”

穆冰瑩奪過男人手裏的手電筒,打開最強光對着穆炎照過去,“沒說什麽,你趕緊走,叛徒!”

穆炎捂着眼睛,不死心還想說話。顧長逸又出聲了:“我說,會讓你一只青蛙都抓不到。”

“哈——哈哈——”穆炎捂着誇張笑着,擡手搭在旁邊的小夥肩膀上,“穆晖,你聽到沒有,他說讓我一只青蛙都抓不到。”

穆冰瑩第一遍以為他在說氣話,第二遍才察覺到他是認真的。

這事太離譜了,哪怕說得第一名都好一些,說讓人一只青蛙都抓不到,連她都說不出話了。

那青蛙就在草裏,有的還會跑到路上,一伸手就能抓到。

別說穆炎,随便誰參加,也不可能一個都抓不到。

“自從穆溪村開始辦捕蛙比賽以後,除了這兩年,以前回回都是穆炎第一。”穆晖沒有笑,覺得顧長逸第一次來,不明白村裏捉青蛙的規則,好心解釋:“而且我們捕蛙是分頭行動的,繞着兩片大荷塘放網捕青蛙,不在一起,連看都看不到對方,更別說不讓對方捉到青蛙了。”

“說什麽呢?”

村裏人都被穆炎誇張的笑聲吸引,舉着火把圍過來。

“冰瑩對象,就這位大兄弟,說今天晚上讓我一只青蛙都捉不到。”穆炎說完又誇張笑了幾聲,模樣看着十分欠揍。

穆冰瑩磚頭對村裏人說:“穆炎收了常文棟的錢,要讓我今晚捉不到青蛙。”

“穆炎!”人群中立馬傳來村支書的吼叫聲:“是不是有這事?”

穆炎笑不動了,指着穆冰瑩說:“好啊冰瑩,你居然告狀耍陰招!”

“還用說麽,肯定是真的啊,就他那德行,沒好處會突然跑回來跟人搶工分。”

“穆炎!你掉錢眼裏去了?怎麽向着外人!”

“哎!你怎麽說話的,誰是外人?文棟是我女婿,怎麽就是外人了?”

跛子李舉着火把從人群中走出來,指着剛才說話的人道:“文棟那是當穆炎是自家人,否則沒事把錢給他幹什麽?”

看到李紅姝家裏人出來了,穆冰瑩立馬定睛看過去,結果找了一圈,發現除了李紅姝爸,她和她媽都沒來,連常文棟也不見人影。

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哪裏,她沒發現。

村支書快步走過來,“穆炎,你今天晚上要敢搗亂,看我回去不狠狠收拾你!”

“我讓冰瑩給我買兩包煙,她不肯,這可怪不得我,我已經向着過她了。”穆炎不想搭理村裏人,看向顧長逸,“兄弟,我可記住你的話了,你剛才說讓我一只青蛙都抓不到,你是想替冰瑩出氣吧?看你也準備下場幫忙的樣子,那咱倆要不要打個賭,不說一只了,就賭第一名好了,我要是得了第一名,你給我五包紅牡丹,怎麽樣?”

“你真是掉錢眼裏了,你愛得多少得多少,我們不跟你賭。”

董桂紅沒好氣說完,村支書又指着小兒子鼻子罵:“你再胡鬧,今晚就不讓你參加,你參加了也不作數!”

顧長逸打量着面前的兩個小夥子,“參加比賽的人,每一個人都會有一片網,比賽期間,捉到的青蛙會先放到網裏,保證青蛙存活,沒有錯?”

“沒錯,你接着說。”穆炎吊兒郎當撐在穆晖身上,心裏還記挂着牡丹香煙,他可舍不得用那五塊錢去買煙,再說他也沒有煙票,一心想着從這個一看就能買得起很多煙的人身上,贏幾包煙回來。

“就賭一只。”顧長逸打量着眼前兩個小夥,“你們倆可以一組,我和冰瑩一組,就賭一只,比賽截止時,你們的網裏要是有一只青蛙,就算我輸,我給你五包紅牡丹香煙,同理,要是我贏,你們倆給我五包紅牡丹香煙,如果沒有煙票,就換成錢。”

全村人愣了。

穆晖:“我也算?”

穆炎又誇張笑了起來,“好好,太好了,我賭!我現在就掏錢放這,跟你賭!”

穆冰瑩急得直接上手拉了拉男人的袖子,這到底是想幹什麽,越來越離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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