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說是讓賈瑚賈珠參加祭祀,可事實上,兩個小奶娃又能做什麽?不過就是跟在衆人後面,讓幹什麽幹什麽,做個提線木偶罷了。不過即使如此,賈瑚也已經很滿意了。

祠堂向來逢過年清明祭祀都會開啓,但賈瑚賈珠卻從來沒有被帶進去過。這次賈代善肯讓他們來,已經足夠的表現出了他對兩人的疼愛與看重。甚至對于一個宗族,一個男嗣可以在如此小的年紀參加祭祀活動,也是極有臉面的事,賈瑚又怎麽會再奢求更多?

貪心,最後得到的結果,往往是連最初擁有的都失去。賈瑚很明白這一點。

賈家祠堂正廳修繕得很是富麗,頂上房梁的裝飾裏還用了金箔,襯着經年不息的燭火,整個房間裏都飄蕩着金色的光。熏香爐裏檀香的味道濃郁而又綿長,顯然不是一般的貨色,地面全用青崗石鋪就,整齊而又堅固。不得不說,賈家對這個祠堂,确實是用了百二十分的心思。

只可惜,再精心布置,也掩飾不住賈氏一族淺薄的底蘊——正中上首層層擺列着密密麻麻的牌位,乍一看都叫人吃了一驚。但仔細看去,你就能發現,除了中間最前排的六個寧榮二公老國公夫人和賈代化夫妻的牌位,其餘的,不過是湊數的平頭百姓——只是讓賈家宗祠看着不要那麽凄涼罷了。

賈瑚暗自搖搖頭,雖能理解初代寧榮二公如此做的原因,到底是覺得他們多此一舉——難道擺上這麽多牌位在這裏,就能掩飾賈家從泥腿子起家的事實嗎?大家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功臣,甚至一些好友都是同一村同一縣的,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倒白白成了別人口中的笑柄……

賈瑚這邊兀自想着,那邊賈敬一馬當先,以族長身份指揮祭祀開始,由賈珍唱禮,賈赦賈政親自端祭品,賈敬敬告祖先府中情況,族中情形,再表達一番對已逝先人的緬懷,最後再告知祖先,賈珍的嫡長子賈蓉也已周歲,今天就要将他寫進族譜中去……

他之後,便是賈代善,賈代善在蒲團上跪拜一次,抹着眼角傷感地哭喊着:“父親、伯父、大哥,你們在地底下可是高興?我賈氏一族,自興旺起,已歷五世,日後,還要長長遠遠地接着走下去……”

然後是賈赦賈政,接着是賈珍,賈瑚賈珠人小,不用說什麽,只需要磕三個頭就好。然後就是賈敬宣告族人,鄭重請出族譜,在賈珍一頁下面,慎而慎之地寫下賈蓉的名字,代表着,寧國府的嫡長子,徹底被家族認可了……

儀式後,賈代善帶着賈赦賈政與賈敬聊天,賈珍幫着應付各族人。賈瑚帶着賈珠走過去恭喜他,也想看看賈蓉:“蓉哥兒比琏弟還大上幾個月呢,倒得叫我和琏弟叔叔了。”

賈珍臉上是掩不住的笑意,看着兩人道:“輩分便是輩分,那可以混亂?他自己要生得這般早,我也沒辦法把他塞回去不是?”

賈瑚賈珠俱都笑起來,賈瑚讓奶娘把身子放低,好叫他仔細看賈蓉,只見小小的孩子包在大紅襁褓裏閉着眼睛睡得正香,秀氣好看的雙眉舒展着,小嘴巴巴茲巴茲幾下,還流着涎水。與賈珍一比,倒是不怎麽像。賈瑚不由笑道:“怕是更像嫂子多些。也好,若真跟大哥一般樣貌,到底是失了幾分精致。”賈珍樣貌上随賈敬,粗眉高鼻,雖說也是一副好相貌,但以陰柔為美的賈瑚眼裏,可就不如他兒子來得可愛了。

賈珍聽罷也不惱,大笑道:“孩子是像母親,秀氣斯文的。不過我兒子,長得好,我樂意,便是不像我,是我的種就好!”

他說的粗俗,賈瑚微微擰了眉,很快又笑道:“說起嫂子,近日一直在跟着父親讀書,少有出去,倒是很久沒有去給嫂子請安?嫂子身子也好些了?”賈珍之妻黃氏,領侍衛內大臣副使之女,上有三個兄弟,在幾年前平叛義忠親王一役中,長兄戰死,聖上垂簾,賜“升值榮封”匾額,追封護軍參領,賜谥號忠義。二兄受拔擢為副護軍參領,三兄如今去年也入大內侍衛,可說是權貴極盛。最難得的是,黃氏從不依仗娘家仗勢欺人,待下人寬厚有禮,對賈珍細致關懷,寧榮二府裏,提起這位珍大奶奶,沒有不豎起拇指誇贊的。

賈珍卻是并不大樂意提起這位幾近完美的媳婦,原本還是興高采烈,一說到黃氏,神色便淡了,說道:“還是老樣子。生産時傷了身子,每日裏都要小心将養着,注意飲食,不能放松,否則,怕影響壽元。”

黃氏嫁入寧國府,不過半年便有身孕,人人大喜,對這孩子極為看重,黃氏本人也極小心謹慎,卻不防自己身子并不強健,生孩子時遇到了難産。雖然最後母子平安,到底是傷了身子。近一年來都纏綿病榻,完全沒有好的跡象。

賈瑚賈珠便說待放了假,去寧國府給黃氏請安:“嫂子是為了我們賈家的子嗣傳承才傷了身子,我們很該多去看望她。”

賈珍只可有可無:“你們願意,便來吧,反正她每日裏也沒什麽事,她又病着,不好帶蓉兒,你們去,正好也讓她疏散疏散些心情。”話雖這般說着,只是那淡淡皺着的眉頭,卻分明是不樂意的。

賈瑚心頭一動,猛然想起自己聽到的關于賈珍夫妻的流言來。據說當日賈敬還未迷上燒丹煉汞,在朝中也算受重視,便為獨子求取黃家嫡女。為成親時好看,賈敬便為賈珍捐了個同知的虛銜。偏不知誰嘴碎,說是寧國府高門娶女,為迎合親家,還特特巴結着弄了個職位,只怕日後黃氏進府,賈珍怕是夫綱不振了。黃氏模樣不過清秀,賈珍本就不樂意娶她,聽着流言,那還了得?雖然礙着黃家和賈敬不敢十分折磨黃氏,到底是相敬如冰,少有親近的。

賈瑚只覺得他忒是糊塗,忍不住提醒道:“我聽說大伯父如今少有出府,大多飲宴皆由大哥出面?”

自賈敬迷上燒丹煉汞後,就将寧國府大權大半交到了賈珍手裏,手握實權,賈珍對此自是極得意的,聞言矜持的對着兩個小人兒點點頭,笑道:“瑚哥兒知道的倒多。沒錯,确實如此,父親忙于煉丹,對這些俗物沒甚興趣,便暫時由我接手着辦。”又笑着說道,“你們年紀還小,等将來大了,總也有這一天的。”

賈瑚卻道:“可是大伯父不是還沒有把爵位交由大哥你嗎?父親偶爾說起這些宴會,最講究官階排位,怎麽大哥都是沒問題的嗎?”

賈珍瞬間陰沉了下了臉:“你年紀小,還不懂這些。”怎麽沒有問題?他雖是賈敬獨子,卻還沒有被封為世子,繼承權不明,有那些看不慣寧國府的,每次見到他,總要冷嘲熱諷一番,把他氣得渾身發顫,卻又不好反擊。

賈瑚便道:“怕是因為大哥身上官階太小了吧?父親也說,這世間最有那見高踩低的,大哥參加的又多是武将勳爵的飲宴,嫂子娘家哥哥,怕也在吧?怎麽都不幫大哥一把?虧得還是姻親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賈珍想起自己被刁難羞辱的幾次場合,可不是黃家的人也在?對比他這麽一個虛職的同知,正是鮮花着錦富貴正旺的黃家自然要更尊貴些。怪道那些人處處刁難他呢,怕是這黃家在為黃氏出氣呢。

賈珍瞬間勃然大怒:“這個女人……”

賈瑚拉拉他,示意他先別動怒:“不是我說哥哥,嫂子好歹為你生下了蓉哥兒這個嫡長子,便是看在蓉兒份上,你也該對嫂子好些才是。我日前還聽父親說起大哥你跟兩個叫彩星冷月的丫頭走得很近,大哥,這也難怪黃家咽不下這口氣了。”人家娘家氣勢正旺,你就欺負人家,要賈瑚說,賈珍根本是被眼前的得意沖昏了腦袋,真以為自己天下唯我獨尊了呢?!

賈珍不是個笨的,很快就想清楚了這點,倒是對這個小不點的堂弟刮目相看:“倒不想你年紀小小,卻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多虧了你提醒我,否則,我這邊怕還迷迷糊糊的呢。”

賈瑚含蓄地笑笑:“不過是日常聽父親說的多了,有些感悟罷了,可當不得大哥的誇贊!”

賈珍便不再說什麽,只拍拍賈瑚的肩膀,道:“哥哥我承你這份情。”轉頭大踏步走了。

賈瑚看着他背影離開,回過頭,卻見賈珠神色奇異地望着他,不由奇怪道:“這是怎麽了?”

賈珠搖搖頭:“沒什麽~”,可是腦子裏,卻來回的翻滾着王氏說的話:你和瑚哥兒不是親兄弟,人家再利用你呢。賈珠突然就很想問,為什麽賈瑚一直跟賈珍說話,半點都沒有帶上他?賈珍為什麽會突然對賈瑚這般和顏悅色,明明以前見到他們,賈珍都是更關注了他的……

賈瑚并沒有把賈珠的這一小小奇怪放在心裏,四處轉悠仿若在看祠堂的環境,暗自裏卻是查看着各個還沒走的族人,悄悄支着耳朵聽他們對話——族裏的人他偶爾又聽陳媽媽張氏說起,卻是九成九都不認得的,今天這般好的機會,賈瑚自然不會錯會。

一路走來,有那關系比較遠的,瞧見他便一臉巴結的想要湊過來,被賈瑚搶先一步走開去了,也有那見着賈瑚跟心裏忌諱自己先遠遠躲開了,賈瑚也不在意,只挑着那些沒把他放在眼裏,見着他也不過瞄一眼,只當他還小,自顧自說話的人跟着聽一耳朵:這些人,往往也是族裏輩分比較大,自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可以無視一個小毛孩子的——哪怕這孩子是榮國府的嫡長子。

別說,還真叫賈瑚聽到了些東西,先是些文字輩在議論如今族裏的補給是越來越少了,寧榮二府也不記得照顧族人,若沒有帶着重禮上門,根本沒人理你,叫他們這些白身,有心想要找個差事補貼家裏,也好養活一家人卻苦無門路,回頭還得受那些刁奴的氣。裏頭有個賈效說得尤為刻薄:“物肖主人形,那般的刁奴,若不是上頭有主子縱的,能這般對我這麽這些族人?只不過是我們手中無權家中無財,也怨不得人人家眼裏看不見咱們這同一姓賈的。誰較咱自己沒本事呢。”倒活脫仿佛寧榮二府眼中除了權勢,半點沒把族人放心上似的。

賈瑚便是再不喜榮國府,如今也是裏面一員,聽得這些,心裏哪能痛快?很是盯了那賈效好一會兒,把人的模樣深深刻進了心裏,賈瑚這方擰着眉走開了,不了迎頭卻又聽見幾個老人圍在一起,裏頭一個大把年紀了還穿着文士服的老者滿腔嫉恨地跟着周圍人抱怨道:“蓉哥兒才多大?半個月前才滿的周歲,寧國府這邊就急急忙忙地給他上族譜,咱們這樣的人家呢,家裏男孩都能跑能跳,要不去跟兩府打過招呼,便是七八九歲了,都不能上族譜的。兩府委實做得太過。”

就有一老者同情地說道:“老六,你家瑞哥兒也周歲多了吧?如今身子可好?”

說起瑞哥兒,被稱作老六的老者登時黯然了容顏:“哪裏能好的?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照應,我和他祖母年紀又大了,光看着個宗學,族裏又沒有大的補貼給我,我便是要給他買些補品補補身子都不行,不過是每日裏眼不錯盯着罷了。”嘆口氣,悲怆道,“我膝下如今就瑞哥兒這麽一個骨血了,他要是有個什麽,那我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那些老者便都嘆息:“你年輕時也是上進有才的,年輕輕便中了秀才,雖說後來舉人落地,但誰都知道你那時還年輕,以後用功,未必就沒有機會,只可惜……”搖搖頭,都是嘆息紛紛。

那老六便恨得咬牙切齒:“恨只恨那欺人太甚的,生怕我進益了會礙着他們的路,明裏暗裏給我下絆子,讓我再沒有機會進考場去。否則,但凡我有個一官半職,手頭寬松些,如今,也不至于家計如此艱難,苦了我那可憐的小孫孫……”

衆人便都勸他算了,別計較了:“人家正當權,又是族長國公的,咱們鬥不過,還能怎麽辦?你又是人家庶弟,自古嫡庶如雲泥,咱們比不過人家的。”

那老六很是不服氣:“我當年是有資格和人争家産,他見不得我好也是正常,可如今我都這把歲數了,瑞哥兒又是個孩子,能礙着他們什麽?我不過是想讓瑞哥兒跟着蓉哥兒一起記進族譜,也好早點讓我那早逝的兒名正言順有人祭拜供奉,偏我求上門去,連面都不見就給回了,說來,族長又如何,按輩分,我還是他六叔呢。”

邊上人便說他糊塗:“咱們賈家,什麽時候講過這些?自來便是二府獨大,你說輩分?誰還理睬這個?瑞哥兒便是此刻不能進族譜,總歸後頭大了,還是有機會的,你可別鑽了牛角尖去。熱鬧了兩府裏的人,回頭吃虧的還是你。”

到底老六還是不平的:“沒進族譜,算什麽賈家人?就是讓瑞兒給他父親祭祀,都名不正言不順的。我就這麽一個骨血,便是看我的面子上通融通融又如何?偏死扣着不放。說來說去,還不是想讓蓉哥兒出彩,這才死活不願意讓瑞兒跟着一并進族譜的!”

賈瑚自來便看不起這些庶出子女,奴婢平民出身,進來府裏,吃好喝好用好,偏還記恨着帶着大筆嫁資進府,給府裏結下偌大姻親勢力的正室太太,回頭對嫡出子女還百般記恨,平白惹人嫌惡,這些老人,是庶出不說,如今這般百般嚼舌根,又是惹了賈瑚的厭,利落地轉過身,回頭找了賈珍,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只道:“聽着這位六叔公把不能出仕的罪名全怪到咱們兩府裏了,如今又加着一樁進族譜的事,他今日能在這裏這般嚼舌根,明兒後兒就能到處給府裏再傳一遍,那咱們名聲還要不要了?難道以後咱們出門,都得頂着個容不得人的名聲遭人白眼不成?”

賈珍聽罷就陰了臉,正要去處置,那頭賈代善賈敬等看着兩人臉色不對過來詢問,賈珍就把賈瑚的話重複了一邊,幾人頓時也來了氣,直叫賈珍過去好好分說分說,可不許叫人在外頭亂說話:“蓉哥兒是寧國府嫡長孫,能與他們一般?如今族裏祭田,年終孤寡老者補給,上門打秋風的,哪樣離了我們兩府,回過頭來,倒一個個湊在一起嚼舌根子抱怨。哼,真當我願意拿錢砸這群白眼狼了?!”

罵過了,衆人又誇賈瑚:“還知道些是非,曉得這種事,發現了就不能姑息。果然是咱們兩府裏出來的。”

賈瑚但笑不語,對賈氏宗族,卻有了個更深刻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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