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賈瑚出色得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賈代善越觀察,對他的好感就越盛,雖然中間隔着個賈赦難免叫賈代善心頭膩得慌,只畢竟是血脈相親,慢慢了解了賈瑚的天賦和小小年紀就展露出來的聰慧沉着,賈代善終究還是更喜歡這樣的孫子,一顆心,不由自主毫不自知地,就慢慢偏向了賈瑚,連帶着,看賈赦也比以前順眼了不少。

“往日只道老大是個平庸不中用的,倒不想卻是小瞧了他。他把瑚哥兒卻是教導地很不錯。”私下裏,賈代善這樣跟賈母說道。

賈母當時怔楞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見賈代善興致正高,也不掃興,還湊趣的拉着賈代善問了好些賈瑚賈赦最近的表現,問到底是什麽讓賈代善突然這般高興?

賈代善只撿了賈瑚平日裏的一些表現和學業上的傲人天賦來說,末了還道:“瑚哥兒上次那一摔,可是真的徹底開竅了。往日咱們只說珠哥兒聰慧,如今看來,瑚哥兒卻比珠哥兒天賦更高些。”

賈母就僵住了。第二日再看賈瑚,眼神裏便多了幾分思量,還派了人去查看賈瑚的讀書情況。

不查不知道,一查卻是把賈母也驚了好一會兒。

以前,賈瑚雖比賈珠白長了半歲多,可在讀書上面,卻遠遠落後,賈珠這邊都能把百家姓從頭背到尾了,那邊賈瑚不過才磕磕巴巴能讀上一遍。賈珠懂事孝順得來給他請安的時候,賈瑚每天都賴床直要丫頭媽媽喊着才能起來——兄長不管哪方面,都及不上弟弟,兄弟兩,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可是如今呢?賈瑚還在跟着賈赦學習,可是賈代善叫來他查問功課時,他都能一一答上不說,還能舉一反三,每一小節,都能說出自己的看法來——丫頭婆子們不懂這些,只打聽到賈代善每每誇贊賈瑚人雖小,腦子卻活,好不開懷歡欣的模樣。最最讓人驚訝的是,賈瑚這一開竅,學什麽都特別快,三百唐詩,讓賈珠背得形容憔悴,賈瑚卻似乎過目不忘似地,很快就把這些看透吃透,這會兒,拿着史書當閑書看,聽說賈赦最近都在尋思着,是不是正式給賈瑚開課講解論語了……

賈母很有些煩悶,尤其是看到賈珠每日每夜越發勤奮刻苦的讀書,眼睛下面熬出了一片青黑,心就跟針紮似的疼。這還不算,随着賈代善對賈赦态度的改善,賈政的臉上,也開始出現了焦躁煩悶的情緒——賈母心裏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什麽滋味都有,又似有一鍋熱油在心底翻滾着,煎熬地她每日吃不下睡不好,很快就消減了。

這日賈母起來,依舊是沒什麽精神,早飯用不過幾口,就擱置了讓人撤下,也不做什麽,只是坐在椅子上愣愣地,心頭一團麻,讓她坐立不安,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才好。突然賴大家的急急忙忙趕了過來,道:“太太,二爺那邊傳了信來,珠哥兒昨晚受了寒,今早上還硬撐着去上課,直到差點在課上栽倒下去,才被老爺發現發起了高熱,二奶奶收到消息,這胎氣又動了,如今也躺床上了。”

賈母這一聽還得了?忙起身匆匆往二房那邊趕,她步履踉踉跄跄,吓得臉都白了,倒是叫賴大家的也提起了心,生怕賈母受不了打擊暈過去,忙又喊了幾個丫頭,一路疾步跟着賈母。

賈母到時,賈代善和賈政都在,大夫也早來了,正在給賈珠看脈。賈代善瞧妻子蒼白擔憂的臉色,怕她擔憂太過傷身子,便勸道:“府裏自前頭的種種意外就供奉了大夫在府裏,這位李大夫于風寒兒科極有些手段,珠哥兒的病發現的也及時,不會有事的。”

賈母哪裏放得下心?“珠哥兒自打落地,大半時間就都由我帶着,說話走路,都是我親眼看着長得,如今他這麽個小人兒,卻受了這般罪,叫我心裏,如何能安心得了?”

恰此時賈赦張氏并賈瑚一家三口也來了,正正遇上賈母這般着急難過的形态,心裏都有些不自在。賈赦張氏難免想到了當初賈瑚額頭摔了那麽大一道口子,血染紅了半邊衣服,得到的,最終也不過就是賈母着急請太醫的結果,哪裏有今日這般幾近要落下淚來的傷心?不知道的,還以為賈珠怎麽樣了呢……

不就是個風寒?!賈赦張氏低下頭,情緒瞬間低落下來。還是賈瑚見狀不好,拉了拉兩人的衣袖,他們才回過神來,擠出了着急的神色,看着衆人,緊張地問道:“珠哥兒發熱了?這是怎麽說的,那麽多一群人,倒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了?大夫可診斷出來了,沒有大礙吧?”

賈母一聽這話,果然就收了傷心之态,大怒着讓人把賈珠屋裏的下人都拖出去打十板子:“我把我好好的一個孫子交給她們照顧,她們倒好,也不多看顧着主子的身體。珠哥兒才多大,這一發熱,還不難受的緊?”

賈赦如今把賈瑚當成了眼珠子,難免就有不平,當日賈瑚也遭了大罪,賈母卻是連最大嫌疑的木蘭木槿兩個丫頭也輕易賣了,這會兒……“太太,珠哥兒還躺在床上呢,如今這般動板子,怕是不大好吧?”

賈母見賈赦開口,直覺就想要反駁,細一想,卻覺未嘗沒有道理,大夫這還沒診出個結果,便是要罰,回頭等珠哥兒好了再罰也不遲,便沒有說話,只默認了。

賈政眸光一閃,沉痛道:“太太不必如此大怒,這與下人無關,卻是珠兒自己不懂事,才有的這遭病,很不必罰下人。”看向了卧床方向,恨道,“全不知自己一人,牽動了多少人的心。如今還讓太太這般傷心,也是他如今病着,否則,我也繞不過他!”

賈母可不愛聽這話:“你如今倒是長本事了,珠兒才多大,能犯什麽錯事?叫你把他看得跟仇人一樣?你還繞不過他?你小時候病了多少回,哪次不是讓我急得差點恨不得代你受了這份罪,你怎麽就不說饒不了你自己?!”直把賈政訓的滿臉羞愧,賈母才又問道,“你說珠哥兒是自己不懂事才病得?這又是怎麽回事?”

賈政有些尴尬,很不知道該怎麽說,賈代善瞧見,便嘆息了一聲,說道:“珠哥兒最近功課不大好,我這心裏焦急,便要求嚴苛了些……珠哥兒為了完成功課,昨兒晚上一直看書寫字到了子時,晚上怕是又沒睡好,起來便發起熱來了……”賈代善心裏也是懊惱地不行,他也是面上挂不住,難以接受大兒子教出來的賈瑚竟比自己手把手教導的賈珠更能幹些,他雖然喜歡賈瑚,可這些年對賈珠的好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少下去的,正是對賈珠還抱以厚望,賈代善對他的要求就更加嚴格,給賈珠布置的功課,隐隐就向了賈瑚看齊,卻是忽略了賈瑚與賈珠之間的不同,更高看了賈珠的接受能力。早上賈珠在課上差點栽倒,可是把賈代善駭住了,後悔不疊,早知道會這樣,哪怕賈珠功課實在趕不上賈瑚,他也絕不會這樣逼他的,要是賈珠有個什麽……賈代善心裏難受的厲害,長長地嘆息着,想到動了胎氣的二兒媳婦,更是愧疚得緊。

賈母聽過賈代善的這一番解釋,嘴唇緊緊抿了起來,心頭煩躁地差點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沖着賈代善質問:功課功課,珠哥兒便是功課不如瑚哥兒,那又怎麽樣?當初你不也說他的天賦在孩子裏也是難得的了?又是那樣懂事孝順的性子,便是如今略略遜了瑚哥兒一籌也是應該的不是?這中間,可差着大半年的歲數呢,值得你這般逼着他?

總算她還有些理智在,還記得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都有什麽人在,硬生生忍下了這不理智的沖動,只是心裏含怒,面上少不得帶出來,看也不看賈代善,拉着站在一邊的賈政:“孩子心裏挂記着上進,這已經是難得了,你啊,合該欣慰珠哥兒這般懂事才是~~”

賈政臉上心疼之色一閃而過,看眼賈代善,又看一眼賈赦賈瑚,苦笑道:“母親說的是,只是兒子實在是見不得他這般逞強,明明就做不到,偏要還學瑚哥兒,每一個大字都要精益求精,稍差些都不要,背書也是吹毛求疵,不能有一點磕絆……要不是他這般折騰,也不會就這般輕易病了。”

賈母一怔,直覺瞧了一眼賈瑚,大抵是這些日子讀得書多了,身上越發內斂沉穩,斯文俊俏,肌膚雪白,修眉紅唇,站在那裏,稍稍一瞧,便覺眼前一亮,大抵菩薩身邊的金童也就是這般的模樣了。再回頭一看賈政,雖然板着臉說着狠話,可是往常豐腴的臉頰已經凹了進去,臉色微微發黃,時不時瞄向卧室的眼神裏,滿滿的都是壓抑着的擔心……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衆人才擰眉回頭看到底是誰在這當口還敢這般沒規矩,就見王氏紅着眼睛抱着肚子着急地進了來,看在屋裏衆人都在,不過晃了會兒神,就哭着問道:“珠哥兒怎麽樣了?大夫可說要不要緊?”又哀求賈代善賈母,“不然,老爺太太下帖子請王太醫過來看看吧,珠哥兒就是媳婦的命,他現在病了,媳婦這心裏……”

賈代善有些猶豫,如今的李大夫是他重金請來供奉在府裏的,自進府後還沒怎麽正經給主子看診過,這才第一次,就又請太醫過來,倒像是不信任他的醫術似地。

賈政眼尖地瞧見了賈代善的遲疑,忙喝道:“你動了胎氣,不好好在床上躺着休息,出來搗什麽亂?珠哥兒是老爺太太的親孫子,還能害了他?既然能讓李大夫看診,自然是信任他的醫術的,你這班急巴巴的請王太醫,像什麽樣?!”

賈母卻瞪了他一眼:“你對你媳婦嚷嚷什麽?她不還是擔心珠哥兒?且我也這麽覺得,到底是民間大夫……”

賈母這廂還沒說完,那邊有丫頭喊道:“李大夫來了。”賈母便把沒說完的“民間大夫,誰知道醫術好不好,還是請王太醫過來我更放心些。”給咽了下去,等着大夫進來,她和王氏急忙趕了上去,着急問道:“怎麽樣?李大夫,珠哥兒怎麽樣?可是發熱的厲害?不會傷着身子,留下什麽病症吧?”

李大夫忙安撫兩人冷靜些,道:“哥兒這是這些日子累到了,身子骨受不住,虛弱了,日積月累的,加之昨日受了風,又沒休息好,這才一并發作了出來。要說這也是好事,此次查出來了,便好好養養,風寒也不很嚴重,看着發熱吓人的厲害,但喝兩服藥也就沒事了,很快就能痊愈的。可比再拖下去沒人發現的好。”

賈母王氏這才放下心頭一塊大石,轉身又着急地進卧室去看賈珠去了。賈政上前招呼着李大夫:“可是麻煩大夫了,回頭我再重謝大夫,此時我卻是……”

李大夫很是能表示理解:“李某有幸能得國公爺賞識,自然是要為府裏各位盡心的,哪當得二爺的重謝。二爺還是先去看看珠哥兒吧,雖說還有些虛弱,但到底神智很清楚,并沒有大礙。”

賈代善很滿意小兒子得體的表現,當下便也道:“這裏還有我們呢,你別杵着了,快去瞧瞧珠哥兒怎麽樣了。”

賈政頓了頓,到底是記挂着兒子,點頭答應一聲,轉身便進了卧室。李大夫說得卻是沒錯,賈珠躺在床上,大紅的被單映着他蒼白的臉和嘴唇,虛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昏過去似地,嘴裏卻笑着安慰賈母和王氏:“太太母親不要擔心我,不過是小小風寒,李大夫說了,很快就能好的,你們就別哭了,這樣倒叫我心裏越發過不去了。”賈政心中一熱,為着賈珠的懂事,眼眶直漲的發酸,卻還是走了過去,斥道:“你也知道這一病讓太太你母親都在為你擔心!”說完就見賈珠眼神倏然灰暗下來,低着頭不敢說話,不免的,心裏又有些着慌。

這邊王氏卻已經哭叫了:“二爺這是要逼死珠哥兒嗎?兒子病了,你不說關心幾句,倒一上來就是喝罵。你就沒見到珠哥兒病成什麽樣了?你仔細看他,仔細看看,這才多久,他都瘦了多少了?”輕輕捏捏賈珠的臉頰,眼淚打花了妝容,大哭道,“你瞧瞧,你瞧瞧,珠哥兒臉上,哪還有一點肉啊~~我可憐的孩子啊,娘不求你多出息,只要你好好地就好。咱們不跟瑚哥兒比,不跟瑚哥兒比,你只要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娘就什麽都不要,什麽都滿足了……”

賈政被她這一哭一喊弄得也感傷得紅了眼眶,喃喃說了一句:“慈母多敗兒……”最後到底是消了聲,看着這一對母子,整個人如洩了氣一般,沉默了下來。

瞧着這樣的小兒子,這樣的兒媳婦,這樣的賈珠,賈母連月來的猶豫迷惘,在這一瞬,宛若那退潮的潮水,倏忽間突然消逝了個幹幹淨淨,賈母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一樣,那麽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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