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塗白看着青琅這幅模樣,臉色蒼白道:“……你現在知道了吧,我們對鳳寧來說,都是一樣的,都是能讓他再次見到所念之人的器具。”
他似乎身體弱得厲害,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一口氣。
他手撐着地,背靠在石牆上,似乎一離開那石牆就會立刻栽倒在地上,他道:“但是我不怨他,因為是我一廂情願的,因為一開始就是我一廂情願的……”
那二十五道天雷對他來說着實難捱,他只是個不足千歲的兔妖,修為本就不高,如今已呈現出了燈盡油枯之勢。
他閉上眼睛,喘着氣,臉上卻帶着很懷念似的笑容,輕聲向唯一的聽衆敘述他與鳳寧的相遇。
他說那時,鳳寧是下凡歷劫的凡人,他是偷跑出去的兔妖。
那凡人救了他,将他帶回自己的竹屋養着,養好後又将它放回山裏。
可塗白卻忍不住跑去看他。
看他讀書,看他撫琴,看他與人閑談。
看他從清俊無比的小少年長成輕搖折扇的翩翩君子。
小兔子終是忍不住化作人形去接近那人。
可他法力尚淺,一次醉酒便不小心長出了兩只耳朵。
他本以為那凡人會厭惡他,會害怕他,會怒斥他。
可那人只是愣了一下,便笑了,眸子溫柔得像落滿了星河萬千:
“原來你是兔妖啊,怪不得你那麽喜歡吃胡蘿蔔。”
自此,便一腳踏入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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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人終是不明他的心意,甚至有時望着星空嘆道:“這天下的人如星星繁多,為何就我如此孤獨呢?”
塗白卻只是癡纏地望着他。
那人是天上的月亮,是山巅的白雪,無人敢向他宣洩自己的愛意。
終有一日,他鼓起勇氣準備向那人告白。
可一場山火,卻将他所愛之人燒成一捧黑灰。
修為尚淺的小兔妖,那一刻差點入了瘋魔,他闖入冥界,大鬧地府,被冥王關在地牢深處,幾乎打碎一身妖骨。
是他的醫神爹爹救了他。
後來,他終于明白。
怪不得他翻遍冥府的命薄也尋不到那人輪回的名字。
怪不得那名住在山林裏的凡人,明明生在俗世,卻又半分不染紅塵。
原來,那人是下凡歷劫的仙人。
是歸寧門那名受無數人敬仰的鳳寧上神。
得知這一切之後,他便在相親大會上接近鳳寧,并裝作與鳳寧初次相遇。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他看到鳳寧被人逼婚,又與人成婚。
他塗白尋了鳳寧幾百年,又哪裏甘心?
而且鳳寧分明是不愛青琅的。
他是被逼婚的。
愛情與重逢的喜悅沖昏了他的腦子,讓他罔顧禮法,忍不住繼續與鳳寧接觸。
直到那日,鳳寧與青琅已經成婚,已經雙修過的事實公之于衆,直到鳳寧急忙和人解釋“我和塗白清清白白,我不喜歡他。”
那一瞬間,塗白如墜冰窟。
他站在衆人面前,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費盡心機想要去勾引有家室者的婊子。
他落荒而逃。
可他終究是忘不了鳳寧,只能變成兔子的模樣,悄悄去看他。
看着看着,他便發現了秘密。
他知道鳳寧一直在等一只鳳凰。
他知道鳳寧與青琅成婚皆是因為天婚石,皆是因為不得已。
也是,鳳寧上神聖潔如雪,卻溫柔似水,他怎能看到年輕的魔族子弟活生生被雷劈死?
那一刻,塗白就決定了。
——他要給鳳寧上神自由。
青琅神色依舊是恍惚的,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塗白說的話。
塗白臉色越發蒼白了,可唇角卻牽起了一抹很淺淡的笑。
“青琅,你只不過是恰巧因為一個天婚石才得以同他成婚……你憑什麽會覺得你與我不同?
“我們都一樣,皆是過客。而鳳寧上神在乎的,唯有那只鳳凰罷了。
“現在好了,上神自由了……繼續等着他的鳳凰也罷,繼續追求那所謂的愛情也罷,總算是沒有人攔着他了。”
塗白垂頭笑了笑:“……只不過我覺得他恐怕是難以再尋到所愛之人了,他若是真是有心,那顆心估計也同這洞穴一樣,寫滿了鳳凰。”
青琅似乎覺得這山洞裏無邊無盡的字跡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有些踉跄地後退了兩步,步履蹒跚地打量着四周,似乎是想要離開這裏。
塗白掙紮着站起身子,卻又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拉扯住青琅的衣角,懇求道:“……也帶着我走吧,帶我離開這裏,我快要死了,但我不想死在這裏,這裏屬于鳳寧上神和他的鳳凰,不屬于我。”
青琅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聽不清旁人說話,他目光倉惶地四下尋着,終于尋到了出口。
于是他匆忙邁開步子,像是逃亡一樣朝那洞口走去。
塗白臉上的血色也在這一瞬間消失殆盡,他終是靈力虛弱到維持不了人形,幻化為了兔子的模樣。
他渾身已沒了力氣,可它的爪子卻死死地勾着青琅的衣擺,直至走出這洞穴。
洞穴外是一處山崖,不知道何處的梨花紛紛揚揚的飄落,覆蓋了滿地。
似是春雪。
塗白松開青琅的衣擺,身上的每一根毛發都變得幹枯暗淡,又漸漸地被春日的花瓣掩埋。
這只小兔子輕輕地蜷着身子,漸漸沒了氣息。
就像是那日凡間,那片雪地,他與那名凡間少年的初次相遇。
而青琅只是雙目失神,漫無目的地朝前走着。
魔界的小魔君,歸寧山出類拔萃的子弟,連二十四道天雷都能挨下來的天之驕子,走着走着……卻被一塊石頭絆倒了。
他直挺挺地栽了下去,像是木頭一樣順着山坡滾到崖底。
他愣愣地睜着眼,看見整個世界在他面前翻天覆地。
停下那一瞬,他吐出幾口血來,抽搐着陷入昏迷。
意識朦胧中,青琅聽到了鳳寧的聲音。
“青琅……發生了什麽,怎麽成這樣了?”
熟悉的,微涼的手指從他臉頰劃過,很是憐惜似的。
他動作那般溫柔,聲音似乎因為心疼,帶着些許的顫抖。
好似青琅剛剛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
但是緊接着他就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是醫神。
醫神說:“我剛剛探他的經脈……煞氣快抑制不住了。”
鳳寧:“……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嗎?”
醫神:“你現在不剜了他的心,以後便有無數人會因他而死,你忘了三萬年前……那生靈塗炭的場面了嗎?”
……剜心?
要……殺了我嗎?
醫神:“鳳寧,不要猶豫了,他身上根本就沒有什麽錯亂的筋骨,而是天生魔骨!你為他輸送的那些陽氣,也根本就不能壓制住他的魔骨,反而……反而是在飼魔!”
鳳寧:“我下不去手。”
醫神:“那我來,但需借你鳳羽長刀一用,你去把外面的棺材搬出來,要我說,都不需要棺材……他是魔,待會兒屍體就直接化成黑氣散了。”
鳳寧:“棺材還是需要的,青琅很喜歡儀式感,這方面不能委屈他。”
醫神:“……”
冰冷的長刀從刀鞘中拔出的聲音充斥在空氣裏。
鳳寧嘆了口氣:“罷了,我親自來。”
下一刻,青琅便感覺他的胸口抵上了冰涼的刀刃。
青琅整個人都無法動彈,連大腦的思索都變得尤為緩慢。
原來……
原來是鳳寧要殺他,因為他是天生魔骨,因為他活下來,會亂世。
青琅忽然在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那便殺了我吧。
青琅腦海中有一道聲音遲鈍地,慢吞吞地想。
是鳳寧要殺他,不是別人。
而鳳寧早已殺他千千萬萬次。
也不差這一次了。
鳳羽長刀切豆腐一樣劃開青琅的衣服,劃開他的一層皮肉,鮮血淌了出來,錐心般的疼痛從那傷口處傳來。
可那刀卻一頓。
醫神:“怎麽了?還是舍不得對你最疼愛的小弟子下手?”
鳳寧:“……舍不得。”
他說舍不得我。
一種隐秘的情緒從心口蔓延。
可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時,青琅幾乎忍不住想要扇自己一巴掌。
——青琅,你又在犯什麽賤?!
這一瞬間,青琅忽然感覺自己像是只搖尾乞憐的狗。
他看見自己的自尊心被踩到地上,他看到自己卑賤如蝼蟻。
恥辱,無盡恥辱。
昏迷前在山洞裏看見的東西像是魔咒一樣沖進他的腦海。
“鳳凰……我會找個人談戀愛,生出心,讓你回來的。”
“鳳凰,我好像對一個魔族少年心動了,好開心啊!你是不是要回來了!”
“鳳凰,我想你。”
……
那字跡像刀一樣切開青琅的心口,比鳳羽長刀更利更快。
讓青琅整個身子都疼得開始發顫。
他的內心深處幾乎發出了一種絕望的悲鳴——憑什麽?!
憑什麽鳳寧不愛他,卻要一直招惹他?!
憑什麽他就得是讓鳳寧與鳳凰重逢的墊腳石?!
憑什麽他就要這樣躺着,任憑鳳寧殺死?!
——憑什麽?!
鳳羽長刀再次抵上青琅的胸膛,可下一秒,那鋒利的鳳羽長刀,連同握着長刀的鳳寧都被一陣烏黑的煞氣擊飛!
青琅猛地睜開眼!
那雙漂亮的灰色眼眸已經變得一片赤紅。
他腳踏一團黑色煞氣,騰飛在半空之中,莫名襲來的風,将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青絲飛舞,紅色的眼睛如同淌着血一般滲人。
這一瞬,天搖地動。
魔界裏的濁氣,死人身上的穢氣,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煞氣……這世界上所有至陰至暗之處的氣體齊齊朝他奔來,像是拜見他們的魔主。
青琅看着被擊倒在地上,一臉震驚地望着他的鳳寧,笑聲像是從胸腔發出來似的,陰森可怖:
“——殺我?你殺得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