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記憶
鐘離看出了初鹿野的想法。
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并非有意不告訴你,只是此事,與許多其他事物也有所牽扯,我并不能直接同你解釋。”
初鹿野眼中的幾欲噴薄而出的情緒變得平緩一點。
但他還是瞪着眼睛,緊緊地盯着鐘離,等待他的進一步解釋。
正在這時,香菱将兩人點的菜端了上來。
鐘離于是停下剛開了個頭的話,轉頭看向端着菜上前來的香菱。
“爆炒肉片、絕雲鍋巴,還有一份輕策農家菜。您二位看一看,是不是菜已經齊了?”
深藍短發的黃衣少女将盤菜擺到了桌上,動作幹脆利落,語氣輕快又活潑,一看就是常做這些事的樣子。
“一份不差,謝謝你。”
鐘離微笑着對香菱點了點頭。
“那就好,那鐘離先生吃得愉快啊!”
香菱得到答複,于是輕快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臨走前,她還回頭看了一眼桌子另一邊的初鹿野,眼中似乎含着幾分好奇,又有些莫名的疑惑。
鐘離提起筷子,卻并不急着挾菜,而是開口道:
“如你所見,這裏的香菱對你并沒有記憶,這正是上一次的浪潮留下的結果。”
鐘離口中解釋着,看見初鹿野還只是盯着自己不動筷子,只好又一次中斷了說到一半的話語,有些調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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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吃些東西吧,這個故事頗有些長,聽的時候若不墊些飯菜,一會兒說不定會餓。”
說完,他還有些惋惜似的嘆了口氣:“這桌菜可是專為你點的,萬民堂的辣菜乃是一絕,錯過這次,再想嘗到可就難了。”
初鹿野還有些憋氣,但聽到這話,也再沒辦法不動筷子了。
……畢竟是鐘離先生的一番心意。
初鹿野在心裏這麽勸自己,努力壓下急切質問、獲得答案的沖動,挾起一筷子菜,塞進了嘴裏。
吃之前,初鹿野其實是對這道菜的味道有所預估的。
畢竟香菱之前在家裏做飯的時候,初鹿野也是吃她做的辣菜最多的人,同樣都是香菱下廚的飯菜,想來味道也不會差太多。
然而,這一筷子菜進了嘴裏之後,傳到他大腦的味道,卻遠遠超出了初鹿野原本的想象。
總結一下就是,辣過頭了!
初鹿野猛地捂住嘴,抓起一旁的茶杯,将茶水都灌進了嘴裏。
此時也顧不上這個茶水剛剛被他蘸來寫過字了,畢竟,人被辣到極致的時候,是不會有心思去顧慮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的。
然而等到初鹿野一口喝完了茶杯裏的茶,卻還是感到仿佛杯水車薪,滿嘴仍是火辣辣的灼燒感。
他轉移視線,不再去看那幾盤紅通通的菜,試圖用這種方法讓自己忽略嘴裏的辣意。
他完全沒想到,璃月港的絕雲椒椒竟然會有這個辣度,可見平常在家裏的時候,香菱對他究竟是有多手下留情。
鐘離看着初鹿野被辣得滿臉通紅,假裝不在意一樣轉移視線,嘴裏卻小聲吸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向還在忙着上菜的香菱招了招手:
“可有牛奶一類的飲品?”
香菱轉過頭,看見初鹿野被辣得吸氣的樣子,頓時露出了然的笑容:
“有的!我們店裏常常備着這些的,鐘離先生請等一下。”
她說着就上完了菜,轉身帶着托盤鑽進了後廚。
不一會,香菱就帶着一大瓶冰鎮過的牛奶回到了桌前,将牛奶放在了桌上。
冰塊碰撞的清脆聲音吸引了初鹿野的注意力。
他忍不住扭頭,看着那瓶瓶身冒着白色的寒氣,上面還結着粒粒水珠的牛奶。
——對一個被辣到恨不得吐舌頭的人來說,簡直再有吸引力不過了。
“如果這些不夠的話,還可以再找我要。”
香菱含着笑意,語調輕快地囑咐道:
“不過,冰鎮的飲品還是不要多喝,不然的話,之後說不定還會鬧肚子——之前有個客人就鬧過這樣的事情,後來被不蔔廬開出來的藥苦得在我們這大吐苦水呢。”
初鹿野聞言,頓時把自己牢牢粘在牛奶上的視線撕了下來,轉過頭,裝作自己完全不在意的樣子。
倒不是說擔心自己會因為冰牛奶喝多了鬧肚子,然後因此鬧笑話什麽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只是出于一些莫名的心理,初鹿野不是很想在鐘離面前表現出他窘迫的那一面。
……雖然鐘離先生看過的他的糗樣也不少了,而且這種心理本身,就挺幼稚的了。
初鹿野在內心吐槽着自己,但這并不妨礙他看天看地看手指,就是不看那瓶牛奶。
香菱在放下那瓶牛奶之後就飛快地離開了。
而鐘離看着初鹿野有着相當明顯的、轉移注意力嫌疑的動作,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笑,伸手将冰牛奶推到了初鹿野面前:
“覺得辣就不要強忍,這裏可還有一桌菜,不喝點東西該怎麽将它們吃完?”
初鹿野轉回頭,看了看滿眼笑意的鐘離,又感到了那種熟悉的、自己的想法都被看了透徹的感覺——明明鐘離現在并沒有把手點在他額頭上,也沒有在聽他的心聲。
他端起牛奶,閉着眼睛灌了自己一大口,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在心裏想:
算了,反正無論怎麽掩飾,鐘離先生都會知道他在想什麽,那麽多糗樣都被鐘離先生看過了,再多這一件也不會怎麽樣。
一口冰牛奶下去,辣意确實被緩解了不少——至少心理上是這樣。
看來香菱他們确實對解決客人被辣到這件事,已經十分有經驗了。
初鹿野放下牛奶瓶子,因為他豪爽的動作,嘴上不出意料地又沾上了一圈奶胡子。
桌對面看着的鐘離眼中含笑,遞出了一方手帕。
“擦一擦。”
初鹿野微微一怔,接過這方深色帶鎖邊刺繡,樣式十分符合鐘離本人風格的手帕。
他猶豫了一下,擦掉了唇上的奶漬,看着被染出一塊深色痕跡的手帕,不禁有些心虛地将手帕收進了懷裏。
他張了張嘴:“……”
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但鐘離理解了初鹿野的意思。
“不必還給我,浪潮會将這些都溶解掉的。”
他搖了搖頭,含笑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初鹿野頓時感覺剛剛消下去的火氣又一股腦湧了上來。
他憋着氣,決定化怒氣為食欲,開始就着冰牛奶,對着一桌子辣菜狂吃。
鐘離看着初鹿野明顯又開始鬧別扭的樣子,無奈搖了搖頭,但還是接着解釋道:
“或許你會想知道,為什麽你的記憶沒有留存下來。”
初鹿野狂吃的動作明顯緩慢了下來。
他開始時不時地将餘光瞥向鐘離,露出一副明明被吸引了注意力,但卻不願意表現出來的樣子。
鐘離見狀,眼中流露出的笑意又變得明顯了起來。
“原因在我,是我将記憶托付給你,由此躲過了浪潮的清洗,但在之後我将記憶要回來的時候,你選擇将自己的記憶一同交給了我。”
“?!”
初鹿野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他停下手中的筷子,第一個不理解起來——如果是他自己選擇将記憶交給了鐘離先生的話,那這個原因肯定要歸結于他自己啊?怎麽能說是“原因在鐘離先生”呢?
鐘離微微垂眸,卻并不直接回答初鹿野的疑問,而是抛出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是你的話,你認為,是和所有人一起被清洗掉記憶,卻快樂安詳,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算一種磨損;還是保留下所有的記憶,卻不被他人所理解,孤獨地回憶着一切算是一種磨損?”
初鹿野怔住了。
他想了想,還是伸出一個手指,比出了一個“1”。
“你覺得,前者算是磨損?”
鐘離問道。
初鹿野點了點頭,很快又搖了搖頭。
“你覺得,前者是磨損,後者也是磨損?”
鐘離猜測道:
“那麽,如果是你的話……”
初鹿野堅定地伸出了兩個指頭。
“你會選擇後者。”
鐘離彎起眼睛,輕輕笑了起來。
初鹿野用力點頭,眼睛緊緊地盯着鐘離。
他想說,既然知道一個人承擔記憶很辛苦,那就快把他的記憶還給他,讓他們兩個人一起承擔。
“我會把你的記憶還給你的。”
鐘離承諾道,他看出了初鹿野想要回自己的記憶,卻并不能精準地猜到初鹿野內心的想法。
于是鐘離沉吟了一會,提出了另一個他認為很有必要的問題。
“你考慮過,為何從前的你會選擇放棄記憶嗎?”
初鹿野怔了一下,搖了搖頭。
并不是他沒有考慮過這件事,而是記憶相關的事件向來就是這麽矛盾。
沒有記憶的人會拼命探尋那段空白的記憶中發生了什麽,而有記憶的人,說不定畢生都希望抛卻那段記憶,讓那些事從未發生過。
——更何況,這個記憶還是全世界都只會有自己知道的那種。
“那麽……”
然而鐘離的話還沒出口,就被初鹿野伸到他眼前的手打斷了。
此時的初鹿野并顧不上這樣做,會不會冒犯到鐘離。
在說不出話的情況下,他用奮力擺手加上瘋狂搖頭,再加上眼神表達,幾乎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在表示抗拒。
鐘離怔了一下,無奈笑起來:
“好吧,既然這原本也是你的記憶。”
夕陽斜照的光芒下,鐘離從座位上站起來,赤金的眼瞳裏含着溫和的笑意:
“吃飽了麽,陪我去散散步如何?”
初鹿野欲言又止,不知為何,他從中察覺到了一點離別的氛圍。
但他最後還是站了起來,和鐘離一起逛了逛黃昏的璃月港。
鐘離帶着初鹿野去逛了港口的集市攤販,聽了雲堇先生的一場戲,最後被樓上的說書先生在故事的緊要處卡了一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于是乎,直到走出茶樓的時候,初鹿野還有些憤憤不平,被說書先生吊胃口吊得滿腦子都是接下來的劇情。
“到了。”
鐘離帶着初鹿野,在璃月港靠近海邊的栅欄前停下了腳步。
還沉浸在故事中的初鹿野仍有些沒反應過來。
他在快要撞到鐘離後背的距離将将停下腳步,擡起頭來,這才發現海面已經被夕陽照得一片金晃晃,璃月港背後的太陽馬上就要落下去了。
與将要落下去的太陽相對的,是已經湧到了不遠處的山邊,馬上就要淹沒過來的霓彩浪潮。
鐘離望着以一個恐怖的速度,向這邊山呼海嘯湧來的浪潮,低頭看向了站在他身側的初鹿野。
他輕輕一笑:“來吧,我将記憶還給你,然後在浪潮抵達之前,将你送回去。”
初鹿野擡起頭來看着鐘離,不知道鐘離要怎樣讓記憶在兩人之間傳來傳去。
鐘離微微屈身靠近初鹿野,很快就用行動告訴了他,自己是怎樣讓記憶在兩人之間傳遞的。
他像蜻蜓點水一樣,在初鹿野的額上落了一個吻——隔着一層幾近于無的距離。
初鹿野措手不及地睜大眼睛,看着鐘離退開一段距離,然後在他眼前微笑:
“替我将這段記憶帶給‘未來的我’,他會明白的。”
初鹿野不知道,他額上被印上了一個輕吻的位置,出現了一個一閃即隐的岩紋,代表着被鐘離托付給他的記憶。
他還在沉浸在對剛才發生的事情的震撼中。
于是在意識又一次陷入昏暗之前,被鐘離輕輕推開的初鹿野最後所看見的畫面就是——
近在咫尺的鐘離,在這一瞬間陷入了浪潮帶來的迷幻色彩中,好像水中的生物在觀察水面上的躍動浮光一樣,微微仰頭看着将他沒入其中的彩色浪花。
淹沒在了浪潮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