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拈花一笑,(2)
太過真實的夢境,她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半晌才回神點頭道,“姐姐放心,我真的沒事兒……”說完六娘子淡淡一笑,宛若梨花微綻,素而有韻。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二十六章 流華裏姑娘心事
其實,六娘子雖然昏迷了兩天,但說實話她除了手肘有點酸疼淤青之外,其餘一切安好,所以六娘子覺得自己的昏迷不醒多半和那似幻似真的夢境有關。
而反之,楊鳳琪的額頭卻是撞的厲害,腫了一大塊,青青紫紫的,讓人瞧着就心顫。
不過六娘子本以為她醒了以後,林氏會想着法子來挑自己的刺兒的,不管怎麽說,明着确實是六娘子背了黑鍋,這顯然是林氏找自己茬的最好機會。
結果六娘子在送走了三娘子以後佯裝有氣無力的在床上躺了半天,結果等來的卻不是林氏,而是楊鳳琪。
當時其實已是戌時末了,內院都落了鎖,六娘子屋裏的玲姐兒、九娘子和十娘子也都捂被躺下将會周公了。六娘子卻是白日裏迷迷糊糊睡多了,眼下反而清醒的很,正攏衣坐在暖炕上一邊有一眼沒一眼的看着書一邊吃着白鷺剝好的橘子。
忽然,外頭想起了腳步聲,緊接着攬月神色有些慌張的跑了進來,然後俯在了六娘子的身邊竊竊私語了兩句。
六娘子探身細聽,末了定定的問了一句,“就她一個人?”
攬月點了點頭,咬着嘴唇道,“姑娘若不想見我便說你已經歇……”
“不,替我把衣裳穿好,然後你把左邊的耳房空出來,讓竹韻進來守着,免得一會兒有人起來沒個照應。”六娘子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三個小姑娘。
攬月心照不宣,知她明着是安排竹韻進來伺候,實則是不希望屋裏的人聽了牆角,便點頭道,“姑娘先去耳房……”便再無後半句。
六娘子贊許的笑了笑,先一步出了屋。
淺草閣的耳房其實不大,因此即便只放了一個小小的炭盆也是暖融融的。
六娘子進來了以後左右看了看,剛在貴妃榻上坐定,只聽門口簾聲簌簌,緊接着,一身墨綠色束腰裙裝的楊鳳琪便沾露而入。
六娘子眯了眼去看,見琪姐兒額頭的包确不小,且顏色偏深,看樣子裏頭應該有了淤血,不禁脫口就問,“怎麽也不上點藥綁個條兒,這要好到什麽時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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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鳳琪下意識的伸手輕輕碰了碰額頭的腫包,撇了撇嘴,不答反問道,“你真的沒事兒?若是摔傻了裝着,回頭再來找我算賬我可不認的。”
其實琪姐兒的嘴還是和之前一樣不饒人,可不知為何六娘子就是覺得楊鳳琪對她的态度變了,已沒有了之前那麽莫名其妙的尖銳了。
六娘子挑了挑眉,回嘴道,“姐姐都沒事兒,我又怎麽能摔傻了。”
楊鳳琪一愣,不鹹不淡的說道,“陸雲筝你真沒意思,難怪我橫豎瞧你都不順眼。”
“姐姐這脾氣,若是以後也不改改,那吃虧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可不是人人都願意替姐姐這樣性子的人背黑鍋的。”
琪姐兒一愣,張了嘴剛想說什麽,卻還是讪讪的嘆了口氣,極不情願的道,“是三姐姐不讓我說的。”
“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難不成還怕一個三姐姐?”黑鍋是可以背,但這不代表六娘子真的就沒轍對付琪姐兒了。
誰知楊鳳琪聞言恨恨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快步走到了她的身邊。
六娘子依然是坐着的,見着突然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琪姐兒便是條件反射的就往後躲去,琪姐兒明顯一愣,随即嘴角蕩漾出了一個漂亮的弧度道,“你瞧,你這還不是怕我。”
見她簌簌在自己身邊落了座,六娘子白了她一眼道,“若換成你你也會躲,這叫識時務,怎麽是怕你呢。”
“罷了,誰稀罕你怕我。”楊鳳琪回瞪了六娘子一眼,忽然輕了聲音問道,“玲姐兒睡了?”
見六娘子點了點頭,楊鳳琪便嘆了口氣,神色微愁道,“像你和玲姐兒這般的年紀最是好的,無憂無慮,什麽事兒都不用去操心,你瞧瞧你,穿的戴的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精細的。”
六娘子聞言笑出了聲,“姐姐莫非用的就是破爛貨,姐姐這嘆春悲秋的可不在理。”
“自是不比你差,可你卻沒許人家……”察覺到自己話說的太快,琪姐兒連忙禁了聲,卻禁不住漲紅了臉。
六娘子恍然大悟的點着頭道,“哦……原來琪姐姐已經許好了人家。”
“你個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什麽許好了人家!”楊鳳琪面露兇相,重重的瞪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卻淡淡然的受下了,“這有什麽好害臊的,就興姐姐說不興我問了?再說了這是好事兒,姐姐有什麽好遮遮掩掩的。”
“又不是什麽好人家。”琪姐兒一愣,忽然冷笑道,“刀不能握槍不能提的,左右就是個窮酸秀才,也不知道爹娘到底看上了那家什麽了。”她一邊說一邊徒徒的玩着自己的衣擺,一臉的憤憤不平。
“秀才有什麽不好?”六娘子不解。按着她所知,楊家三兄弟老大和老二雖都很出色,可因為楊家畢竟底氣不足,估計這輩子的富貴也就如此了,而楊顯峰尤不及上面兩個哥哥,所以給琪姐兒挑了個秀才夫婿,其實算不錯了。
古代讀書人走的全是文官科舉路線,從童生到秀才再到進士,只要有上進心,成績好的能進翰林院,成績一般的則在六部熬資歷,累積官品,只要中間不出大的岔子,等年紀到了以後,最不濟的也能回家賦閑做個鄉紳。
是以六娘子覺得楊鳳琪這門親事光這麽聽還是不錯的。
可誰知楊鳳琪竟“呼啦”一下站了起來,瞪着她道,“文绉绉的男人有什麽好,秀才而已,他會耍回旋槍麽,他能武葉眉刀麽?連爹爹手下乳臭還未幹的小毛孩兒都不如,光會讀書寫字能當飯吃啊……”
六娘子仰着頭看着琪姐兒,突然明白了她的心結所在,就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
這好比一個人極渴,可你給他的是一個幹呼呼的面包而不是一杯清水一樣,給的東西就算價值一樣,但對方不需要就等于是雞肋。
“所以姐姐喜歡武門将相?”
琪姐兒之前正說得憤慨激昂,突然聽到六娘子冒了這樣一句,不禁都有些結巴了,“什、什麽、什麽喜歡……”
六娘子見狀不禁啞然失笑,“姐姐現在再來裝矜持不覺得晚了些?”
“陸雲筝!”琪姐兒咬牙切齒。
可六娘子卻不為所動,繼續認真的說道,“姐姐若是對讀書人實在沒有好感,可以委婉的同三姑母說,我瞧着三姑母是很疼姐姐的。”不過六娘子很懷疑琪姐兒到底能不能用“委婉”這個方式表達心中所念。
六娘子話音剛落,琪姐兒臉上的神情就由兇轉了苦。只見她垂了眼簾,半晌才嘀咕了句,“光說有什麽用,過了年就要下定了。”在來宣城的時候她已經為了這事兒在家裏鬧過一次了,結果卻是被楊顯峰狠狠的罵了一頓收場。她心裏存了起,可又明知鬧了沒結果,這才會無端找六娘子撒氣。
“琪姐姐……你!”六娘子雖不算天資聰穎,但至少是兩世為人,只稍稍想了想便猜透了其中的原因,“感情你把我當成出氣筒了!”她就知道,十幾歲大的小姑娘,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除非本身性格上有缺陷,不然會乖張到哪裏去。
“什麽出氣筒!”琪姐兒聞言,紅着臉推了一下六娘子道,“誰讓你惹着我了。”
“所以我到底是哪裏惹着姐姐了?”六娘子苦笑,“姐姐也不想想,你這樣的脾氣,旁的人一點就着,若是以後嫁了人可怎麽得了。”
“嫁嫁嫁,誰願意誰去嫁好了。”楊鳳琪氣鼓鼓的說道。
六娘子笑着緩緩站起了身,看着略比自己高一些的琪姐兒道,“姐姐若真心有不甘,回去以後便好好的同三姑父三姑母說說,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三姑父三姑母一定是希望姐姐幸福的。我以前聽外祖母常常念叨一句話,女子嫁人就好比第二次投胎,琪姐姐若就是不喜歡文人雅士,只怕強扭的瓜還是不甜的。”
“和他們好好談……真會有效?”楊鳳琪半信半疑。
六娘子搖頭道,“有沒有效我卻不知道,可至少能讓三姑父三姑母知道你心裏頭想的是什麽。”六娘子敢斷定,按照楊鳳琪的性子,來宣城以前在家裏應該只是耍了脾氣鬧了性子,估計該說的什麽都沒有說。
楊鳳琪見六娘子神色語氣皆認真無比,不免有些心動道,“可要是爹爹還不同意呢?”
“莫非姐姐有心上人了?”
“你胡說什麽!”六娘子的猜測引來了琪姐兒的一記白眼。
六娘子見狀聳肩道,“既姐姐沒有心上人,又怎知三姑父三姑母認定的人就一定不好了,說不定,那不能舞刀弄槍的秀才正是姐姐命中的良人呢……”
楊鳳琪一聽,怔怔的看着面前容貌姣好的六娘子,忽然覺得此時此刻的六娘子她一點也看不懂。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二十七章 流華裏辭舊迎新(上)
那之後,琪姐兒雖脾氣也未見收斂,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對六娘子倒是好了很多。這最明顯的一次便是四娘子看中了六娘子發髻上的一對珍珠花繩,非要搶了戴。
其實這對花繩不是非常貴重,可卻勝在別致,每一個花繩上都有十六顆黃豆般大小相差無幾的珍珠,簡單又大方。因為六娘子是把花繩圈在圓髹兒上的,是以最開始四娘子以為那是一顆一顆珍珠插進發髻的。可待她走近了看以後才發現,那些珍珠卻是仔細的串在類似于釣魚線一般透明的絲線上,然後套在發髻上的。
四娘子頓時新奇的不得了,本就是拿下來想看看,誰知六娘子說,“四姐姐若是喜歡,等晚上我拆了讓人給四姐姐帶去瞧,現在若拆了我發髻就散了。”
四娘子一聽不依了,瞧着六娘子那一臉不退讓的神情,當下上前伸手就要自己動手去摘,結果她的手還未碰到六娘子的頭發,一旁琪姐兒就冷笑道,“喲,幾年不見四妹妹可真是出息了,以前只是小吵小鬧的要東西,現在是大白日的搶東西了。”
四娘子一聽,臉頰刷的一下漲的通紅,當下就咬着嘴巴抹着眼睛跑回了屋子。
結果當天,七娘子屋裏的一只甜瓷花瓶被四娘子摔的粉碎,而第二天,琪姐兒梳的小圓髻上多了一個和六娘子一模一樣的珍珠圈。四娘子紅眼見了,臉色越發的陰沉了,随後七娘子心裏也不舒服了。
她原本是因為四娘子總是搶自己東西而想趕四娘子出屋子,可眼下她瞧着本是和自己統一戰線的琪姐兒竟然明着暗着幫起了六娘子,她便和琪姐兒鬧起了別扭。
反倒是六娘子竟因為頭上總是會戴一些別致的釵子發簪什麽的,而在姐妹中出了一把不小的風頭。
就這樣,在內院這些小娘子們叽叽喳喳明争暗鬥各懷小心思的時候,陸府迎來了洪武二十一年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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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這天一大早,整個陸府就挂上了喜氣洋洋的大紅串燈,臨院的窗子上也帖滿了寓意吉祥的大紅窗花,遠遠的看去,倒是同周圍一片的白雪皚皚相映成趣。
這并非是六娘子在古代過的第一個年,可卻絕對稱的上是最熱鬧的一個。
這天早晨辰時未到,太夫人的陶然居就擠滿了人,說話兒的打趣兒的,賀壽的讨吉利的,一句一句此起彼伏的,是以六娘子才剛剛走到園子口就聽到了正堂屋裏的歡聲笑語。
今日的六娘子打扮的俊俏,一個松垮的小彎髻,戴了一副琺琅掐絲的頭面,細膩如玉的耳垂上帶着一對小如綠豆般的紅寶石耳環,遠遠看去似嵌在耳垂上一般,若隐若現的煞是可愛。
穿的是梅紅色花開遍地斜枝立領褙子,裏頭是件烏金雲繡衫,下面襯了條月牙乳白羅裙,一雙寶藍色的繡花鞋隐沒在裙擺裏,只在六娘子走動的時候能隐隐的看到鞋面側邊梅紅色的收邊,顏色雖沖撞,但卻精致明豔,令人眼前一亮。
只這樣一比,今日一身粉色羅裙小衫的七娘子就被站在一旁笑語嫣然的六娘子給比了下去,
“本看着你做鞋面只覺得這兩個顏色晃眼的厲害,可瞧你穿上卻是好看的緊。”三娘子今日絕對是美豔照人的。
繁複的近香髻上插着一支金鑲玉蜻蜓簪,簪上綴了紅琉璃流蘇,人行簪動,流蘇搖曳,緩動而輕盈,襯得三娘子面容嬌豔婀娜翩翩。
不同于六娘子的可愛靈動,三娘子今日一身鵝黃色蘇繡月華錦衫,下面穿了條翡翠撒花洋錦裙,遠遠看去仿佛一彎皓月,當得起“美若天仙”四個字。
“姐姐若是喜歡,回頭我照這料子給姐姐做一雙。”六娘子笑了笑,徑直忽略掉七娘子那狠狠的眼神,親昵的挽着三娘子的手站在了一旁。
可剛站定,門口便有人影一閃,歪歪而入。六娘子定睛一看,卻見是四姨娘和七姨娘一起走了進來。
七姨娘神色倒還從容淡定,看見已經到了的三姨娘還笑着同她打了個招呼,可她一旁的四姨娘就有些不太好了。
明明懷着孕,可比六娘子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更瘦了,且今兒是除夕又是太夫人五十九大壽,四姨娘竟穿了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妝容未施,瞧着便沒什麽精神。
六娘子見狀,第一個念頭便是去看三娘子,果不然,鎮定如三娘子在看見四姨娘這般進門後臉上的笑容便是再也挂不住了。
而四姨娘則像是感覺到了三娘子的眼神一般,慌慌張張的往三娘子站定的地方瞧了瞧,然後便是整個人往後閃躲的縮了縮,直接隐在了屋子最西邊的角落裏。
一瞬間,六娘子感覺到了三娘子全身緊繃,似一根拉到極致的琴弦,好像下一刻就會直接崩斷一般。她便手腕一用力,趁着人來人往的空當帶着三娘子出了堂屋繞到了園子的後頭。
“姐姐在這兒吹吹風,一會兒再進去可不能這般紅着眼了。”整個陶然居的人幾乎都擠在了前屋正堂等着給太夫人請安賀壽,是以現在後頭連個小丫頭也看不見。
三娘子扯了帕子,緊緊的咬着牙,半晌才松了口冷笑道,“母親告訴姨娘,若敢仗着肚子裏有孩子就拿了大,那她定會想法子攪黃了我的婚事。”
六娘子猛的擡了頭,卻只來得及看到三娘子勾了小指拭去了眼角的氤氲。
其實六娘子從未同四姨娘有過任何的接觸,她承認,對四姨娘的另眼相看無非是因為她和三娘子之間的這份真情相交。
她一直以為四姨娘的今天,多少是因為她自己性格懦弱造成的,可卻不曾想,這個女子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背後,竟藏着一份最深的母女之情。
遠處是一片笑語連連,可在這熱鬧的除夕清晨,六娘子卻忽然想到了前世纏綿病榻的媽媽,又想到了古代她那素未謀面的娘親,再看看面前恨的眼神迷離的三娘子,不知怎的,六娘子的眼淚就這樣肆無忌憚的開始往下掉……
結果那天一整個早上六娘子都顯得很沉默,不過她本就不愛說笑,在人多的場合下更是鮮少出頭,所以也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倒是三娘子,憤恨過後依然八面玲珑,同賢姐兒聊着眼下宣城最受歡迎的花樣子,同二娘子談着詩詞歌賦,又熱絡的問幾個妹妹在府上住的可好,有沒有什麽缺的少的雲雲,一圈下來,倒是比初娘子應酬的更為特體大方,被幾個嬸嬸姑母好生的誇了一番。
六娘子站在角落,看着三娘子笑靥如花明媚似春的模樣,卻只感覺心裏一陣薄涼生寒,冷若冰霜。
其實古代內宅庶女,大都是被人被環境逼的練就了一身的絕技的。雖然相比商賈人家小門小戶所出的庶女的不公待遇,門第高的人家對庶女大多不會太苛刻,但嫡庶有別,這些投胎在姨娘肚子裏的女孩兒們,從一生下來就輸了嫡女一大截。
平淡心寧如初娘子,八面玲珑如三娘子,不管生活的姿态如何,她們求的無非是當家主母能念及自己在家中這些年來的乖巧懂事,給許門好的人家,能平平安安和順有加的過完下半輩子。
所以,林氏根本不用想着如何去花心思動四姨娘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因為只要三娘子一日未出嫁,那林氏手中就捏着四姨娘最大最在乎的把柄。
正這般出着神,六娘子只感覺自己袖口一緊,緊接着她被人重重的往下拉了拉。
六娘子猛的一激靈,看見站在自己前面的初娘子幾個已經齊齊的跪了下來,異口同聲的喊着“恭祝老祖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六娘子連忙下跪,都顧不得膝蓋被磕的一片生疼,行了跪拜大禮後就開口加入了賀壽大軍中。
不過今兒人實在不少,索性她當中走了神也沒人發現,所以當輪到她單獨上前給太夫人賀壽時,太夫人還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額頭,心疼似的摟抱着她問了幾句有的沒的,最後還派了她分量不輕的一個大紅荷包。
六娘子心虛的收下了荷包,然後遞上了自己連繡了一個多月的百壽簪花小字扇面後便急急的退到了一邊。
“給祖母賀壽還這般心不在焉的,魂兒都不知道被什麽叼去了。”待六娘子站定,只聽見邊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
她不用回頭便知道是楊鳳琪站在一旁,便是眼神未動只開了口道,“剛才謝謝姐姐了。”
剛才那一把拉扯,正是出自楊鳳琪之手,不過六娘子真的懷疑她明着是在幫自己,暗着卻也有打擊報複的心理。因為那一記拉袖子的力道實在太重了,六娘子險些沒站穩不說,胳膊到現在還有些被拉扯過度的微疼。
感情她和琪姐兒或許真的是八字不合的,若是有天自己四肢全廢了,八成應該是和楊鳳琪有關的。
這樣一想,六娘子便轉頭瞪了一眼楊鳳琪,剛想冷言冷語的回敬她兩句,卻見楊鳳琪擠眉弄眼道,“昨兒晚上我聽到個有趣的事兒,你若有興趣……拿了上回你送玲姐兒的好茶來換。”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二十八章 流華裏辭舊迎新(下)
“姐姐明搶麽。”六娘子失笑道,“更何況那也不是什麽好茶,不過是那玫瑰花瓣和陳年的西湖龍井一起熏出來的花茶而已。”
琪姐兒恍然大悟道,“難怪喝着一股子玫瑰味,那這茶葉可能和茉莉一起熏?”
“可以啊。”花瓣熏茶,挑的是新鮮花瓣,用新茶或者陳年的老茶都可以,用紗布包好,放入幹燥密封的壇子裏存三個月左右,就成了。這個是最簡單的法子,當然另有複雜的,要煮要曬要幹制,所以當時六娘子嫌麻煩,就沒有和顧宸玉細學。
“那便下次給我熏些茉莉的,玫瑰味兒的我不喜歡。”琪姐兒吧唧了一下嘴。
六娘子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不禁笑道,“那姐姐要等半年後了,我現在可沒法子給姐姐弄到茉莉花瓣。”
“半年後就半年後。”琪姐兒道,“一會兒你回去了別亂跑,想個法子把九娘子和十娘子給支開了,我告訴你的事兒旁人最好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剛想轉身,忽然又定住道,“玲姐兒我會讓人把她帶走的,你記得屋裏別留人。”
六娘子不明所以,不過還是點頭道,“好啊,那我等姐姐。”
說完,兩人便互相站了站開,待衆人都賀完了壽,太夫人也散光了荷包,大家才紛紛魚貫而出,各自說笑着漸行漸遠,而琪姐兒說到做到,直接在這個時候把玲姐兒拎回了三姑奶奶落腳的小南樓。
其實即便琪姐兒這般鄭重其事,六娘子也沒當回事兒。六娘子覺得按着琪姐兒的性格,多半分不清楚要緊的事兒和八卦,所以她回了淺草閣卻并未有要支開九娘子和十娘子的意思。
但九娘子和十娘子卻在方才同賢姐兒幾個說好了要去初娘子的屋裏看初娘子養的小金魚,是以才回了屋,兩人便是和六娘子知會了一聲就出了淺草閣。
“姑娘要睡一會兒麽?”待送走了九娘子和十娘子,攬月便進了屋。今兒她一身水綠色裙衫,梳了雙螺髻,還擦了淡淡的玫瑰粉,人瞧着是既精神又靈氣的。
家逢喜事,早上的時候六娘子特意吩咐了攬月幾個也務必要仔細打扮打扮,畢竟從中午開始陸府便要開門迎客,雖攬月她們不用出內宅,但來回只怕要遇着賓客的女眷,若在儀态上失了禮丢的可是自己的面子。
“不睡了,雖母親那裏現在還沒個消息,不過聽聞祖母的壽辰筵席中午就開始了,若是一睡難免昏昏成成……”
不過六娘子話還未說完,琪姐兒便是一身薄雪推門而入。
“冷死了,陸雲筝,快給我泡壺茶。”自從上次兩人推搡事件以後,楊鳳琪每次進六娘子的淺草閣都是旁若無人一般,既不等屋子裏的丫鬟服侍,自己也不帶丫鬟,行為舉止大大咧咧的,惹得攬月她們一陣嘀咕。
不過六娘子卻真覺得這才是琪姐兒的真性情,索性關上了門由着她去。
眼下,六娘子見琪姐兒自顧自的脫了毛氈鬥篷,又拿過了自己手中的捂子脫了鞋上了暖炕,便是笑着同一旁瞠目結舌的攬月道,“去給琪姐姐泡壺菊花茶來,然後再拿一些小糖酥來給姐姐解饞。”
“切,小糖酥沒有窩絲糖好吃。”楊鳳琪白了六娘子一眼,可眼底卻是閃過一絲笑意。
攬月得令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便端着熱茶點心又回了屋。
“行了行了,我要和你們姑娘說些貼己話,你且到外頭候着去。”
攬月漲紅了臉,卻見六娘子沖她微微的點了點頭,便是暗自咬着牙,然後一臉不幹的轉身退出,順手放下了隔簾。
“姐姐聽到了什麽有趣兒的事?”見琪姐兒喝了一口熱茶,眉眼都舒展開了,六娘子這才從繡籃裏拿出了已經打了一半的絡子,準備一邊聽琪姐兒同自己說八卦一邊繼續打絡子。
琪姐兒看着她漫不經心的模樣,心裏一陣得意,眉宇飛揚道,“陸家小六,今兒我要是把這事兒全部同你說了,那我傷了你手肘的事兒咱們可以一筆勾銷了!”
六娘子笑道,“是姐姐要計較的,我早忘了。”
“就你假好心!”琪姐兒瞪了六娘子一眼,然後清了清嗓子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原我昨兒睡的早,後來口渴了就迷迷糊糊醒了,卻聽到四娘子和七娘子在聊天。”
“姐姐偷聽?”六娘子眨了眨眼。
“什麽偷聽,只是……”琪姐兒剛想解釋,忽然發現話題被六娘子帶掉了,不禁龇牙咧嘴道,“嘶……你還想不想聽事兒了,哪這麽多話。”
六娘子笑着舉起了雙手,然後乖乖的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琪姐兒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道,“本我也沒在意,結果聽到她們在笑,然後四娘子就問七娘子,那這麽說涼都沈家的那個人是個鳏夫咯。七娘子就說,是啊,還有孩子呢,據說先夫人是病死的,死的時候那人還在外頭,連喪都沒有奔成,回來的時候先夫人已經下葬了。”
六娘子眼皮子一跳,停下了手中挑了一半的線,定定的看着楊鳳琪。
偏琪姐兒正說在興頭上,絲毫沒有注意到六娘子臉上的變化,還在那兒眉飛色舞道,“四娘子說,難怪你母親不願意你嫁過去呢,怎麽看都不是戶幹淨的好人家,可這樣的人家怎麽三叔又會如此中意?七娘子就說,這我哪兒知道啊,只是父親說是門好親事,人家身份不低,自然要嫁嫡女。四娘子就笑說,那妹妹可真是運氣,虧的你們家有兩個嫡女……”
琪姐兒話還沒說完,六娘子已經眯着眼跪坐了起來,怔怔的問琪姐兒道,“姐姐只聽到了涼都沈家四字麽?”
琪姐兒一愣,擡了頭,卻見六娘子神色俱斂,面露凝重,似在強忍着情緒,便認真的點了點頭,“只聽到她說涼都沈家。”
涼都沈家,涼都沈家……這個稱呼六娘子從未聽過。要說她不緊張不慌亂那是假的,不過琪姐兒帶來的算是最新消息,而且自己的事兒琪姐兒之前是不曾知道的,既然眼下能說的這般清楚,應該不會錯。
“姐姐為何要告訴我?”可六娘子依然不放心,畢竟她和楊鳳琪之間有的更多的還是不愉快。
琪姐兒輕巧的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道,“回敬你有義氣,性子也夠真,我就瞧不得假模假樣的。”
“今日姐姐同我說的這些,還望姐姐……”
“我又不是笨蛋。”不等六娘子說完,琪姐兒便是不耐煩的搶了話,“既告訴你讓你清了屋子的人,我便不會再同第三個人說。也是我昨兒晚上運氣好,替你聽了一耳朵,四娘子和七娘子肯定不知道後來我是醒着的,為了替你偷聽,我昨兒晚上硬是忍着沒喝水。結果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一口氣把茶壺裏半壺溫水全喝了個光,看的小杜鵑眼睛都直了。”小杜鵑是七娘子的貼身大丫鬟,因為撫韻閣裏住了四娘子和琪姐兒,這兩日她也是最忙碌的。
六娘子聞言,苦笑道,“那真是……辛苦姐姐了。”
“你少拍須溜馬。”琪姐兒擺了擺手,“這事兒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那日你既能和我說出那番話來,想來你也是個清楚明白的。雖說你這事兒我前後知道的也不清楚,不過聽七娘子的口氣,三叔對沈家好像很是中意。”
六娘子點點頭,“姐姐說的我明白,這事兒我會仔細斟酌的。”
看着六娘子滿眼認真的模樣,琪姐兒撇了撇嘴道,“真是不懂你,明明是個小丫頭片子,可有的時候偏偏要擺了一副深明大義的嘴臉。”不過琪姐兒話是這麽說,可眼底到底流露出了一絲擔憂。
倒是六娘子還算穩得住,陪着琪姐兒喝了茶吃了幾口點心,見着她有意回去了,便親自送她出了淺草閣,臨了還給了她一包菊花茶,“只有等着天氣暖和茉莉開了才能給姐姐制茉莉茶,這菊花茶姐姐先帶着解饞。”
楊鳳琪也不客氣,接過了茶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別以為回頭我回了寅州你就能耍賴了,我等你寄給我。”說完便沖六娘子皺了皺鼻子,然後轉身快步出了淺草閣。
看着琪姐兒離去的翩然背影,六娘子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其實她知道現在未必是最好的時機,卻還是毅然的轉身迎着冬雪往睦寧軒走去。
睦寧軒裏頭倒是安靜的出奇,六娘子被紅袖帶進屋的時候,三娘子正在窗臺邊看書。
“姐姐怎麽一個人?”六娘子本以為睦寧軒裏此時應該是熱鬧的。
“都去大姐姐那兒看小金魚了。”見六娘子來,三娘子連連騰了個地,拉着她坐了下來,“都去了也好,連着好多天沒個清靜的了。”
“那我來巧了。”六娘子坐下了身,撫平了裙擺,不多贅言,直接問道,“姐姐可聽過涼都沈家?”
“你怎麽知道涼都沈家的?”三娘子本是捧着書的,聽六娘子這一說,竟是驚的連書冊都差點拿不穩了。
六娘子看在眼中,緊捏着手卻是平靜的說道,“看來三姐姐應該知道這個涼都沈家的來歷了。”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二十九章 流華裏涼都沈家
“涼都沈家……似是洪武七年那會兒,沈大學士拼死觐言,結果觸怒天顏,皇上一旨令下,沈大學士摘官入獄……”
“是……那個父子雙入閣,輔佐四朝帝的沈家……”六娘子一張臉瞬間驚的慘白!
“你也聽說過吧。”三娘子點了點頭,“當年這事兒轟動了整個大周國,不過外頭留言大多一邊倒,無外乎是沈家選傾朝野,功高蓋主,引了皇上的猜忌。那之後皇上收兵權為己用。到今天,這一對虎符四分之一在鎮國侯手裏,還有四分之一在靖南王爺手裏,剩下的二分之一在皇上手裏。可不論是鎮國侯還是靖南王都年歲已高,這虎符明着分了,實在卻還是只有皇上一人可調用的。”
自古君王奪政不易守政更難,誠憲帝當年即位,雖有明诏,但暗地裏卻死了三個王爺,平了一個簪纓世家。登基這些年,大周看似風調雨順,實則朝中暗波洶湧。
當年“楚門政變”,受牽連的何止沈家一門,左右波及起碼有過千人,其中趙家和顧家也是在那次政變中急流勇退的。
六娘子心有餘悸,面露不安道,“聽說當年沈大人是以一命抵全家的,最後沈大人是在楚門被斬的首。“因為如此,此番動蕩才被稱為“楚門政變”。
三娘子點頭道,“早些年我常到父親書房幫父親整理書信,這其中的事兒我具體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近些年來父親和沈家人走的很近。”
“沈家……要複起嗎?”三九寒天,六年子感覺自己的脊梁骨上爬滿了冷汗。
“沈家退居涼都多年,鮮有消息,所以……”
六娘子歉意的笑了笑,開口道,“也是,姐姐同我一樣天天在內宅,也未必會知道的更多了。”
“不過你為何會突然問起沈家?”剛才光顧着同六娘子應和,三娘子差點忘了問六娘子提及沈家的原因了。
六娘子抿了抿嘴,将琪姐兒同自己說的那些話一句不差的全部重複給了三娘子聽。
三娘子一邊聽臉色一邊陰沉了起來,末了追問道,“你覺得這事兒可信嗎?”
“且先不說父親用意何在,單說琪姐兒才來宣城幾天,我們素日也只是打鬧的多交心的少,她何故知道的這麽清楚。”
“這麽看來這事母親已經事先同七妹妹交過底了,她才會這般肆無忌憚的。”三娘子同意了六娘子的說法,一邊點頭一邊道,“據我所知,涼都住的是沈家的宗族一房,排行老二,下頭有三個少爺,大少爺娶了親,少夫人入秋的時候才生了嫡長女,眼下精神的很,五少爺年紀不大,還未曾聽說有娶了親的,那這剩下來成了親又死了夫人的,就只有四少爺了,不過……”
“不過什麽?”
“沈家四爺是庶出。”
“這四爺叫什麽姐姐可知道?”六娘子隐隐有些着急。
可六娘子卻無奈的搖了搖頭道,“真不知道叫什麽,不過大姐姐同沈家春娘走的近,若是妹妹有心想問,興許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沈家春娘?”六娘子只覺今日信息量實在太大,突然多了這麽多不認識不相幹的人出來,彎彎繞繞的直攪的她頭都要暈了。
“哦現在要喊劉夫人了,她嫁的是父親故友禮部侍郎劉保樹劉大人。”
“禮部侍郎?”六娘子有些納悶,“這麽說眼下連皇上都默認沈家複勢了?”雖然女兒嫁給了禮部侍郎這并不算是什麽大事兒,可就六娘子所知,沈家是有些不一樣的。
早些年,外祖父和顧家爺爺閑聊扯的遠了,多少總是會談及過往,偶爾提到沈家,兩位老人唯一有的只是唏噓感嘆。
那時候她還是無憂無慮的性子,最聽不得老人家感春悲秋了,只能勉強聽一兩耳朵便跑開了要去玩兒,可六娘子卻依稀還記得一些。
當年“楚門政變”,第一個發難沈家的其實并非是誠憲帝,而是如今第一閣臣——封習。先帝爺還在位的時候,朝中分三大派,以沈大人為首的清肅派,以靖南王為首的激進派,還有以衆言官為首的保皇派。
封習本是言官出身,因寫的一手漂亮的狂草而逐漸被當年還是太子的誠憲帝重用,他為人機靈擅通變,且又知天文曉地理,誠憲帝很是喜歡他,登基後便是破格讓他入了翰林院。封習也是不負衆望,一路高升,四十多歲就致仕入了閣,雖俯首臣稱卻也是萬人之上了。
不過他為官這些年,最大的成就除了讨誠憲帝歡心之外,另一件事兒就是一舉平掃以沈大人為首的清肅派,又削弱了靖南王的兵權實力,将兩人手中原本握着的重權全部交給了誠憲帝。只此一舉,封習便一躍成為了誠憲帝的心腹,封家勢如破竹,一夜之間成為宣城豪門新貴,炙手可熱無人能及。
而當年封習正是因為擔心沈家百年勢力根深蒂固難以消除,所以在給沈大人定罪的時候,平白加了不少莫須有的重罪,又向誠憲帝獻策嚴懲沈家,抄家滅族,不以複勢。
雖誠憲帝後來還是念及沈家出了四朝重臣乃百年簪纓世族,只以沈大人一命抵了沈家滿門六十餘口人的性命,可也下令沈家世族子弟不得赴宣城,不得見帝王天顏……
所以當聽到沈家有女兒嫁給了禮部侍郎後,六娘子才會如此驚訝。
可三娘子卻蹙眉搖了搖頭道,“聽父親說,皇上這些年身子骨已大不如前了,朝中的事兒大多是幾個皇子分着在管,更何況我在想,沈家的事兒也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想來……也快被人淡忘了吧。”
六娘子聞言沉默了,她原本以為楊鳳琪将這事兒告訴了自己,興許會是個轉機,知道了對方是誰,她若是躲不過多半也能想着法子打聽,可眼下……這門親事,似乎已經不是門當戶對男婚女嫁這麽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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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有了事兒,六娘子便對家中的宴請不那麽熱絡了,從睦寧軒回了淺草閣,她也沒了之前的興致,見九娘子和十娘子還沒有回來,六娘子索性脫了鞋趟在了貴妃椅上睡起了回籠覺。
不一會兒,屋外頭便有小丫鬟低聲問道,“六姑娘在嗎?夫人讓我來請六姑娘去垂花門迎客人。”
屋裏頭,只有魚安和六娘子兩個人。今日是除夕,前兩日六娘子就給攬月幾個排了個值班表,不僅每人分了兩天的休息日,還私下多給了她們每人一兩銀子算是過節費,幾個丫鬟都很是高興。是以今兒白天,除了魚安,其餘三人都在小罩房裏歇着聊天。
聽着外頭的聲音,魚安放下了手中繡了一半的鞋面,看着緩緩睜開眼睛的六娘子等着她發話。
六娘子卻只覺心裏堵的慌,沒精打采的道,“去打發了,說我之前睡下了,這會兒還沒醒。”
魚安努了努嘴,點頭便出了門,只一會兒工夫就折了回來,然後輕聲問道,“姑娘不去迎客嗎?”
“迎客”這詞聽着特別像青樓女子做生意,六娘子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多少掃了心裏的一些陰霾,“迎什麽客,我又不是清倌人。”
魚安臉一紅,忙擺手結巴道,“姑、姑娘……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啦,和你打趣兒,那些人我也不認識,光站在那兒傻笑我可做不出。”
魚安點了點頭,似漫不經心的說道,“其實平日裏不覺得,可一到逢年過節家中宴請,我卻真能覺得夫人的厲害。”
“哦?”六娘子眼皮子一擡,拿着素繡牡丹錦緞大迎枕塞在了自己的腰後,坐躺着看着眼眸清澈如星的魚安道,“為何這樣說?”
“每次家中宴請,前後都是夫人一個人打點的,客人的名字她也是一次就能記住,大小事兒她只抓頭,若是哪個地方出了錯,她只管找負責的媽媽仆婦,旁的再一個一個往下尋責任,筵席完了以後,夫人也是賞罰分明的,我們做下人的心裏是服氣的。”
六娘子看着魚安,總覺的她年紀雖小,可卻真是個沉穩懂事的,不禁問道,“為何同我說這些?”
魚安不慌不忙的跪了下來,滿臉認真的說道,“魚安只是覺得夫人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姑娘若是能跟在一旁瞧個一二,必會受益。不管夫人旁的好壞,可她卻是把嫡庶分的很清楚的,這要擱在大姑娘和三姑娘身上,夫人是肯定不會派人來請的。”
六娘子盯着魚安許久,半晌才挑了眉眼道,“你可知你這樣說有兩個結果,其一,我覺得你是個值得信任的,興許以後便會重用了你,其二,我覺得你是母親特意安排在我屋子裏的,我雖不會苛待你,可以後你若在我這兒一天,便也是得過且過一天,不會有更好的奔頭了。”
“我信姑娘慧眼,清者自清,魚安只知姑娘是主子,姑娘做的事兒有失偏頗,我若瞧見了,必定是要告訴姑娘的。”魚安聞言竟淡淡的笑了笑,眼底有種釋然的清澈餘韻,固執而可愛。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三十章 流華裏壽辰宴席(上)
午時未到,可陸府的垂花門口卻已是釵環作響好不熱鬧了。
六娘子姍姍來遲,林氏見了她臉色極其不好,不過卻也無暇顧及,只不鹹不淡的說了句,“今日應酬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你若心裏有什麽不痛快,也不要放在臉上。”說罷便向垂花門外迎去。
六娘子笑而不語,轉頭看向了一旁的七娘子。
七娘子也正打量着她,半晌才黏着嗓子冷笑道,“六姐姐好氣派,母親派去的人也請不動你。”
“是我自己偷懶,讓妹妹久等了。”七娘子那點伎倆在六娘子眼中根本不算什麽,她現在滿腦子無外乎兩件事兒,一件還是沈家,第二件卻是那魚安。
原本看中魚安,是因為瞧着她老實木讷,可現在六娘子覺得,自己看走眼了。魚安很聰明,藏拙冷靜,而且膽大心細。雖知道她有可能是受人調教被安插在自己身邊的,可六娘子還是不由自主的會喜歡她這樣遇事沉着的性子。
“六姐姐,你可別得意。”就在六娘子思緒翻飛的時候,一旁的七娘子憤憤的開了口,“別以為在母親面前不低頭你就能蠻橫一輩子。”
“妹妹怕是誤會了什麽吧,我蠻橫?”六娘子眉眼漸冷,趁着林氏迎客未歸,便是一步步走向了七娘子道,“說起來我是不是應該和七妹妹好好的算算賬?琪姐兒來找我鬧騰,這中間是不是妹妹撺掇挑唆的,即便你不說,可旁的人一問便知。”
“你……你胡說什麽!”七娘子到底年紀小,又是被林氏陸老爺寵着長大的,空有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卻最是經不得吓唬,當下便節節後退道,“六姐姐別信口開河,沒得讓我惹了一身騷。”
“是麽?”六娘子覺得無趣,“既然如此,那姐姐我自是想好好同妹妹相處的,若是妹妹不願意,那咱們以後井水不犯河水也行。可妹妹只記住一點,我最恨別人鬧了我還不認的,我有的是法子找出你使的小伎倆。”
“陸雲筝你……”七娘子從小到大,哪裏被人這樣死死盯着教訓過,便是有時候林氏氣她不争氣不懂事,多半也只是冷冷的說上兩句,再不理她半日,這事兒也就這麽過去了。是以六娘子這般模樣的,七娘子還真是從未瞧見過,當下就吓得慌了神。
可六娘子卻沒心思理她,且她眼角餘光也看到林氏正同人說笑着往垂花門而來,便是不着痕跡的整了一下并不亂的衣袖下擺,然後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了一旁。
來的是太仆寺卿羅大人的夫人程氏和內閣侍讀學士曹大人的夫人項氏。
這曹大人和陸文恒是同僚,羅大人則是陸文恒的半個上司,所以林氏自然很熱情,不僅熱絡的招呼人進內院,還一一介紹了六娘子和七娘子給她們認識。
“可真是兩個水蔥般标致的小姑娘。”聽着林氏介紹,項氏笑着上前一手拉住了六娘子一手拉住了七娘子上下仔細的瞧了瞧,然後轉頭對林氏說道,“不知妹妹給姑娘們許了人家沒,興許我家裏的全哥兒有這個福氣呢。”
“喲,哪兒有項姐姐這樣的,什麽都沒有張口就來,這讓我們林妹妹多尴尬啊。”程氏看着林氏面色微紅想駁卻又只能暗暗忍着的模樣,不禁上前打了圓場道,“姐姐若真有心,就該私下好好的和妹妹聊,借着太夫人的壽宴,這算哪門子事兒啊。”
項氏聞言,輕嗤了一聲,卻洋裝恍然大悟道,“程姐姐說的有道理,瞧我看兩個丫頭看的實在喜歡,都沒了規矩。”林氏聞言,則在一旁沖程氏感激一笑。
而被項氏好生拉着的六娘子和七娘子則難得一致的眼觀鼻鼻觀心,死死的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大氣都不敢多喘。
不過氣氛到底有些尴尬了,好在這時候外面忽然有小丫鬟跑來說,“夫人,前頭有人來了,這會兒已經到回廊了。”
幾個站在垂花門口的人皆是一愣,還是程氏門兒清,連忙拍了拍林氏的肩頭道,“妹妹快去迎迎,今兒你事情忙,實在也不是個聊天的日子,我和項妹妹先去看看太夫人,婆婆還讓我帶了話給太夫人呢。”
“那就怠慢姐姐了。”林氏忙點了點頭,然後喚來了一旁的楊媽媽道,“且好好招呼兩位姐姐。”說罷她又轉身對還在低頭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的項氏道,“今兒請的是金麟班的肖久賢和花姑子,回頭姐姐喜歡什麽直接點,都道肖久賢那一出貴妃醉酒是唱的極好的。”
項氏一聽,終于轉了注意力,眯眼笑道,“喲,感情妹妹是按着我的喜好點的班子,那今兒我可不客氣了。”項氏愛聽戲,尤其偏愛金麟班的。
其實宣城最有名的戲班子有三個,一個南邊的九雲臺,一個北邊的金麟班,還有一個是隐沒在長安街胡同口子裏的小梨園。其中九雲臺重京腔,戲大曲長,捧場的多半是宣城裏的爺兒哥兒,小梨園最出彩的是名噪四方的昆曲《牡丹亭》,唯獨金麟班五花八門皆囊括其中,是以許多府邸有筵席要請班子,多半會先點金麟班。
林氏見項氏總算還顧着幾分薄面了,不禁松了口氣,只淡淡的沖項氏笑了笑,然後就轉身出去迎人了。
項氏自覺沒趣,便是對着六娘子道,“你母親最是穩妥,怎麽都套不出她的話來,改明兒讓你母親帶你多出來走動走動,和你七妹妹一樣,也好同旁的姐姐妹妹多認識認識。”
“是”六娘子覺得這個項氏很有趣,本也不想多和她說什麽,卻不小心看到一旁七娘子那一臉悶悶不樂的表情,便笑道,“小六從小養在懷陽,這次回來,也是想多結交些朋友的。”
六娘子話音剛落,七娘子果然冷哼了一聲走到了一邊,六娘子則低着頭輕笑,恭敬的對着項氏和程氏福了福身,再看着楊媽媽把她們帶進了園子。
其實六娘子不是一定要和七娘子擡杠的,只是她瞧不慣七娘子事事都想着争人一頭的做派。就仿佛是小孩兒偏要穿大人的衣裳一般,顯得特別違和。
不過也是她今兒事事瞧着不爽,所以總想挑七娘子的刺兒。六娘子這樣一想,不免覺得有些讪讪然,只淡淡的無視了七娘子那張氣呼呼的圓臉,輕巧的站在了一旁。
就在這個時候,六娘子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廊子裏傳來,她定睛看去,見着林氏和一藍衣女子正翩然而來。
這兩日宣城連着天兒的下雪,不過在一早衆人給太夫人拜過壽之後雪已經停了,是以林氏才會讓六娘子和七娘子一并出來迎客。不過眼下舉目而望,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積雪壓彎了樹枝紅梅,覆蓋了黛瓦灌木,倒是顯的那通身寶藍羅衫的女子尤其的亮眼。
且那女子舉手投足之間皆一派風韻,笑不露齒,淺眉彎彎,即便是側目的模樣也是溫婉雅然的,一看便是大家閨秀,和方才大大咧咧說話做事全無章法的項氏簡直不是一個級別的。
正當六娘子納悶來的是誰時,林氏和那女子已經緩步走至了垂花門。
“這是六娘子和七娘子。”林氏眼中有細光微閃,看着六娘子的時候有一絲叫人很難察覺的犀利。
“是兩個漂亮的孩子。”那女子微微的一笑,目光便落在了六娘子的身上。
雖同是打量,不過這女子的目光和之前項氏的目光有所不同。項氏看她,是直接明了的,瞧着好,便想徑直帶走,這樣的感覺讓六娘子想到了在水果攤買水果,相中了那新鮮飽滿的就想往袋子裏塞。可這個女子的目光,卻是探究多,驚豔少,仿佛她其實是認識自己一般的,那眼神中分明藏着一些六娘子看不懂的深沉。
六娘子被她看得有些心虛,不免佯裝臉紅的低下了頭。
這時,一旁的林氏笑道,“雖眼下雪停了,可這天還是見冷的,妹妹不妨屋裏歇歇腳,再一會兒宴席就要開了。”
“林姐姐太客氣了。”那女子玉手微攏垂落耳際的發絲,撩動釵環微顫,“姐姐不說,我也是要進去先給太夫人賀個壽的,順帶讨個吉利。”
“妹妹慣會說笑,咱們老太太可是等着妹妹呢。”林氏一邊說,一邊不着痕跡的攬住那女子的臂彎,将她往院子裏帶。
六娘子只覺納悶,按着這些日子她時不時的觀察林氏來看,林氏出生書香門第,雖也算不得什麽貴族世家,不過她骨子裏有些傲氣,從不輕易伏小。
可今兒個……
正當六娘子萬分不解之際,忽聽那未走遠的女子笑着說了句,“皇上已下令出了年要開恩科,風聲一傳,禮部就忙了,這兩日老爺回府也幾近深夜,今兒一早又進了宮,是以只怕要錯過太夫人的壽宴了。”
“妹妹快別這麽說,劉大人這是在忙國事,自然馬虎不得。常言道事分輕重,只是這大過年的,大人也是辛苦了。”林氏連連附和。
禮部,劉大人!
六娘子聞言猛的擡了頭,剛好來得及看到那藍衣女子緞裙裙擺翻飛,輕巧的隐沒在了長亭後。她有些不敢相信,只覺得若是真的,那這事兒未免也太巧了,可偏生那女子奇怪的舉動卻是引她猜忌。
即便是再沉得住氣,當下六娘子也亂了陣腳,下意識的便抓住了眼前一個從前院迎客而回的小丫鬟問道,“方才那一身寶藍錦緞羅裙的女子是哪家的夫人?”
“姑娘問的是劉夫人嗎?”小丫鬟偏頭想了想,眨眼問道。
“是哪家的劉夫人?”六娘子不顧七娘子的側目相看,着急的追問着。
“是禮部侍郎劉大人的夫人沈氏。”還未等小丫鬟開口,一個空冷的聲音就從六娘子背後響起。
六娘子輕輕的松開了抓住小丫鬟胳膊的手,轉頭看着原路折回的林氏,不禁失笑道,“母親辛苦了。”
林氏挑了挑眉,呼了一口氣,先是将一旁還不在狀态的七娘子拉到了身邊,然後對着六娘子笑道,“你妹妹若是有你一半聰明,我也能省點事兒。不過小六,有時候姑娘家太聰明也未必是好事。棒打出頭鳥,你……合該要替你妹妹多擔待的。”
六娘子怔怔的看着林氏,剎那間聽懂了她的話。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三十一章 流華裏壽辰宴席(下)
正午的宴席準點開了桌,外院設的酒桌坐男賓,內院設的小廳納女眷。外院十桌,內院十桌,雖排場不算頂大,可也稱得上熱鬧。
其實今兒是除夕,各家各戶都是忙着過年的,本太夫人有意想把生辰宴席提前,可陸老爺不同意,總覺太夫人做的是五十九大壽,“九”寓“久”意,提前或推遲都不吉利,所以生生的壓在了除夕當天中午。不過按照今天到的人來看,陸老爺在官場的交際圈還是不錯的。
外院和內院的菜式大體相同,每一桌都是按着八人份算的,九道涼菜,十道熱菜,六道點心外加羹湯甜粥,還有壽桃壽面寓意吉祥,盤盤疊起,很是豐盛。
相對于外院行酒闊談的熱鬧,內院也不見清冷。其實這樣的宴席,宅內女子相聚,最集中的話題無外乎兩個,一個是比家室老爺,另一個則是攀親家姻緣。
席間,多有自來熟的人,就好比項氏,亦或者是性子活絡的三姑奶奶,那都是八面玲珑的交際好手。尤其是三姑奶奶,坐在陸太夫人的邊上,布菜添茶不借丫鬟之手不說,還時不時的講個趣段子惹得太夫人哈哈直樂。是以林氏在席間也多敬了三姑奶奶兩杯酒,謝她悉心周全。
斛光交錯間,這偌大的膳廳中是一片祥和溫暖氣氛熱絡的,可偏生六娘子只感覺如坐針氈,背脊發涼。
如果她猜的沒錯,她探沈家底的事兒林氏已經知道了。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又是誰告訴她的?六娘子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滿屋子的歡聲笑語此刻聽來竟是特別的刺耳。
“怎麽了,瞧着你一頓飯下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三娘子就坐在六娘子的左手邊,此刻她正将一碗溫糯的南瓜粥放在了六娘子的面前,悉心問道,“連唐媽媽最拿手的粉蒸肉都沒吃幾口。”
“哪兒啊,不過是早上貪吃了兩個糯米丸子,現在有些積食了。”六娘子淡淡一笑,壓下了心頭的疑惑,端起了南瓜粥,吃了兩口,卻是食不知味。
不過這一頓午宴,似乎也只有六娘子一個人吃的不好,在座的其他人瞧着都是很盡興的。尤其是坐在六娘子同桌的琪姐兒和九娘子,一個拿着醬烤兔腿猛啃,一個則吃掉了大半盤的爆炒牛柳,看的初娘子都傻了眼,直怕九娘子吃多了撐着。
反倒是九娘子,一邊拍着飽飽的肚子一邊吐着舌頭道,“大姐姐放心,我還留着肚子吃二祖母的壽面呢。”她話音剛落,一桌子的姑娘們都笑了起來。
就這樣,大家夥兒熱熱鬧鬧的吃了午膳,咬了壽桃夾了壽面,然後則齊齊的移步去了聽音閣。
陸府的聽音閣就在內院的垂花門旁,是個二層的木架小閣樓。半開放的場座寬敞明亮,加長的屋檐向上飛翹,即便是遇着雨天,也能安安靜靜的坐在裏頭聽戲而不被風雨所擾。離開約莫一丈之遠是一個高長的戲臺,上頭已經鋪了新的氈絨錦緞,火紅鮮豔,喜氣盈盈。
小戲臺一邊,金麟班的樂班師傅們已經在調鼓整音了,六娘子随着衆人而來,卻頓足立在了廊子下,好奇的往臺子上看去。
“看什麽呢?”跟在她身後的是初娘子,見六娘子停下了腳步,不禁也随着她的視線瞧去。
“我在想,這一會兒要是又了雪,打鼓唱戲的師父可不是要冷壞了?”
初娘子抿嘴笑了笑,“那臺子底下搭了地龍,一早的時候母親已命人燒了灰炭,若是一會兒下了雪,頂上還能支起篷子,且也不是唱很久,不過是唱個熱鬧罷了。”
六娘子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和初娘子道,“我以前都是在春夏看戲班子唱戲的,一入冬懷陽那兒就鮮少能瞧見戲班子了,正好奇的緊,虧得大姐姐同我說說。”
六娘子素來是很敬重初娘子,作為長姐,初娘子總是在适當的時候會給她适當的幫助,所以六娘子對她雖沒有同和三娘子一般交心,不過卻也是親近不假的。
只是六娘子剛說完,一旁就有聲音冷笑道,“早就聽說懷陽民風古化,與外不通,沒想到竟然入了冬連戲班子也看不着了哈哈……”
這聲音耳熟,六娘子尋聲轉了頭,果不然看見四娘子正肆無忌憚的靠在七娘子的肩頭猛笑。
此時大多來聽戲的人正聚在聽音閣的門口未落座,是以都聽到了四娘子那高聲尖笑的一句。其實六娘子還真覺得沒什麽,可三娘子卻氣的眯了眼,正要發作,偏感覺自己手臂一緊,六娘子糯糯的聲音已經快了她一步。
“四姐姐這麽一說,卻是把先帝爺的贊譽都給抹平了呢。”
六娘子話一出口,人群中已有人嘴角一彎,淺笑了起來。
“先帝爺?”四娘子不明所以,可臉色卻有些不好看了。
六娘子心中冷笑一記,卻裝着柔和謙虛的模樣道,“是啊,想當年先帝爺私服南下,一路去了蘇浙皖,途徑懷陽,留了一句話道‘懷谷有虛,陽山有雲’。贊的是懷陽的有虛林和平山的日出雲景。”六娘子說到這裏頓了頓,然後眨眼笑道,“先帝爺的贊譽和四姐姐口中評價的懷陽卻是很不一樣呢。”
六娘子短短幾句話,提了懷陽的美名不說,也暗諷了四娘子的無知。不過六娘子卻并不打算和以前那樣輕輕松松的放過四娘子,便是繼續道,“不過說起來懷陽的物産确實不似宣城豐沛,但若是我沒看錯的話,四姐姐發髻上的珠釵卻是出自懷陽嵊縣的。”
“你……”四娘子漲紅着臉抖着手,一臉忿意的拔下了發髻上的累絲珠釵,正要往地上扔,手卻突然被人重重的拉住了。
“母、母親。”看到身後的王氏,四娘子一張臉由紅轉白,手上的勁道下意識的就松了下來。
王氏先是冷冷的看了一眼四娘子,然後才堆着幹幹的笑臉沖六娘子道,“喲,咱們小六可真是有學問,你四姐姐肚子裏那點墨水啊,到了你跟前可算是沒得瞧了。”
“大嬸嬸過獎了,只是四姐姐說到懷陽,小六才知道那麽一些,若是宣城的趣聞,小六也只能兩眼一抹黑了。”六娘子一邊說,一邊還故意聳了聳肩,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倒是惹笑了不少人。
王氏見了,不免氣自己閨女不争氣,軟的不行硬的也比不過,當下就緊緊的将四娘子拉到了六娘子的跟前道,“以後可得好好跟你妹妹學學,家裏也請了先生教你識文斷字的,卻總也不長進。”
“母親!”四娘子自然不依在六娘子跟前低頭,身子扭的和條蟲似的,恨不得直接把手上拿着的珠釵扔到六娘子臉上才好。
可就在這時,一個似水輕音驟然傳來,“我且聽聞府上的荷花亭看冬景是極好的,不如六姑娘來帶個路吧,趁着戲文還未開羅,讓我先去看一眼陸夫人誇了幾次的雪景。”
說話的是沈氏,此刻她正靜靜的立在人群中,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雲髻峨峨,修眉聯娟,自有一股出塵的美感。
本來周圍的人除了三娘子想攔、初娘子想勸之外,其餘剩下不乏看熱鬧的,偏的沈氏話一出,衆人便紛紛四下散開,仿佛剛才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六娘子一邊驚訝于旁人變臉之快,一邊看着王氏連連将滿臉不服氣的四娘子拉了遠,又擡頭看着身形修長的沈氏,忽然想起之前她在人群中撇見的那一抹笑,似乎正是出自面前這端莊如玉的女子。
六娘子不由的深深吸了一口氣,露齒笑道,“夫人若是不嫌棄,那便由小六帶路吧。”沈氏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清香,細綿而幽遠,緩緩煙散,繞在六娘子的鼻息間,只覺得淡淡的甜。
兩人便這樣一個丫鬟也沒有帶,左右并肩出離了衆人的視線。
其實荷花亭離聽音閣并不遠,走個十來步,再轉過抄手游廊,臨湖而立的荷花亭便清晰可見了。
荷花亭顧名思義,依湖建造,取春夏池中荷景為重,其實所謂的景致也不過美了一個夏季。眼下是隆冬,沈氏方才那幾句話,明白的人一聽便知只是托詞,但是六娘子卻拿捏不準她為何要在那個時候出手幫自己解圍。
“六姑娘出了年……有十歲了吧?”走着走着,沈氏忽然停下了步子。
兩人是并肩而行的,速度不緊不慢,是以六娘子也停了下來,點頭道,“是,我是三月生的。”
“那過不了多久便是六姑娘的生辰了呢。”沈氏眼神微閃,笑容暖暖,令人舒心。
六娘子不禁放松了一直緊繃的神經,舒展了微蹙的眉頭道,“以前小時候總覺得每年三月過的好快,過完年一眨眼就過了生辰,之後便又要再盼上整整大半年了呢。”
“不論早晚,誰人過生辰不是這樣的。”沈氏愉快的笑出了聲,忽然,似漫不經心的說道,“等開了春,我要去一趟懷陽,你可有興趣和我一起?”
六娘子本是想邁了步子迎沈氏去亭子裏小坐片刻的,可在聽到沈氏的話以後,她猛的回了頭,神情複雜。
思緒懵亂間,六娘子只輕輕的問了一句,“所謂嫡女,其實本來也就只指我一個人是嗎?”
第一卷 拈花一笑,無猜脈脈心有意 第三十二章 流華裏沈家有心
“所謂嫡女,其實本來也就只指我一個人是嗎?”
漫天積雪間,結冰的湖面折射出七彩的光,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溫暖卻遙不可及。六娘子問的清楚,可她卻感覺心有一種驟然的漲疼,仿佛被誰硬生生塞進了一塊冰柱,徹骨的寒讓她禁不住的顫抖。
見沈氏不開口,六娘子慘淡一笑,自嘲道,“或許夫人覺得小六自恃過高了,不過,既要小六嫁,小六就要嫁的明明白白。我與沈家……素來無親無緣,相距千裏,沈家為何會偏偏看上小六而不是小七?”
“你以為呢?”沈氏的笑有種溫潤的美,仿佛柳風拂面,令人舒暢。
可惜六娘子的心思卻全然不在沈氏的笑容上,只見她兩眼木然的盯着不遠處結冰的湖面,似壓着內心的紛亂道,“不知道。”
六娘子是真的不知道。這一路從懷陽來到宣城,從最開始她以為是入了陸老爺和林氏的局到現在她覺得入了沈家的局面,六娘子忽然很想問一問,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讓沈家如此惦記。
“不瞞夫人,小六八年未歸,養在懷陽小城,看的是山明水秀,過的是質樸無奢,在這以前,我從未想過會回宣城的。”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