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過了晌午,黑雲蔽日,眼看着就要變天了。

謝沂前腳剛走,豆大的雨滴便噼裏啪啦砸了下來。

算算腳程,此刻應當還未走遠。

“殿下,咱什麽時候回去?再不走雨就該下大了。”方元撐着傘站在窗外,望着雨幕憂心忡忡。

賀蘭奚手裏拿着方才背的那篇賦,書頁被他折了一角又一角,又一頁頁捋平,如此反複。

手心還火辣辣地疼着,當時被打狠了只覺首輔大人不近人情,事後回想起來,才恍然明白對方的用意。

可就算是好意,也不能……

多管閑事!

賀蘭奚丢下書本,不耐煩地叫了聲方元。

“傘給我!”

“欸?殿下!您到哪兒去——”

方元被奪了手中的傘,一不留神,他家殿下就撒丫子跑沒了影。

賀蘭奚循着文淵閣的方向一路前行,走了沒多久便隐隐開始後悔。

興許雨一會兒就停了,他這樣巴巴的找過來算怎麽回事?

又想,自己方才同他那樣頂嘴,萬一把人得罪透了又該如何是好。

賀蘭奚腳步漸緩,腦袋裏左一句右一句沒個消停,時而低頭盯着腳下出神,時而轉過身去,隔一會兒又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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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亭中避雨的謝沂瞧見不遠處的熟悉身影時,眼中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殿下?”

謝沂不确定的詢問聲和漫天雨聲一道傳進賀蘭奚的耳朵裏,傘沿向上擡起,一身朱紫色官袍的謝沂站在亭子裏,十分顯眼。

小殿下怔怔的,似乎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就将人找到了,繼而揚起笑容,在雨裏奔跑起來。

謝沂向前半步,想要提醒他小心臺階上的青苔,甚至伸出了手去接他,奈何慢了半拍,少年攜風碎雨一頭紮進他懷裏,連同氤氲的水汽一起流竄至心間。

身邊太多人一個接一個的離他遠去,不顧一切朝他奔來的,眼前卻是頭一個。

“呀!我的傘!”賀蘭奚還想回頭去撿摔倒時脫手的傘。

謝沂攔住了他:“只有這一把傘,殿下是想和臣一同去文淵閣,還是想把臣帶回寝殿去?”

無論哪一種,似乎都不大合适。

賀蘭奚臉轟的一下就紅了。

被自己蠢的。

怎麽就忘了跟方元多要一把傘呢!

“雨勢太大,不妨先坐下等一等?”謝沂提議道。

身邊連個人都沒帶就跑了,方元定然要出來尋他,賀蘭奚點了點頭:“……也好。”

此處偏僻,平日裏少有人往,二人皆不言語,不免顯得雨聲寂寥。

賀蘭奚單手撐着額頭,看似在看雨,實則餘光一直落在對面的人身上。

只見謝沂坐姿端正,目光遠眺,恰好将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留給了他。

這老狐貍還挺好看的嘛,難怪街頭巷尾這麽多人對他的風月轶事感興趣。

只是編排這老狐貍連帶着把他也編排進去,感受就不太美妙了。

他自以為将目光收斂得很好,卻不知早已被人察覺。

謝沂轉過頭來:“殿下一直盯着臣做甚?”

賀蘭奚沒有半點被抓包的慌亂,反倒嬉皮笑臉調戲起謝大人來:“我只是在想,先生芝蘭玉樹,人中龍鳳,怎麽身邊連個可心的人都沒有?”

“臣政務繁忙,無心其他。”謝沂這些年沒少被過問婚事,解釋起來倒是十分熟練。

賀蘭奚滿臉寫着“我不信”三個大字:“是嗎?”

謝沂哪管他信或不信,不疾不徐反将一軍,道:“有此閑心來操心臣的私事,殿下的功課想必是還不夠多。”

他急了。

賀蘭奚如此确信。

否則哪至于威脅他。

“不過閑話幾句,先生難道還指望我三元及第不成?”裝可憐這事賀蘭奚可謂是信手拈來,同時不忘将通紅的左手手心刻意擺到他面前。

謝沂瞥了一眼,眉心緊蹙,随後從袖中翻出一個比指甲蓋略大些的圓盒:“太醫院陳院判的方子。”

連藥膏都提前備好了,當真是思慮周全。

賀蘭奚暗中咬牙,扭頭冷哼一聲,蹬鼻子上臉道:“我可沒有三只手。”

他哪裏是不方便,分明是在等着謝沂自告奮勇。

謝沂也當真如他所願,主動道:“殿下如不嫌棄,臣可以代勞。”

賀蘭奚毫不扭捏地将手遞過去,兩眼含笑:“那便勞煩先生了。”

謝沂教訓他的時候毫不留情,但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上卻總是十分寬容,低頭替他擦藥的認真模樣比起處理政務時也不遑多讓。

也不知這樣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時又是何種模樣。

“聽聞……先生從前有位舊情人。”藥膏塗在手上泛着絲絲涼意,賀蘭奚不自覺蜷起手指,“遲遲未成家,是舊情難忘,還是心灰意冷?”

謝沂擡眸睨了一眼,按住他的指尖:“殿下專程到飛月閣去,就是為了打聽這些?”

賀蘭奚自然不能說他是去聽六哥幸災樂禍的,只好認了:“是又如何?”

謝沂意味深長道:“坊間傳言有幾分可信,殿下應當最為清楚。”

此言無異于在否認“舊情人”一說,畢竟依那些人看來,他二人的愛恨糾葛,其精彩程度并不比那位舊情人相差多少。

甚至可以說更勝一籌。

賀蘭奚大失所望:“我還以為真有這樣一個人,竟能讓謝大人失了分寸,原來是子虛烏有。”

“聽起來,殿下似乎很希望有這樣一個人。”

謝沂一顆七竅玲珑心,事事盡在掌握,可惜這回卻猜錯了。前塵舊事,本就礙不着他什麽,是真是假還得另說,不過是找個由頭,尋謝大人開心罷了。

話雖如此,可等謝沂說出“确有此人”四個字時,賀蘭奚還是在一瞬間愣住了。

謝沂像是故意的,停頓了好一會兒,方悠然道出後半句。

“确有此人,但……事非此事。”

賀蘭奚又一次被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視着,心中難以抑制地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這件事,或許與他有關。

“殿下!”

就在這時,方元帶着烏泱泱一幫人突然而至,連帶着落在耳邊的雨聲也逐漸清晰起來。

謝沂及時起身行禮:“今日勞殿下記挂,在此謝過。”

哼,假客氣。

賀蘭奚大踏步走出亭子,方元及時替他遮住風雨,同時使了個眼色,讓人給謝沂遞傘。

謝沂欣然接過。

賀蘭奚回頭沖他笑了笑:“先生身子一向不好,記得回府喝碗濃濃的姜湯,小心別病倒了。”

二人在此別過,不想這場風雨過後,病倒的不是謝沂,反倒是向來康健的永明帝。

消息傳到賀蘭奚耳朵裏的時候正值深夜,皇後還有溫氏已經争先恐後地趕了過去,他和六哥前後腳到,各自默默找了個地方坐下,聽陳院判敘說病情。

“陛下胸中隐痛難寐,應當是心滞氣胸之症,驟然發作,恐怕一時半會兒難以痊愈。微臣方才已為陛下施針,現下雖有所好轉,但還需好生調養一段時日。”

在場有一個算一個,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全都是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

皇後還算穩重:“那便請陳院判為陛下開藥吧。”

半柱香後,永明帝悠悠轉醒,賀蘭奚其餘幾位已經出宮建府的好兄長也終于從宮外趕到了。

一同星夜前來的,還有首輔謝沂。

“謝大人,陛下有請。”

永明帝的貼身太監張槐林從內殿出來,晾着諸位娘娘和皇子們,叫了謝沂進去。

他對這位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首輔大臣,信任程度可見一斑。

這樣一位能夠讓永明帝臨終托以治國重任的顧命大臣,最後為何會生出謀逆之心?

賀蘭奚冷眼旁觀,默默思索着這個從不曾深究過的問題。

皇後和溫氏的臉色都不大好看,照今日情形,倘若永明帝不好了,那誰來繼任大統豈非皆由謝沂一個人說了算。

謝沂對此一無所知,踏進內殿時,永明帝正靠坐在床頭,氣色稍差,但人已經完全清醒了,見到他來,語出驚人:“朕沒有駕崩,謝卿是否覺得有些失望?”

“臣接到消息奉旨前來,心中不作他想,陛下此言,實在叫臣惶恐。”謝沂不卑不亢撇清自己,言語間只将永明帝的話當做一個玩笑。

永明帝倏地笑起來:“謝雲歸啊謝雲歸,這世上最不會在朕面前惶恐的人就是你了。”

謝沂緘默不語。

“七年前北鎮撫司的诏獄裏,你說願為天子利器,為此賭上了陳陽謝家全族的前程。如今孤家寡人,舉目無親,可曾覺得後悔?”永明帝生死間走了一遭,這話像是在問謝沂,又好像是在問自己。

謝沂冷靜道:“做出決定之時,臣便料到會有今日。”

永明帝忽然提及舊事,到頭來卻是自己先生了怯意,又匆匆揭過。

“朕養病這段時日,朝政就由謝卿攜同內閣處理,沒什麽大事,不必報到華彰殿來。”

謝沂:“臣領旨。”

謝沂一走,永明帝在人前強撐着的那口氣頓時散了大半,縱使知道外頭還有一大幫人候着,一時間卻誰也不想見。

“侍疾的事,讓皇後安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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