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上三竿,賀蘭奚悠悠轉醒。

宿醉的感覺不大好受,頭昏腦脹的,身上也沒什麽力氣。

他撐着床板艱難坐起來,一低頭,入目便是紮眼的朱紫色布料,整個人霎時間清醒了。

“方元!”賀蘭奚喊道。

方元聞聲而至,小跑着進來。

“昨晚誰送我回來的?”

“是謝大人啊,您不記得了?”

話音落下,賀蘭奚的記憶也一點點回籠,耳根迅速染上一層緋色。

他攥緊了手裏的官服外袍,面上仍是一派鎮定:“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等方元一走,賀蘭奚霎時便繃不住了,在心底無聲吶喊着,鑽進被褥裏滾了幾個來回。

才喝了幾口,就連人都不認識了。

他沒事跑去找謝雲歸做什麽!

雖然丢臉丢得徹底,但好在還有意外收獲。謝沂興許是以為他醒來不會記得,倒是比尋常坦誠不少。

一個重要的朋友……

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有能夠稱之為朋友的人?

簡單洗漱一番,賀蘭奚将沾了酒氣皺得不成樣子的官服交給了方元,讓他務必熨燙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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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人好心借衣服給他,還回去的時候總不能是這副模樣。

接着又派人去文淵閣打探,結果得知謝大人今日只過來點了個卯便回去了。

賀蘭奚想了想:“方元,收拾收拾,今兒個去平安巷吃馄饨。”

平安巷路口處有家老字號馄饨攤,聽說元德年間就在那兒了,先前去謝大人府上,謝沂叫人買過一回,長久不吃,竟有些許想念。

收拾妥當,臨走時賀蘭奚忽然又想起一物,是瓊林宴那次求謝沂帶他進北鎮撫司強行要來的信物。

那老狐貍虛張聲勢的,唬的他還以為是什麽重要的東西。結果兩個月過去,他忘記就罷了,謝沂竟也不聞不問,仿佛從未有過這樣一件事。

想來只是塊普通的玉而已。

既然想起來了,賀蘭奚就不會占這個便宜,翻找出來随手往腰間一系便出門了。

謝府的人全都見過他,不要說攔,連問都無人問一句。

賀蘭奚如入無人之境,繞過影壁,卻見院中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公子站在太陽底下,頭上頂着一本書,手裏舉着一本書。

看這樣子,大抵是被罰了。

這手段一瞧就是老狐貍的手筆,只是……人卻從未見過。

一股危機感油然而生。

賀蘭奚腳步漸緩,不遠不近正好停在對方面前。

對方自然也注意到了賀蘭奚,只是迫于謝沂的淫威,不敢妄動。

二人互相打量着。

賀蘭奚忽然笑了一下:“你是怎麽惹着那只老狐貍了?”

對方目光直直落在他腰間,聽他這樣問,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一擡頭,眼裏泛出了希望的光:“小嬸嬸!救我!”

小……嬸嬸?

賀蘭奚臉上笑容僵住,急于撇清關系似的後退一步,而後正色道:“這位公子,你怕是認錯人了。”

“沒錯啊。”那人眨眨眼,瞧着不大聰明的樣子,“你身上的雲紋玉佩乃是謝家人獨有,從來只贈心愛之人,上面刻着我小叔叔的名字,你不是我小嬸嬸又是誰?”

賀蘭奚下意識低頭,看見自己臨出門時翻找出來的東西,兩眼一黑。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搶走玉佩時老狐貍面色古怪,原來是在這兒等着他呢。

呵,小嬸嬸是吧。

很好。

“你是陳陽謝家人?”賀蘭奚斂去一身冷意,勾起唇角,忽然變得客氣起來。

這傻孩子保持着雙手平舉頭頂一本書的滑稽姿勢,不敢用力點頭:“正是,在下謝辭。”

正經不過兩句話,謝辭立刻哭喪着臉道:“小嬸嬸,你去替我求求情,讓小叔放過我吧,手實在酸的不行了。”

愛莫能助。

賀蘭奚拍拍他的肩,無情轉身,将謝辭的哀嚎抛之腦後。

老管家半路迎上來,領着他去了書房,想是謝沂已經知道了他入府的消息。

若說原先來此的目的是為了送還東西,聊表謝意,經過方才前院那一遭,賀蘭奚現下只想興師問罪,同他好好說道說道“小嬸嬸”是怎麽回事。

等到了書房門口,只差臨門一腳時,賀蘭奚又忽然變了主意,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

“方元,把東西交給全叔。”

謝全波瀾不驚,只當什麽也沒看見,順着他的意帶方元離開,留賀蘭奚在那裝模作樣地叩門。

不長不短,正好三聲。

“謝大人,我能進來嗎?”

賀蘭奚通常都是叫謝沂先生,醉酒或在心中暗自腹诽時叫他老狐貍,偶爾不那麽客氣便直呼謝雲歸。

總之這樣正兒八經的叫他謝大人,還是第一回 。

事出反常必有妖,謝沂雖不懂他在搞什麽把戲,但無非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進來便是。”謝沂彎起嘴角,順手拿書蓋住面前的公文。

賀蘭奚進來瞥見了他的動作,不置一詞,自己尋了個地方坐下,似真似假嘆道:“謝大人近來好大的脾氣,怎的還罰人在日頭底下曬着。”

“家中小輩不懂事,一聲不吭從家裏跑出來,平白叫人擔心,自然是要教訓的。”謝沂解釋道,“那小子讓殿下來求情了?”

如此了解家中小輩的脾氣禀性,說什麽為了個男人跟家裏鬧翻,果然流言信不得。

不過眼下戲還沒演完,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賀蘭奚從手邊的盆栽裏摘了一朵花下來,擡眸直勾勾盯着謝沂,莞爾一笑:“再怎麽說,我也是他的小嬸嬸啊。”

小嬸嬸三個字,他說的頗為咬牙切齒。

謝沂瞬間明了,走上前來低頭一瞧,抑制不住地笑了。

笑什麽笑!

罪魁禍首有什麽臉面笑話他!

賀蘭奚起身怒而把人推倒在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兩人位置瞬間掉了個個。

謝沂也不反抗:“殿下這是何意?”

“這話該我問謝大人才是。”賀蘭奚在他腿上尋了個好位置,一屁股坐下,想了想又勾住他的脖子,“三書六禮我一概沒見到,怎的就不明不白成了謝大人的人?”

他本意是想瞧瞧謝沂變了臉色是何種模樣,可惜高估了某只老狐貍的品性。

“三書六禮?”謝沂一手托住他的腰身,嘴裏吐出的話連聖人都聽不下去,“臣與殿下一直以來不都是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嗎?”

賀蘭奚身子一僵,被他觸碰到地方火燒一般滾燙,可又不想輕易認輸,只好硬着頭皮演了下去:“我改主意了不行嗎?”

謝沂又笑:“殿下說了算。”

他等着賀蘭奚說出個章程來。

賀蘭奚哪有什麽可說的,光是這麽面對面耗着就已經夠難為他的了。

他憋紅了臉,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認輸般摘下雲紋玉佩拍在謝沂胸口:“還給你。”

“三書六禮不要了?”謝沂似乎是覺得小殿下害羞的樣子十分有趣,忍不住又逗了他一句。

賀蘭奚氣急,冷哼一聲,也不說要把東西還給他了:“要!怎麽不要?有本事你現在就寫封婚書,我立刻拿到父皇面前去請他賜婚!”

一室寂靜。

不過賀蘭奚轉瞬便被謝沂怔愣的模樣所取悅,一時間得意非常,如果有根尾巴,此刻恐怕已經翹上天了。

“謝郎,怎麽不說話了?”他眉眼含笑,全然不知收斂二字怎麽寫。

這出戲再唱下去,只怕就要無法收場了。

謝沂自然不可能真的寫一封婚書給他,只好率先做了那個低頭之人。

賀蘭奚順坡下驢,拍拍屁股收了神通:“到巷口吃馄饨去。”

出來經過前院,謝辭竟然還在,但手裏還有頭頂的書已是岌岌可危。

賀蘭奚此刻心情正好,大發慈悲替謝沂傳了次話:“放下吧。”

謝辭如蒙大赦,癱倒在地,熱淚盈眶道:“多謝小嬸嬸!”

“瞎叫什麽!”賀蘭奚難得的好心情全給敗壞了,想起臨走時某人煞有其事的囑托,後悔不疊。

上當了!

什麽也不知道的謝辭得了賀蘭奚一記白眼,滿頭霧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得罪了小嬸嬸。

賀蘭奚氣勢洶洶地離開,在門口撞見了曾給他代過課的左都禦史齊大人。

“見過七殿下。”齊思義規規矩矩見禮,仍是那副經年不變的冷淡模樣。

賀蘭奚幼時常在小舅舅口中聽到此人的名字,交集卻不多,加上正在氣頭上,不欲多言,因此微微颔首,便算還禮了。

方元早已等在門外,見他臉色不好,試探着問:“殿下還去吃馄饨嗎?”

“不吃!”

以後也不吃了!

賀蘭奚這廂在和馄饨怄氣,另一邊,齊思義已經從謝辭嘴裏把他知道的都套了出來,然後沉着臉找謝沂算賬去了。

“謝雲歸!他才十六歲!你就是這樣向令秋交代的嗎?”

如出一轍的質問聲湧進謝沂的耳朵裏,恍若莊生夢蝶,如墜夢中。

提筆的手一頓,上好的宣紙頃刻間被墨色暈染,謝沂擡頭看向前來興師問罪之人,心口像被什麽攫住了一樣。

良久,他不動聲色團起廢紙扔到一邊,聲音有些許難以察覺的滞澀:“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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