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興許是行宮的日子太過安逸, 進京沒幾天,一場秋雨,就令永明帝和謝沂接二連三地病倒了。
之前從無二人雙雙病倒的先例, 不論誰身體不适, 總還有個能主持大局的人。
眼下這般遇事無人決斷的情況倒還是頭一回。
謝沂也就罷了, 常年泡在藥罐子裏,隔三差五告假, 一副迎風就倒的病弱相。
可永明帝一向身體康健, 近來卻忽然纏綿病榻,久治不愈。
盡管已經到了一定年紀,但這幅病來如山倒的架勢仍是令人唏噓。
心思敏銳之人紛紛嗅到一絲風雨欲來的味道。
另一邊,皇後親自侍奉聖駕左右, 也不知究竟說了些什麽,竟讓永明帝同意了由榮王監國一事, 只是叫上了靖王在一旁幫襯。
榮王靖王各自占着嫡長的名頭, 如今業已封王建府,行監國之職,順理成章。
但這個決定就如同一塊巨石丢進湖中,“咚”的一聲響,攪亂了朝野上下原本的平靜。
永明帝雖未明說, 但此舉其中深意, 不言自明。
他顯然是有了立儲之意。
聖旨頒下後,寧王同順國公心情如何不說, 賀蘭奚卻很是逍遙自在。
他借着探病的名義,一趟一趟的往宮外跑, 旁人若是有意見, 便說是永明帝的意思。
賀蘭奚現下膽子還沒大到敢假傳聖谕的地步, 只是永明帝近日不見人,他既有出入宮禁的自由,實在不必将自己拘束在那四角的宮殿裏。
這日,他照例出宮去叨擾謝大人,路上偶遇那位永明帝口中神乎其神的清一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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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手持拂塵,衣袂飄飄,的确仙風道骨,像個得道高人。
“七殿下。”
清一真人如今風頭正盛,和他比起來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行禮問安時卻十分客氣。
賀蘭奚甚至隐約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讨好。
“真人這是到父皇那去?”賀蘭奚不動聲色地笑問道。
說清一真人風頭盛絕非毫無緣由。
此次除貼身照顧的張太監和皇後之外,能進永明帝寝殿的,就只剩這位老道了。
既然遇見了,賀蘭奚少不得要試探一番。
“正是。”清一真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禮尚往來也向他問候了一句,“七殿下何往?”
賀蘭奚口中吐出三個字:“平安巷。”
清一真人神色一滞,很快又恢複正常,笑眯眯道:“原來是謝大人府上。”
賀蘭奚回以一笑:“真人算的準,果然名不虛傳。”
一頂高帽扣下,即便不是算出來的,老道也不得不認了。
清一真人面不改色,心底卻直發虛。
這活可真是不好做啊。
平安巷的路賀蘭奚早已熟的不能再熟,只是沒想到今日在謝府又見到了與他年齡相仿,口無遮攔,一口一個小嬸嬸将他氣跑的謝辭。
謝辭是提前來京準備會試的。
秋闱剛剛結束,還未發榜,他便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一則是會試将近,期望能得謝沂抽空指點,二來……
“我才多大她就開始替我相看媳婦了?小叔叔将近而立都不着急,她急個什麽勁!”
賀蘭奚到時,謝辭正拉着謝府的老管家吐苦水。
話裏的“她”則是謝辭母親,謝沂的堂嫂。
老管家對謝辭的抱怨習以為常,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管老老實實做個合格的樹洞。
誰知耳邊忽然傳來另一個少年好奇的聲音。
“謝雲歸為何不着急?”
謝辭駭然,看清賀蘭奚的臉後,一聲“小嬸嬸”下意識脫口而出。
賀蘭奚看着面前這個憑空多出來,同自己一般大的便宜侄子,笑意柔和:“所以究竟為何不着急?”
“自然是……我還真不知道。”謝辭見他沒有怪罪,嘿嘿一笑,“說不定是他們大房的傳統。”
“傳統?”
從來幺房出長輩,謝家卻好似格外不同。
謝沂的父親雖是長子,卻年近而立方才娶妻生子,反倒是小他一歲的庶弟,連孫子都到了該議親的年紀。
以致叔侄二人只差了九歲,卻差着輩分。
更不用提族中旁支,一些動作快的,連孫輩都替謝沂生出來了。
賀蘭奚聽得直樂,又問:“你們二房可沒這傳統,你又為何不急?”
謝辭大窘,紅着一張臉:“我……天下士子寒窗苦讀,皆是為有朝一日能将一身才華學識賣與帝王家,提筆安社稷,兒女情長的事,我還……還不想考慮。”
說得倒是挺冠冕堂皇。
賀蘭奚故作高深,端起來的樣子頗有幾分謝沂的神韻:“《禮記》有雲,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你連家都未成,又如何齊呢?”
“這……”謝辭竟真的被他唬住了,低頭蹙眉思索起這個問題來。
賀蘭奚可不管他怎麽想的,噗嗤一笑,丢下便宜侄子轉頭直奔謝沂房間。
他輕叩房門,耳朵貼在門板上,試探地叫了一聲:“謝雲歸?”
“大人已經服過藥睡下了。”老管家跟上來解釋。
這個理由賀蘭奚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了,回回來謝沂都有理由躲着不與他見面。
他也不惱,閉門羹吃多了,竟也從中覺出幾分趣味來。
日日來此,樂此不彼。
看起來,謝大人像是被他親怕了。
“不要緊。”賀蘭奚善解人意地笑着說,“我只是順道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
老管家不由一愣,問:“殿下要去哪?”
“飛月閣。”
飛月閣是什麽地方,滿城無人不知。
老管家神情頓時變得一言難盡,張嘴想說些什麽,礙于賀蘭奚身份,只能欲言又止。
賀蘭奚一看就知道老管家是誤會了什麽,可他非但不解釋,甚至有些期待謝沂聽到後的反應。
不過他可不是刻意來将此事說給謝沂聽的,而是的的确确有人相邀。
飛月閣雅間。
“有什麽事非得來這裏說,也不怕被人瞧見抓住把柄參你一本,安王殿下。”
永明帝尚卧病在床,他們身為人子卻出現在風月之地,難免會為人所诟病。可賀蘭奚一進來便歪倒在座上,以致他口中的恐吓之詞格外沒有說服力。
賀蘭笙很給面子的笑了笑,道:“這件事,還是在飛月閣說最好。”
飛月閣是他的地方,為防隔牆有耳,無可厚非。
但直到聽完賀蘭笙敘說的一段前塵往事,賀蘭奚才明白為何六哥一定要約在此地。
……
事情要從十年前痛失丈夫的嘉平長公主說起。
嘉平是先帝幺女,因為年紀小,未曾受到受到幾位兄長奪嫡之争的波及,安安穩穩長到了成人,由永明帝賜婚,嫁給了當時前途無量的少年将軍薛翎。
夫妻二人聚少離多,卻十分恩愛,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可謂人生圓滿。
變故發生在永明六年。
這一年,驸馬薛翎與姜邺同在北境牧州戍邊,時年八月,姜邺和長子姜令琰被永明帝一道聖旨召回。
這原本沒什麽,只要二人能在塔木寒冬到來之前回來,三十萬大軍有了主心骨,就還是堅不可摧的堡壘。
可誰也沒想到,姜家父子二人一去不回,塔木人卻提前發動了。
薛翎一人苦守邊境,堅持了一月有餘,姜家被滅門之際,薛翎拼死保住了牧州最後幾座城池,重傷不治,死在了撤軍的路上。
更不巧的是,嘉平長公主的幼女生了場大病,又不慎在冬日裏受了寒,連着幾日高燒不退,太醫院想盡辦法也沒能救回來。
接連喪夫喪女的打擊令嘉平一蹶不振,在府中養了一年後,在兒子的勸解下終于肯出門散心。
“嘉平姑姑這趟出門,在途中遇到了兩個從拐子手裏逃出來的小姑娘,沒想到,其中一個竟是故人。”賀蘭笙說着,看向早已坐直眼中晦暗不明的弟弟,适時停頓了一下。
這個故事看似說的是嘉平長公主,可卻處處與姜家有關。
賀蘭笙不會無緣無故約他來此,所以那個故人……
“我曾經想着,如果十年前那件事始終沒個結果,那就讓真相一輩子長埋在心裏,但既然你……這畢竟是你的事,還是讓你早些知道為好。”
賀蘭笙這些時日大抵也看明白了他心中的打算,可到了開口的一刻,依然有些許躊躇。
“當年那樁案子,有個四歲的小女孩僥幸逃脫了,只是不幸落到了人販子手裏,輾轉一年被嘉平姑姑救下。”
四歲的女孩兒,那不就是他大舅舅的女兒姜瀾。
賀蘭奚心頭一震,無意識捏緊了衣袖。
他從未想過姜家還有人能夠存活于世,這個消息實在是意外之喜,激動之餘,又不敢置信。
“那孩子你見過,她現在喚作漪蘭。”
“漪蘭……竟然是她。”賀蘭奚低聲自語,念叨了幾聲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張清晰的臉龐,“那……”
賀蘭笙猜到他想問什麽,搖了搖頭:“她還不知道。當年見過姜瀾的人不少,父皇那幾年又一直派人盯着公主府,嘉平姑姑只能将人藏在這種地方。你或許還不知道,飛月閣真正的東家其實是嘉平姑姑的兒子,我只是投機往裏頭摻了一腳。所以那丫頭在飛月閣一直是無人敢惹的大小姐,上回想必你也看到了。”
賀蘭奚想起小辣椒似的漪蘭,緊繃的神情總算松懈下來,臉上也有了笑意。
在他充滿不幸的人生中,好像又處處充滿了幸運。
他此刻嗓子緊得有些說不出話,千言萬語,最後都化作了一句:“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