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接到聖旨後的第八日, 賀蘭奚方才不慌不忙去大理寺瞧了一眼。
大理寺上下忙着準備三司會審,東岳六州的鹽運一案牽連之廣,令人焦頭爛額。
加上首輔謝沂勒令在新年之前将此案辦完, 衆人為了過個好年, 無不盡心竭力。
大理寺卿匆匆過來拜見了一回, 便又忙得不見了人影。
好在整個衙門也不全是大忙人,大理寺卿讓找人陪着這位祖宗, 少卿環視一圈, 最後從大牢裏抽了個人過來。
“殿下請喝茶。”
此人姓劉,家中行八,人人都叫他劉老八,雖是看大獄的, 腦子卻極為活絡,臉上賠笑替賀蘭奚倒了杯茶, 一副但憑吩咐的模樣。
賀蘭奚接過茶淺抿一口, 打量着他,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樣:“你在大理寺當差多久了?”
劉老八受寵若驚:“回殿下,小的十八歲進大理寺,今年整好三十,算起來, 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只在獄中做事?”賀蘭奚奇道。
劉老八一看就是個會來事的, 當了十二年差,也算有些資歷, 十年如一日待在這種地方苦熬,實在難以想象。
只見他嘿嘿一笑, 說:“也不算苦熬, 您別看小人只是個看大獄的, 大理寺獄中關過的犯人不乏高官王侯,到了這裏還不是得看我這個牢頭的臉色。”
賀蘭奚正好閑得發慌,便道:“哪些高官王侯,不妨說來聽聽?”
劉老八深知自己今日來此的任務,可不就是給瑞王殿下逗樂解悶的,當即精神一震,專撿一些耳熟能詳如雷貫耳的名字來說。
賀蘭奚興致缺缺,但還是很給面子的聽了一會兒。
閑着也是閑着,就當打發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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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悠閑一直持續到他聽見謝沂的名字。
賀蘭奚心下駭然,卻故作平靜和他套話:“你莫不是在诓我?謝閣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備受父皇信任,又怎會到你這大理寺獄中來?”
劉老八左右張望,做賊似的環視一圈,壓低聲音道:“這事好些人都知道,只是如今謝大人位高權重,無人敢再提及罷了。今兒要不是殿下來此,小人是斷不會和旁人說這些的。”
看來是真的了。
賀蘭奚壓下心底的驚濤駭浪,繼續不動聲色:“說來聽聽?”
“殿下或許知道,謝大人曾在大理寺擔任過少卿一職。”
劉老八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曾經前途無量的狀元郎,和大理寺關系密切的少年英才,緣何會落入獄中,又如何峰回路轉,成了如今的文淵閣首輔,這一切的一切,在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口中,緩緩揭開了真相的一角。
八年之前,收歸兵權同時丢了北境牧州的永明帝開始對幾大世家下手。
謝沂作為陳陽謝家長房嫡孫,從小被寄予厚望,自然是首當其沖。
當時,一位在京為官的謝氏族人被狀告私受賄賂,永明帝特特将案子交給謝沂辦理。
多番查探後,證明根本是莫須有的事情,此人清白無罪。
謝沂秉公辦理,卻被永明帝以偏袒自家人,罔顧法紀為由,将其下了獄。
“謝大人在只獄中待了一個月,吃了些苦,倒沒受什麽罪,之後便被陛下的人帶到诏獄去了。”劉老八提起诏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聽說诏獄是個吃人的地,再硬的骨頭,進去也能叫你吐出真話來,也不知裏頭是個什麽景象。”
诏獄的景象,賀蘭奚有幸看過一回,還差點在裏面親手殺了人。
當年的錦衣衛指揮使可不是唐運這個“自己人”,進了诏獄,不論是否有罪,少不得得脫層皮。
謝雲歸那副病恹恹的樣子,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賀蘭奚攥緊了袖袍,心口滞澀,湧起一股名為心疼的感受。
這股情緒一直持續到晚上到謝府去的時候,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小殿下又不高興了。
謝沂自然也瞧得出來,長嘆一聲,拿出生平所有的耐心,問道:“殿下何故生氣?”
賀蘭奚瞪他一眼,恨鐵不成鋼:“他那樣對你,你卻兢兢業業替他做事!”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永明帝。
謝沂哭笑不得,心知必是小殿下去大理寺聽說了些什麽。
“皇權至高無上,陛下想要誰生,想要誰死,無人能奈何。”謝沂平靜說着,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牽起嘴角,“何況,臣兢兢業業,為的可不是他。”
賀蘭奚:“那是為誰?”
為了誰……
謝沂恍惚想起送走一位故人時,自己也問過這個問題。
那個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
“我為天下萬民守江山,而非他一人。”
讀書習武,不論哪一條路,殊途同歸。
天下讀書人,哪個敢說自己踏上仕途之時,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抱負。
謝沂早已不是個磊落之人,說不出為國為民的豪言壯語,只低頭輕吻一下賀蘭奚的眉心,道:“那就權當,是為了殿下吧。”
賀蘭奚睨他一眼,嗔道:“花言巧語。”
謝沂笑起來:“殿下喜歡就好。”
賀蘭奚知道他在胡說,但架不住聽了高興。
同時深刻體會到,謝雲歸願意對一個人好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溫柔。
謝沂摩挲着他的脖頸,目光下移,很有将親吻的地方換到另一處的想法,可賀蘭奚心中還有疑惑未解。
“我話還沒說完呢。”他用手指抵住謝沂的雙唇,“你進诏獄後,發生了什麽事?”
謝沂是八年前進去的,但僅僅三個月後,便出任了都察院禦史,成了衆人口中,永明帝的一把刀。
八年時間,世家衰弱,皇權穩固,連陳陽謝家也不能幸免。
族人紛紛辭官致仕,回陳陽做起了高山流水的名士,他謝沂卻雞犬升天,成了一朝的首輔。
謝沂沉默許久,久到賀蘭奚以為他不會回答。
但他到底還是開了口。
“權力是個好東西,有人為前途,有人為家族興盛,有人為流芳百世,就連陛下,也不滿足于手中已有的權柄,要同世家争,同你祖父争。殿下汲汲營營,藏鋒藏拙,步步為營,不也正是為了得到這些。”
謝沂不憚于向他展現自己的野心。
“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恰好能做這把刀,且是最趁手的那一把。而我想要的,他也給得起。這是個交易,殿下。”
賀蘭奚想到他陪自己去诏獄時顯露出的複雜神色,一瞬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好刀是需要磨的。
“你身子骨不好,是當年獄中留下的舊疾所致?”賀蘭奚抿唇道。
謝沂不曾否認舊疾一事,卻辯駁道:“臣的身子,倒也沒差到需要殿下露出這種神情的地步。”
賀蘭奚顯然不信。
前兩回發病那樣子,怎麽看也不像沒事的樣子。
謝沂嘆氣,知道自己無論如何解釋,說已經找到可靠的大夫,只需調養個三五年便可完全恢複如初,賀蘭奚大抵也是不會信的。
不過沒關系,殿下遲早會信的。
賀蘭奚眼見着謝沂的眼神愈漸幽暗,随後得到了一個長驅直入的深吻。
救命!
這老狐貍哪有先前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敢情都是裝的不成?
親吻的空隙,謝沂還不忘抽空嘲笑他:“柒柒,換氣。”
沒等賀蘭奚回答,便又堵上了他的嘴。
賀蘭奚:“……”你倒是讓我吸氣啊!
他被迫學着去适應謝沂的節奏,終于在幾個來回之後搶回一絲主動權,然後一不小心,将對方舌尖咬出了血。
謝沂也不惱,反而笑了起來,伸手拭去不慎沾到賀蘭奚唇瓣上的血跡,道:“明日臣要去看望陛下,殿下可要同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