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祝枝寒久違地感受了一把大宗的奢華。
鱗次栉比的閣樓上檐角高高翹起,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着微光。
順着長長的回廊走去,沿途可以看到九龍戲珠的水池,庭院中生長着精心培育的奇樹珍花……
這便是天鏡宗的法器“水天一色”。
收起來是只有巴掌大的袖珍小院,放出來是可供百人居住的精致宅邸,其中更設有聚靈陣,在其中修煉事半功倍。
這也是為什麽,像天鏡宗這樣的大宗駐地不和其它小宗一起——除了彰顯地位之外,更是因為他們有法器在,根本無需租借大帳。
祝枝寒跟在薄明薇的身後。
後面是兩列侍女。
薄明薇腳步走得很慢,每到一處地方,就裝作不經意地為祝枝寒解釋那處的景致與好處。
她的聲音帶着慣來的驕矜,讓人不由自主的相信,她只是“順帶一提”說這些。
但祝枝寒與薄明薇認識十幾年,對其何等熟悉。
這個人是故意向她展示的,就像只鳥兒,不動聲色地誇耀自己漂亮的尾羽——我這麽厲害,你怎麽還不和我做朋友?
祝枝寒目光在薄明薇抿緊唇、努力保持威嚴的側臉上掠過,輕哂,看向庭院籠內飼養的珍獸。
這個“水天一色”裏的景致她怎會不熟悉?上一世薄明薇就獻寶一般地給她看過。
只是今時今日,站在相同的地方,她的心境已是完全不同。
曾經她希望能軟化、親近薄明薇,見到薄明薇這般模樣,會覺得別扭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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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卻不想和這個人有任何交集了。
薄明薇做出何種行為,和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只想在這裏安靜地待一會兒,然後回到刀宗去。
回到……有鸾梧、師叔和師兄們的地方。
九曲回廊到了頭。
面前是宮殿主人與貴客才能居住的主院。
薄明薇遣散了身後跟随的侍女,轉過身。她板着臉,烏亮的眸子卻像是盛放着一片溫熱的海。
只聽薄明薇矜持地說:“喜歡麽?若是喜歡,這個‘水天一色’送你如何?”
說完,薄明薇便閉嘴不語,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到祝枝寒臉上,又很快挪開,專注地賞一邊的盆景。
祝枝寒看着薄明薇。
有那麽一瞬間,祝枝寒有些恍惚,覺得此時和過去的某段時間重合了。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一張臉,相同的話語。
上一世的薄明薇因為某些事惹了她生氣,同樣做過類似的事。
那時薄明薇問完之後,看起來也是裝作很輕松随意的樣子。
但祝枝寒能明白,薄明薇內心其實是焦灼不安的。
薄明薇希望她能收下,希望她能喜歡,這是……這個固執又不會示弱的人,微妙的低頭道歉。
他們這些大宗的作風就是這樣,送出禮物,對方收下就代表事情已了。
當然祝枝寒明白,薄明薇不是想拿錢息事寧人,她只是不會其它的辦法,只會這麽別別扭扭的、笨拙的示好。
如今重來一次,薄明薇還是沒有變化。
她大概也是覺得方才的事惹了祝枝寒生氣,想要祝枝寒原諒她。
上一世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呢?祝枝寒回憶。
她好像是氣全消了,心裏有些無力,佯怒地擡起手敲了薄明薇的頭,訓斥她:“我不會收。你這樣早晚把家底敗光,知道嗎?”
薄明薇被敲了也不生氣,別過臉,唇角微微翹起。
如今,看到薄明薇與那時相似的神情,恍若時光倒流,曾經的那些都沒有發生過,她們還是那樣要好的一對好朋友。
可惜,就算是重生了,有些地方到底是不一樣了。
面對薄明薇隐含期待的眼神,祝枝寒神色至始至終都沒有變化過,語氣淡淡。
“我與少宗主并不相熟,也不想收陌生人的東西,少宗主若想當散金童子,不如去找別人?”
并不相熟,陌生人。
薄明薇怔住。
她沒想到對方會這麽回答。
“不……我……”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口舌很笨。
她并不是那個意思,但她不知道如何解釋。
而且……
她心中忽然湧出一絲委屈。
這個人不該是這樣的反應——內心有道聲音這麽對她說。
這個人不應該拿看待陌生人的、甚至帶着敵意的眼神看她,這個人應當能看穿自己不善言辭的外表,善解人意、游刃有餘地處理好這一切,永遠不會讓自己難受和難堪。
“少宗主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祝枝寒掀了掀唇——是那種很客套的笑。
薄明薇像是被這笑容刺到,別過臉。
半晌,響起她有些沙啞的嗓音:“沒什麽。”
她轉身踏上臺階,推開紫檀雕花木門,再轉過身時,又恢複了最開始說一不二的模樣:“你以後便住這兒。”
祝枝寒沒有忤逆她,無可無不可地點頭,随薄明薇走了進去。
這屋子的挂飾、盆景、屏風、桌案無一不精巧,哪怕先前沒有住過人,也依舊保持着清潔,纖塵不染。
薄明薇引祝枝寒坐下,自己倒忙活起來,手忙腳亂地沏茶。
但生來就含着金湯匙的大小姐哪裏做過這個,茶水濺出來不說,還燙到了自己。
修士不會受傷,但熱水潑到皮膚上也是會疼的。
她抿緊唇,不知是懷着什麽樣的隐秘的期待,看向坐在不遠處的少女。
她弄出的動靜這樣大,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少女連一絲目光都沒有分過來,垂着眸子,神情無悲無喜,像一尊玉像。
這個人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薄明薇陡然意識到這一點。
她咽下心中莫名其妙湧起的酸楚,拿着兩杯茶放在祝枝寒面前的桌案上。
“喝嗎?”薄明薇頓了頓,試圖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理由,“我見你先前捧着暖爐,畏寒得緊,想必是需要這個吧?”
祝枝寒:……
這句話說的……好欠揍。
以前把薄明薇當朋友的時候還不覺得。
現在從旁觀者的角度一聽,祝枝寒不由扪心自問:自己當時是怎麽忍下來的呢?
她道:“這‘水天一色’裏溫暖如春,就不必了吧。”
“哦。”
薄明薇微微低下頭,低落的氣壓快要溢出來了。
祝枝寒沒有管她。
可惜就算祝枝寒不動,安安靜靜當一個木頭人,薄明薇也會不停地作妖,一會兒問祝枝寒需不需要這個,一會兒問祝枝寒想不想要那個。
祝枝寒并不想要薄明薇的任何東西,于是便要想各種理由推拒,頭疼得緊——薄明薇這個人極其固執,如果不給出一個她信服的理由,是會硬塞到你手裏的。
嘗試了各種方法都激不起祝枝寒的興趣,薄明薇似乎也終于察覺到了她抗拒的心思。
雪發少女安靜地坐在那,不激烈地反抗,但也不接受,像是在四周築起冰牆。
薄明薇有些懊惱地放棄了這種迂回的讨好人的方式,黔驢技窮,不說話了。
兩個人安靜地對坐着。
祝枝寒垂眸看着茶碗裏飄浮的幾縷茶葉,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薄明薇不會主導一段融洽的、舒适的對話,上一世有祝枝寒從中調和、活躍氣氛,兩個人狀似很好、不會有尴尬沉默的時刻,而現在祝枝寒不願了,薄明薇就沒有辦法了。
她忽然想,可能上一世就算沒有那位‘女主’蘇思月的存在,她們的友情最後也會出問題。
單向的理解和忍讓總不能持續到永遠,以前是祝枝寒願意解讀薄明薇,如果有一天她不願了呢?
那她們便只會陷入到僵局,然後崩裂。
而且,上一世的所有親近與幫助,都是祝枝寒強行施予給薄明薇的,說不定薄明薇其實原本并不需要、也不想要呢?
在祝枝寒出現之前,薄明薇也生活得很好,甚至更自在。
就這樣吧。
兩人沒有沉默太久。
沒過一會兒,薄明薇就接到了天鏡宗宗主的傳訊,不得不暫時離開。
這個時候的薄明薇位置還沒坐穩,雖然是少宗主,底下其實還有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虎視眈眈,她不能無視父親的命令。
祝枝寒松了口氣。
關上房門隔絕外界,她感覺輕松了許多。
“系統。”坐在凳上,她開始在心底呼喚系統小姐。
系統小姐很快回複了她。
【宿主。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
祝枝寒把自己的猜測同系統小姐說了。
丹绮真人在初見她時就擁有了非同尋常的耐心,雖然有她是玄陰體、丹绮想要探究的緣故,但仍舊有些違和感。
如今薄明薇這樣心防很重的人,也對她這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展露出在意,那便絕不是有所圖可以解釋的。
系統小姐沉默了一會兒,給予了她肯定的答複:【是的。您還記得最初在待機點的時候,我同您提過的嗎?前世害您……的人,在您死後幡然悔悟,後悔莫及。】
【她們瘋狂的想要把您找回來,但始終無法。】
【如今世界重置,記憶被清洗,她們的感情卻沒有。所以……】
祝枝寒點頭:“我知道了。”
難怪。
只是……
祝枝寒嘆出口氣,神色晦暗不明:“既然如此,早做什麽去了呢?人死之後再後悔,不是太可笑了嗎?”
她永遠無法忘了那三日。
她被玄鐵捆住寒玉床上,寒氣無處不在地侵襲她的身體,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一點點流逝——前半生,她明明那麽努力的在活着,哪怕生來便有頑疾,最後卻因這麽可笑的原因死去。
更加難熬的是,那三日,她每時每刻都忍不住回憶她的曾經。
溫馨幸福的記憶全部成了裹了蜜的刀,到後來,她甚至瘋狂地尋找是不是自己哪裏做的不好。
最後赴死之前她想明白了。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她的錯,不應該是她這個被傷害的人的錯——沒有人能憑借喜好剝奪一個人的生命。
她與她們無冤無仇,憑什麽?
而面對這樣付出慘重代價的她,那些人輕飄飄來一句,後悔了?
哪怕過了許多時日,祝枝寒已經走出了一些,聽到這些,她的心緒仍不能平靜。
系統小姐也人性化地嘆氣:【可不是嗎。】
祝枝寒沉郁的心情被它這聲嘆氣拉回不少。
一人一系統開始閑聊。
祝枝寒拿一只手撐着頭,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在桌子上畫圓圈:“你說,她們為什麽都那麽喜歡蘇思月呢?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蘇思月才來到藥宗三個月欸,就把她們迷得要死要活。”
“我看不出來她有多好啊,她們說她善良……救蝴蝶的那種善良?可她吃了我養的魚,我的魚就不值得她善良一下嗎?”
想起自己被禍害的那池子魚,她有些郁悶地嘟囔。
系統輕笑:【我們系統屆對這種行為有一種稱呼。】
“什麽?”
【薛定谔的善良。】
它解釋說:【對漂亮的、她喜歡的生物是善良的,于她有利時,她也不介意展示善良,但這種善良是不确定的,面對她讨厭的存在,她就可能展現其它的個性,譬如活潑、不拘小節、冒失等等……】
祝枝寒聽明白了,忍俊不禁。
“這麽說,她是讨厭我咯?那她在我面前,可真是會裝模作樣。”
“你還說在最最初的原書裏,她得知我為她‘犧牲’時,把我當做白月光。這不太像她啊?”
【演的。她心裏可高興了。】
一人一系統同時籲唏一聲,表示對這種行為的唾棄。
祝枝寒:“哎,你向我透露一下,我好奇很久了,蘇思月和薄明薇是怎麽認識的?我感覺她們可能的交集很小啊。”
系統深沉道:【你我本無緣,全靠我表演。蘇思月買來薄明薇的行程,故意偶遇的。她擺好姿勢,明媚憂傷地摔進薄明薇懷裏,然後——差點被薄明薇的護身陣法戳個對穿。】
【薄明薇可能是因此愧疚吧,一來二去就熟了。】
祝枝寒神色複雜。
感覺槽點很多,但又很有邏輯的樣子。
“薄明薇怎麽聽起來笨笨的?”像個冤種……
系統吞吞吐吐:【就是,也有一部分女主光環的原因啦。】
系統這麽說了,祝枝寒便沒有深究。
過了一會兒,系統忽然問:【你會原諒她們嗎?】
“原諒誰?”
【原諒女主,原諒丹绮真人,原諒……那些曾經傷害過你的人。】
祝枝寒奇怪它為什麽會這麽問,笑:“我又不是受虐狂。”
她想了一下:“不談原不原諒,就算裏面真的有隐情,我們也沒有辦法回到從前了。”
“哪怕時間重來,碎裂的東西也不能完全恢複原樣,對我是如此,對她們也是如此。”
“更何況……”
她淺笑:“我忽然發現,我與她們不是同一路的人。就算暫時同行,以後也注定分道揚镳,談原諒不原諒已經沒有意義了。”
丹绮可以因為感興趣某個體質,随意地把某個人收入門下研究——雖然祝枝寒不明白丹绮為什麽上一世後來放棄了。
薄明薇也會為了私欲而攪得一個無辜的小攤騎虎難下、不得安寧。
或許是出身的環境賦予了她們這樣的特質,但祝枝寒不認可。
靠遷就得來的關系是沒有辦法長久的,不管是對祝枝寒來說,還是對那些人來說。
她轉而又問:“你希望我原諒嗎?”
系統思索了一下,很誠實:【最初在待機點的時候,我希望你原諒她們,那樣我們會有更多的助力。】
這麽一說,祝枝寒想起來了:“你好像試圖和我說些什麽,但是被我打斷了。”
系統咳了一聲。
它的聲音忽然鄭重起來:【我很抱歉。】
【對于現在的我,憑借私心來說,我希望您不要原諒,也希望您不要對我心懷芥蒂。】
【上一世的事情有些複雜,但她們并非全然無辜。既然您已經表明了态度,我便不說出來徒增您的煩惱了。】
【以後我不會幹預您和她們的關系,但如果您有疑問,可以随時來問我。】
祝枝寒笑說:“好。”
……
祝枝寒這邊稱不上歲月安好吧,但也算是安寧。
被留下的萬夢辰他們那邊,卻沉浸在一片愁雲慘淡之中。
萬夢辰沉默不語地把攤子收了,往帳子那邊走,不搭理任何過來探聽或者搭讪的人。
六師弟咬緊牙關,眼睛紅了,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看模樣似乎是恨不得直接打上天鏡宗——但最後被胖胖的、人高馬大的大師兄給拽走了。
大師兄一向是安靜的,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來,此時他這種安靜夾雜了陰郁的色調。
三長老走在最後,不時喝一口酒,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教育人:“這就是大宗門,這就是修真界啊。”
“超越一個小小的宗門有什麽用?總有更大的、更恐怖的勢力。”
“這仙盟啊,藏污納垢,盤根錯節……”
六師弟轉過頭:“你說得輕巧!?剛才小師妹被帶走的時候你就在那看着?你不是我們的帶隊長老嗎?”
三長老喝了兩口酒,沒說話。
六師弟閉了閉眼,半晌啞聲道:“……抱歉。”
他只是……忽然發現自己太沒用了。
三長老擺擺手:“沒生你的氣。”
他寬慰他們:“你們啊,也不用太擔心,那女娃娃自己心裏有成算的,可比你們這些臭小子靠譜多了。”
“而且我感覺的到,那個什麽宗的少宗主,身上沒有什麽惡意。情況未必有你們想象的那麽壞。”
萬夢辰也忽然出聲寬慰:“師妹當時對我做了一個口型,提醒了我。你們忘了宗主快到了嗎?宗主會把師妹帶回來的。”
經歷這件事,他像是被磨去了那層輕浮氣,沉穩起來。
這麽一說,衆人好受了一點。
但氣氛仍然低迷。
就好像是剛打敗了新手期的惡霸,然後忽然發現,天外有天,不僅僅是那些小宗門,素來講究的大宗,也随時可能踩他們一腳。
外面的世界精彩、廣袤,但也比他們那個偏僻的小地方危險——天虎宗再小人行徑,因為知根知底,也不會真的害人性命。
剛剛的時候,夾在兩派中間,他們感受的到,他們這些小派的人是真的會被當做炮灰的。
萬夢辰看向三長老,開口求解道:“長老方才那麽說,那依長老看,怎樣才能不被欺淩?成為世間的至強者可解否?”
三長老喝了口酒:“再強也依然只有一人之力,總有力所不能及。你看咱們宗主,不就是如此?”
萬夢辰沉默。
片刻後他又問:“若成為最大最強的門派呢?”
三長老醉醺醺地搖頭:“你看那仙盟的五大宗,哪個不強?可他們也怕啊,怕的不得了……嗝。”
“哪怕是咱們刀宗,咱們刀宗曾經也是頂頂強的門派,最鼎盛的時候,神女也是出自于咱們門派?可後來呢?”
萬夢辰忍不住了:“那依長老看,究竟什麽才是解法?”
三長老斷然:“沒有解法。”
“小宗門之上有大宗門,大宗門之上還有仙盟,仙盟是什麽?仙盟是無數的修真世家與門派,可仙盟也不知道自己能有多長久。”
“人心鬼蜮,又怎能以一言斷之?”
萬夢辰啞然。
他轉頭望去,三長老的眼裏是一片哀戚。
是了,三長老也是經歷過刀宗最鼎盛時光的人物,見到過大廈一夕崩塌,萬夢辰大概能理解,三長老對于這個問題為什麽是悲視的。
但萬夢辰隐隐覺得不贊同。
這可能便是青年人特有的莽撞與沖勁兒吧。按照三長老這麽說,怎麽忙都不會有意義,但萬夢辰覺得,門派的規模大一點、強一點,一定比最初的時候好,做事總比不做好。
種種想法在萬夢辰腦子裏碰撞,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只是說:“謝長老解惑。”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過去他們這麽垂頭喪氣,深夜的時候,根本睡不着的他們收到了一封紙鶴。
【你們在何處?——鸾梧。】
……
祝枝寒和系統聊完,便感覺頭有些發昏,大概是病還沒有好全的緣故。
她不想在榻上躺,就着石桌趴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隐約聽到動靜睜開眼,原來是薄明薇回來了。
大概是趴着不舒服的緣故,祝枝寒感覺自己渾身散架一般的痛,頭也更暈了。
“你怎麽了?”薄明薇終于遲緩地察覺到不對勁。
薄明薇皺眉,伸出手,似乎是要觸碰她的額頭。
祝枝寒想要避開,但因為頭暈的緣故,動作慢了一些,對方擦到了一點她的皮膚。
薄明薇眉頭皺得更緊。
指尖傳遞來的溫度滾燙,這個人……生病了。
她只見過凡人生病,難道修士也會嗎?還是說中了什麽毒?
薄明薇轉過身:“我去把醫師叫來。”
“不必少宗主費心。”
祝枝寒不想和她有牽扯:“我這病,藥石罔效。”
薄明薇聽到這樣的話,更要把醫師叫過來診治。
祝枝寒無法,大概是真的有些燒昏頭了,她把體質的事簡單細說,沒說這些玄陰體,就說了對她的負面影響,也說了她不會病死。
薄明薇這才停下來,沉默。
祝枝寒也不強撐着了,斜倚在桌子上,甚至是饒有興致觀察着薄明薇。
上一世薄明薇得知自己體質時,兩人的關系還不算親厚,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後來關系親厚了,薄明薇倒是會給她寄來些許或許有用的天材地寶,但以薄明薇的性格,從未在她面前當面提起。
此時的薄明薇攥緊五指,力氣大到隐隐顫抖,眼眶似乎都有些紅了。
不至于吧?
祝枝寒情緒抽離,像旁觀者一樣點評。
這就是“愧疚”的力量嗎?
薄明薇很快察覺到祝枝寒的視線,不着痕跡轉過身去,假裝自己并不在意。
祝枝寒:……
祝枝寒以為這便算完了。
薄明薇知道她有病,又知道她的病不能治,還能怎麽辦?頂多強行給她準備點滋補的東西。
但祝枝寒顯然小瞧了薄明薇。
薄明薇道:“我聽聞此地的秘境護境人擅長醫治,且方式與我仙盟中人不同,我帶你去找她。”
祝枝寒:?
鐵了心的少宗主十匹馬都拉不回,片刻後,祝枝寒坐在少宗主專屬的座攆上,垂下的紗簾及陣法,遮蔽了風雪與各種窺探的視線。
少宗主則在外面,騎着一匹天馬跟在側方。
祝枝寒想起方才的事,還有些心有餘悸。
方才她不願意動身,薄明薇思索片刻,居然伸出胳膊,試圖把她抱過來——祝枝寒恨不得自己能立即病情大好、健步如飛。
大概是祝枝寒抗拒的模樣太明顯,薄明薇抿了抿唇,最終是叫侍女擡來小攆轎,把她擡出‘水天一色’。
秘境護境人麽……
祝枝寒缺乏對他們的記憶,上一世的時候,以她當時的修為,還夠不到這個層面。
也不知道那秘境護境人能做到哪一步。
祝枝寒揉了揉脹痛的額頭。
她是真不想欠下薄明薇人情啊。
希望秘境護境人也束手無策,不然她就得再想些其它辦法還。
……
秘境護境人的駐地很遠。
但座攆的速度很快,沒等多久便到了。
祝枝寒撩開簾子,薄明薇先一步撐起靈力罩,為她遮去風雪。
祝枝寒簡直要對薄明薇另眼相看——缺乏常識且極少有照顧人的意識的少宗主,居然能做到這一步。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在薄明薇伸出手想把她接出坐攆的時候,祝枝寒淡淡避開,自己翻身跳了下去。
薄明薇眼中閃過失落。
出乎祝枝寒的預料,雪山秘境的秘境護境人是指的整個鹿雲族——居住在雪山的異族,總共有百十來人。
薄明薇要找的,則是鹿雲族的族長之女蘇茶亞,據說整個鹿雲族醫術最好的人。
蘇茶亞是個頗具異域風情的美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頭發是淺棕色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
“親愛的客人,你們好。”這位異域美人眉目常含憂愁,提起的笑容也很淺。
薄明薇說明身份和來意,并許下天價報酬。
蘇茶亞有些驚訝:“我醫術淺薄,不敢誇下海口,先看看吧。”
她走到祝枝寒近前。
“你的頭發和我們這裏的雪一樣呢,真漂亮。”
蘇茶亞身上帶着那種醫師常有的草藥味,令頭腦昏昏沉沉的祝枝寒感到一陣安寧。
祝枝寒輕輕抿唇:“謝謝。”
“我馬上開始為你檢查哦,不要怕。”蘇茶亞語氣溫和地說。
祝枝寒哭笑不得,感覺蘇茶亞在哄小孩子——雖然以她身體的年齡來說,她确實不大。
她聽到蘇茶亞口中拿古老的語言念誦着什麽,雙手交疊,螢綠的光芒萦繞其中。
片刻後,蘇茶亞睜開眼,眉頭皺起。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這是不正常的,有什麽被遮蔽住了,不該……”
蘇茶亞喃喃說着什麽,但語速太快,祝枝寒聽不太清。
好像以蘇茶亞的意思,玄陰體好像不僅僅病症這麽簡單。
過了一會兒,祝枝寒聽到蘇茶亞嘆氣,眼底滿是愧疚:“你的病,根源我看不明白,治不了。”
祝枝寒微妙的松了口氣,笑笑說:“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
而且系統還給她提供了提高健康值上限的途徑,她的病弱症是可以治好的。
蘇茶亞眼底的愧疚反而更多:“根源我不能治,現在發熱的症狀我應當可以幫你緩解,你且等一下。”
蘇茶亞去了裏面的隔間,過了一會兒,端出一碗有些腥味的墨綠色湯藥。
薄明薇這個有輕微潔癖的人,臉色都有些變了。
蘇茶亞誤解了薄明薇的意思,說:“餘力綿薄,實在羞愧,這碗湯藥我不收你們的好處。”
薄明薇:……
她是差那點錢的人嗎!
祝枝寒忍笑,沒有拂了對方的好意,接過湯碗咕咚咕咚咽下去。
也是神奇。
湯藥下肚,她便感覺有什麽灼熱的東西在胃裏燒灼起來,但并不難受,還暖洋洋的。
幾乎想要在這兒睡一覺。
蘇茶亞讓出了自己的卧榻,祝枝寒擺擺手,卻拗不過兩個人。
最終還是躺下了。
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她聽到外面的兩個人似乎在說着些什麽,和秘境有關。
族長之女蘇茶亞似乎是對這次秘境的開啓有些疑慮,說她做了一個不詳的夢,是鹿神對她的警告。
薄明薇問:“你沒有告訴仙盟的主事者?”
蘇茶亞:“我告訴了,但主事者似乎……并沒有做出相應的措施。”
薄明薇沉默了一下:“夢境之事太虛無缥缈,心有疑慮也是應當。”
蘇茶亞便不說話了。
祝枝寒迷迷糊糊的想:夢……鹿神……
好像有點熟悉。
卻在這個時候,帳子外傳來一陣喧嘩。
祝枝寒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六師弟的聲音。
“無恥的天鏡宗小人!把我師妹交出來!”
不對,不是好像。
真的是六師弟。
六師弟怎麽會過來這兒,還敢這麽說?
是不是……
她腦子一清,從床榻上坐起來。
外面的隔間裏,蘇茶亞和薄明薇已經不在了,印證了祝枝寒的猜想。
她匆忙走出去。
漫天雪地,哪怕是夜晚,在月光的照射下也依舊很亮。
遠處,幾道祝枝寒熟悉的身影,同天鏡宗的人遙遙對峙。
外面圍了些鹿雲族的人,似乎是怕他們在駐地裏打起來,警惕觀察着。
祝枝寒幾乎是一眼,便看到了那道灼紅的身影。
那道身影提着刀,在雪地裏一步一步往前走,刀尖在雪地裏劃過長長的痕跡。
她往前走一步,天鏡宗的人便不由自主往後退一步。
祝枝寒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的鬼見愁師尊,令所有人懼怕的道尊鸾梧,終于是來了。
她往那個方向悄悄走去。
遠遠的,能聽到天鏡宗的人互相打氣的聲音:“你退什麽?她還真的能砍了我們?”
“不能嗎?”
“……”好像真的能。
更怕了。
随後薄明薇一聲怒喝:“夠了!”
薄明薇看着鸾梧,聲音裏滿是敵意:“她是你的弟子?”
鸾梧漫不經心地說:“按輩分、按實力,哪怕是你的父親也要對我恭恭敬敬行上一禮。小輩,你拿什麽與我這般講話?”
話音落下,恐怖的威勢自她身上湧出。
“噗通,噗通……”天鏡宗的弟子跪了一地。
薄明薇骨骼發出脆響,咬牙堅持了幾息,還是敵不過,膝蓋被重重地壓在雪地裏。
鸾梧烏發被風吹得飛散,神情淡漠,眼尾一道紅,與眉心的火焰花钿交相輝映,夾雜着漫天的雪,危險與瘋狂并存。
讓祝枝寒想到了魔入侵須彌界的那一夜。
她遙遙看着這一幕,深深地感覺,當初大選的時候,鸾梧還是對自己留情了。
蘇茶亞站在一邊試圖勸架,但她這個人實在太柔婉了,起不到什麽作用——雖然,祝枝寒也想不出來有什麽能勸動鸾梧的人。
“你把她藏在那兒了?”
鸾梧擡起苗刀,拿刀背托着薄明薇的下巴,讓薄明薇擡起頭。
薄明薇被威壓壓制得流淌下冷汗,聽到這句話,冷冷地笑了。
“不說?”
薄明薇動了動唇,她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做出了口型,祝枝寒艱難分辨出來,那好像是四個字。
鸾梧神色微變,刀尖往前進了一分,刺破薄明薇脖頸的皮肉,鮮血從其中湧出來,紅得刺目。
祝枝寒眼看不好。
再這樣下去,鸾梧要把薄明薇搞死了。
她倒不是心疼薄明薇,如果她們把天鏡宗的少宗主殺了,就算天鏡宗宗主再不重視自己的兒女,也會為了面子而對她們發怒的啊!
她們小破宗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師尊!”
祝枝寒顧不得再隐藏自己,從陰影裏走出來,朝鸾梧她們的方向小步跑去。
鸾梧身上恐怖的威勢微松。
薄明薇轉頭看到祝枝寒,瞳孔微縮:“不……”
沒有人敢阻攔祝枝寒。
祝枝寒順利地跑到衆人的圈子裏,走到鸾梧面前。
大概是病着的緣故,她小跑了幾步,都感覺氣息有些喘。
“師尊我沒事。”
她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再說到雖然她不情願,但薄明薇畢竟是把她帶到這兒看了病,這個情得承。
她語重心長地勸鸾梧,功過相抵,就別把人弄死了吧。
鸾梧的目光祝枝寒身上仔細掃了一遍,似乎是确認她沒有大礙,這才把刀從薄明薇的脖子那移開。
不過還是隔在薄明薇與祝枝寒中間。
鸾梧的身後,六師弟朝她揮揮手:“師妹快過來!”
萬夢辰和大師兄也松了口氣的樣子,朝她微笑。
祝枝寒越過薄明薇,正要往六師弟她們那兒走去。
卻在經過薄明薇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衣角被什麽給拽住了——是薄明薇拉住了她。
祝枝寒微怔,轉過頭。
在薄明薇有動作的那一剎那,鸾梧就把刀又比到了薄明薇的脖子上。
但薄明薇沒有收回手。
“師尊你先別動刀。”祝枝寒皺眉,看向薄明薇,“你做什麽?”
薄明薇動了動唇,聲音幾近于無。
祝枝寒耐心道:“請放開。”
“不……”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