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渾厚的號角聲便在整個駐地上空回蕩。

祝枝寒匆忙起來,正好遇到已經整裝待發的鹿雲族戰士戴陽。

戴陽同她們解釋:“這是斥候的號角,每當號角聲響起,就意味着‘裂痕’中的魔氣又孵化出一批魔物。”

戴陽拍了拍自己腰間的劍,目光堅定:“也就到了我們戰鬥的時刻。”

他轉過頭:“聽說族長把你們也安排到了隊伍裏?随我來吧。”

這是祝枝寒首次面臨這樣的戰場,對小鸾梧來說,或許也是如此。

祝枝寒有聽屠萌師叔說過,自她們那一輩起,正魔大戰勝利,魔域通道關閉、深淵也被封印,自此人族擁有長達百餘年的安穩。

這樣的場景,大概也只能在幻境中才能看到了。

又有雪從天空飄落。

戴陽領着戰士們來到裂縫附近。

源源不斷的魔自裂縫處成型、湧入,數量多到一眼望去,便令人心生憂懼。

好在大多是些低等魔。

随着戴陽一聲令下,戰士們湧入戰場,把戰場分割成幾部分。

強者對敵高等魔,剩下的中等、低等魔則被劃分成小塊,被訓練有素地戰士們包圍、絞殺,俨然已經有了熟練的戰術。

祝枝寒便在絞殺低等魔的那一列。

什麽是戰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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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下不知道第幾只魔物的頭顱,傷口濺出的血珠懸浮在半空,又落入雪地,祝枝寒抖了抖僵直麻木的手臂,這樣想道。

和以前修士的比鬥、哪怕是一群修士的比鬥,都不同。

不過瞬息,旁邊與祝枝寒共同作戰的鹿雲族女戰士,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魔物偷襲,拖着鏈子的尖刀淩空飛來,刺中肩膀,血花綻出。

女戰士悶哼一聲,露出破綻。

另一只魔物冒出來,長長的鐮刀揚起——

祝枝寒雙手握刀,腳步挪移,擋在女戰士面前,用巧勁兒撥開這致命一擊。女戰士立即回神,借機将這只魔解決。

“謝了。”女戰士說。

祝枝寒點頭,連回話的時間和力氣都沒有。

這就是戰争。

戰場瞬息萬變,不知道什麽時候你或者你身邊的人,就會成為死的下一個。剛剛是祝枝寒恰巧看到,又恰巧來得及應對,但更多的時候,是來不及的。

【宿主,身後。】耳邊機械音提醒。

祝枝寒幾乎沒經過思考,立即轉身把刀橫在自己面前,擋下一擊。

“呼,呼……”她劇烈地喘息着。

長達數個時辰的戰鬥,基礎的刀招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更加紮實,幾乎和呼吸般成為本能。

但最為錘煉的,還是她對于危險的直覺,以及反應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在她第幾十次靈力耗盡、咽下儲備的丹藥的時候,也可能是她無數次麻木揮動手臂的時候。

困縛她許久的瓶頸,終于松動了。

……

長刀暮雪捅入最後一只魔的胸膛。

小鸾梧雙手握着刀柄,将暮雪抽出來,甩去刀身上屬于魔的污黑的膿血。

初次參與戰役,又支撐了這麽久,只要是個正常人,一定累得忍不住倒下休息了。

但是小鸾梧顯然不是正常人。

她尚有餘裕提着刀,在戰場上轉悠,去找她那個執意跟過來的徒弟。

是的,徒弟。

想到那個存在,小鸾梧就忍不住頭疼。

忽然多了個大徒弟,但她并沒有學過該怎樣做一個師尊,周圍也沒有什麽可以學習的樣本。

她的師尊是個離譜的瘋女人,沒有什麽參考價值,隔壁的長老倒是也收了不少徒,但那位長老采取放養模式,可以學習的地方也不多。

于是只能自己想辦法。

——因為早早用神識标記過,小鸾梧很快就找到了祝枝寒。

她的這位徒弟脫力般坐在遍染鮮血的雪地裏,臉色比雪還要蒼白,眼睫毛低垂着,看着旁邊鹿雲族的屍體。

不知道是太累,還是被吓壞了。

說實話,祝枝寒的表現很出乎小鸾梧的預料。

小鸾梧對于祝枝寒的第一印象,其實是‘易碎’。

是的,易碎。

小姑娘年齡不大,五官精致漂亮,尚未長開但仍能窺到未來的幾分絕色,眉宇間透着些病氣,裹在白色的裘衣裏,像她幼時見過的一些凡間的閨閣小姐,又像天神親自雕琢的雪人。

磕一下碰一下,都會壞掉。

小鸾梧其實很疑惑,未來的自己就算要收徒,為什麽會收這個人——總不能是圖她好看吧?

現在她明白了。

整整幾個時辰的戰鬥,這個小姑娘都憑借自己挺了過來,無需自己去救,不管是否借助丹藥等外力,這份意志力便足夠引人贊嘆。

“你做得很不錯。”

她伸出手,聲音不自覺都輕了些許。

祝枝寒靜了片刻,才像是終于注意到她,淺色的眸子顫了顫,搭在她的手上借力站起來。

結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力氣,還是被絆了一下,直直摔進她的懷裏。

小鸾梧身體一僵,第一反應是想把人推開。

但是她都把手放在祝枝寒肩頭,忽然發現懷裏的人身軀在抖。

很細微,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小鸾梧向來遲鈍的心髒,忽然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般沒心沒肝,哪怕再堅韌的意志,經歷這一場洗禮,都無法無動于衷。

于是她莫名其妙的,就把推拒的手,改成安慰地拍了拍。

“你是一個戰士了。”她說。

另一邊。

戴陽終于清點完存活下來的鹿雲族人,并遣人清理戰場、把傷員運送回駐地。

看到她們兩個,戴陽說:“很高興看到你們沒事。”

彼時祝枝寒疲憊地把半個身軀挂在小鸾梧身上,聞言扯了扯嘴角——她是想表現得更捧場一點的,可惜沒有力氣了。

“你們的表現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戴陽不吝于誇贊,他看向小鸾梧,“尤其是你!你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是怎麽做到的?”

小鸾梧實話實說:“生下來就有了。”

戴陽笑了聲:“哈哈,你們外鄉人真幽默。”

打趣兩句,他就離開去處理那些似乎永遠忙不完的事務。

祝枝寒看着戴陽的側影。

可能是勞累,也可能是因為死去的族人傷神,這個男人眼眶通紅,胡子拉碴,看起來更憔悴了。

小鸾梧應該也瞧了出來,但她沒有說。

隊伍開始往駐地移動。

祝枝寒休息了一會兒,好了不少,被小鸾梧扶着,就這麽混在零散的隊伍中,緩慢地走。

和來時不同,離去的隊伍裏,同樣是安靜,氣氛裏多了些肅穆和哀戚。

四周靜極了,只有許多個踩踏雪地的零散的聲音,因為走得慢,她們很快落在最後面。

“真的沒事?”小鸾梧問。

“沒事。”祝枝寒搖頭。

“你需要休息,下次不可來了。”

“嗯。”

小鸾梧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會逞強。”

祝枝寒輕輕笑了下:“我是來幫忙的,又不是來做累贅。”

“……知道就好。”

小鸾梧不會承認,自己對這個未來徒弟的好感又高了一點。

“他們在做一件不會有結果的事。”小鸾梧看着前面走着的那些鹿雲族人,忽然道。

祝枝寒腦子已經有些困倦了,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小鸾梧仿若自言自語一般:“來到這裏我便明白了。那個‘裂縫’可以無窮無盡地産生魔族,清理只能有暫時的作用,‘裂縫’存在一天,他們便要戰鬥一天。”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搬離這裏豈不是更好?”

對此,祝枝寒知道答案,然而越是知道,越是唏噓。

想起在方才的混戰中,死在她眼前的那些人,她閉了閉眼:“或許是,他們太傻了吧。”

在徹底離開這方戰場、進入幽暗的林中之前,祝枝寒回頭看了一眼。

殘屍遍地,渡鴉盤旋,雪下得更大了,似乎想要把所有的蹤跡掩埋。

……

回去之後,祝枝寒病倒了。

或許是被戰場的兇煞氣沖撞到,或許是她的身子骨本身就太弱,勞累過度。

總之,小鸾梧參與完第二場戰役,帶着血腥氣回來,去之前還好好的,回來就發現自己的徒弟昏睡在帳內,身子發熱。

老族醫剛給祝枝寒喂完一碗草藥,聽到小鸾梧的詢問,和藹地笑了笑:“一時憂慮太重所致,睡一覺便好了。”

小鸾梧這才放心。

她嘀咕:“果然是雪做的人。”

老族醫年紀大了,耳朵背,沒聽到這話。

得知這小鸾梧是這小姑娘的師尊,老族醫絮絮叨叨,滿口贊道:“你的徒弟帶來的丹方真不錯,我試驗過了,若能普及開來,對我們鹿雲族很有助益!”

小鸾梧一頭霧水,什麽丹方……

她的徒弟她昨日才認識呢!

她随口附和點頭,把老族醫送走。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魔那邊都沒有動靜,小鸾梧就在帳子裏陪着昏睡的祝枝寒。

十七歲的鸾梧習慣于和任何人保持距離,包括她的師尊,包括屠萌。

看護病人這件事,對于她來說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老族醫說得不錯,祝枝寒發熱的狀況很快消下去,過不久醒了。

少女剛剛醒來意識大概不太清醒,眼睛霧蒙蒙的,過一會兒才有了焦距,投注到一邊坐着的小鸾梧身上。

小鸾梧很是威嚴:“你沒有什麽想要和我交代的嗎?”

祝枝寒:“……?”

“沒想好?”

祝枝寒輕咳了下:“在想要交代哪件。”

小鸾梧:“……”

祝枝寒笑了。

她支着身子從榻上坐起,斜倚着,雪色的發絲随着動作垂落。

“我覺得師尊想要知道的,是我獻出的那味丹方吧。”

鹿雲族的藥方真的是不錯,祝枝寒覺得渾身松乏。大概是被這種感覺所感染,面對這個失去了過往記憶的師尊與合作者,她垂着眼,第一次與人談起過往的事。

“在拜入您的師門前,我曾經師從某個丹師,會些丹方也并不稀奇。”

小鸾梧想不到還有這種淵源,越發覺得未來的那個自己想法清奇:……讓一個丹修轉行做刀修?

她幹巴巴評價:“那你的經歷還挺豐富多彩。”

祝枝寒差點被逗笑。

她抿了抿唇。

“咳。至于為什麽獻上丹方,可能是因為我在檢讨吧。”她說。

她原本計劃得很好。

不論怎麽樣,取信鹿雲族人、獲得他們的好感,是探索這個幻境、完成任務的第一步。

她想得可精明了。還有比并肩作戰更能體現誠心、更能增進關系的事嗎?

這是一個等着她去解的謎題,她已經寫下解法,就像探究一道丹方、一味火候。

可是,她沒有想到,最終先被觸動的是她自己。

幻境切忌投入心神,切忌當真,但是她又無法不當真——因為系統告訴過她,這些都已經是真實發生的,存在的也是真實存在過的人。

混戰時,有很多鹿雲族人在她的眼前被殺死。

其中一個,祝枝寒還有些印象。

那是最初尋到她和鸾梧的鹿雲族人之一,她還記得,那是個笑容很爽朗的小夥子。若說多深的感情,那不可能有,僅僅是一面之緣而已。

但……那是個活生生的人。

祝枝寒是被關在小小四角院子的小姑娘,是整日悶在峰中、沉迷煉丹的怪人。

無論哪個她,都沒有豐富的閱歷,支撐她把這一切去看淡。

所以她做出了決定,就跟着感覺走吧,嘗試一下,能不能對這個幻境做出改變——哪怕她的力量微薄。

不然她心中難安。

小鸾梧滿臉莫名:“檢讨什麽?”

祝枝寒笑了笑:“沒什麽。前輩這次出去還順利嗎?”

小鸾梧矜持道:“還行。”

祝枝寒一眼就看出來,那就是她在裏面發揮不少作用的意思。

自然,祝枝寒很隐晦地誇了小鸾梧一頓,小鸾梧被誇贊得很舒服,也忘了興師問罪。祝枝寒舒了口氣。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單調而平常……相對平常。

每次魔族來襲,小鸾梧都會同鹿雲族的戰士們出去戰鬥,鹿雲族的戰士們基本上會輪換休息,兩場或者三場才去一次,小鸾梧不同,她次次都去。

沒過多久,她這種堪稱恐怖的精力,就在整個鹿雲族傳開來,人稱戰鬥狂魔,甚至還有小孩慕名過來偷偷看她。

祝枝寒則在緩慢養病,養病的空隙,每日和老族醫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麽,最後倒是真的鼓搗出來一些東西,作為補給,鹿雲族的戰士們死傷減緩不少。

這麽一來,兩人倒是漸漸和鹿雲族的人們混熟了。

比起常常憂慮的祝枝寒,鹿雲族的人們倒是看得開,除了上戰場的時候,休息好了,他們還會喝酒打牌——那種薄木片刻的牌。

祝枝寒還跟着學了一手。

有次小鸾梧剛下戰場回來,就看着自家便宜徒弟坐在雪地裏,昏天黑地地在那打牌。

她整張臉都黑了,把人提溜起來:“大病初愈就在這兒吹風?”

祝枝寒心虛地垂下眼:“就,打了一小小會兒。”

說着,她把牌往小鸾梧手裏一塞,用處最好用的話題轉移大法:“您會打嗎,我教您?”

小鸾梧:“……”

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祝枝寒多披了一件兜帽,在旁邊旁觀,指揮着小鸾梧打。

小鸾梧牌運真的很差,牌技也很差,祝枝寒講了該怎麽打,她不聽,我行我素的很。很快就把作為籌碼的小石頭輸了個精光。

旁邊還有姑娘起哄:“咱們的大勇士也有不擅長的東西啊?”

“就是,就是,怎麽還沒有小祝打的好。”

祝枝寒看着臉色黑如鍋底的鸾梧,顫顫巍巍:“你們快少說兩句!我們的師徒和睦岌岌可危了!”

“哈哈哈。”姑娘們笑成一團。

後來有人退出,祝枝寒就接替那個人的位置。

到最後,小鸾梧沒有籌碼,就往臉上貼葉片,貼了滿臉的葉片。

直到沒有地方可貼,她惱怒地一拂袖:“不玩了!”

祝枝寒忙挽留:“別啊!”

時間匆匆過去。

祝枝寒的丹藥起了一定的作用,延緩了進程,但沒阻住最後結局的到來。

因為只要不堵住那個裂縫,傳過來的魔氣綿延不絕,魔便無窮無盡。

這是死局。

烏貝雅族長和戴陽一日比一日沉默,到後來,駐地的氛圍也漸漸沉寂下去。哪怕是最幼小的那些孩子,似乎也察覺到了特殊的氛圍,顧不上玩樂。

在最終那場決戰前,烏貝雅族長似有所感,把祝枝寒和小鸾梧叫去。

“明日你們離開此地。”

比初次見時,身形更為消減的族長,不容置喙地命令。

此時祝枝寒她們已經對鹿雲族有了不淺的感情,祝枝寒聽到這話,眼眶便是一熱。

但她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族長,內心的滋味比她更複雜、更難受。

“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烏貝雅族長這樣說。

在退出帳子之前,祝枝寒只聽到她若有若無的嘆息。

似痛苦,也似解脫:“我是族長,先前族內必須由我坐鎮……也好,現在我終于能做一個戰士了。”

最終那場決戰,祝枝寒和小鸾梧是旁觀者。

她們看着鹿雲族最後的戰力們與魔族戰鬥至死,那裏面有和她們并肩作戰過的人,也有一起打過葉子牌的人。

最後他們都變成一具屍體。為了某種執拗的、蠢笨的堅持。

也如同祝枝寒所知的歷史一般,最後時刻,數個仙盟來使從天而降,手捧仙器,仙樂袅袅。

這些人像是真正的仙人,不染塵泥,與狼狽的鹿雲族人截然不同,懸在半空,以空靈的嗓音漠然宣告這些犧牲的結束。

祝枝寒看得拳頭攥緊。

但凝神一看,發覺不對。

最中央那個來使,怎麽是蘇茶亞扮演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2-04-0923:55:32~2022-04-1023:58: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俟殇厭南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limitless23瓶;慎言5瓶;爛橙一籮筐2瓶;朝息、好想吃炸串、541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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