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

兩日後。

茫茫的大漠裏,聚集着許多個或高挑或低矮、各種奇形怪狀的魔。

祝枝寒和鸾梧披着黑袍混入其中,并不惹眼。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與屠絕淵高層有接觸的機會,她們當然不會放過。

“你們來啦?”

轉頭看去,來者生着一只斷角,赫然便是她們數日前遇到的那個熱心助人的魔——伊清。

兩人不答話,伊清自來熟地說下去:“可叫我好找!你們兩個的裝扮太平常啦。”

正說着,天空便是一暗。

魔域本就很黑,這下快伸手不見五指了。待細看過去,卻是幾匹馬拉着一頂轎子飛來。轎子纏繞着濃重的魔氣,在轎子的旁側,侍立着數個模樣精致的魔域美人。

這個排場,一看便是一個有身份的人。

伊清精神一振:“你們可知,來者是誰?”

便是賣了個關子。

祝枝寒不假思索:“堂主?”

伊清先前便特意提起過一次,加上種種因素排除,不難得出結論。

沒賣成關子,伊清有些讪讪。

不過他很快抖擻精神:“是,這便是我教駐天蘭城的教主,尊貴的千眼之魔——天目大人!”

“天目……”祝枝寒擡眼注視着半空的轎子。

在魔族中,那種生而強大、有特殊能力的魔,會以自己的特性來起名。

所謂‘千眼’之魔,便是說它目力好的意思。

祝枝寒生出些微妙的預感——這天目魔,不會是沖着她們來的吧?

會這麽想是因為,伊清布線很久,顯然是對她們有所圖的樣子,而天目魔是伊清最有感情色彩稱贊的人之一。

而且這允許所有魔參與的行動,又來得這麽突然。

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畢竟天目魔是屠絕淵的堂主,魔族慕強,其下屬魔們肯定會對此狂熱的追随。

伊清的态度也算不上什麽。

天目魔并未與她們這些普通教衆接觸,一直待在那頗為龐大寬敞、罩着迷霧的轎子中。

這讓祝枝寒心中疑窦稍緩。

她向伊清打探:“堂主大人性情如何?可嗜殺,喜好如何?我們莫要沖撞了大人。”

這些時日,她的魔族語言打磨得差不多了,與人交流時說慢些,已無大礙。

伊清見她對堂主已有好奇心,很是滿意,解答道:“堂主大人性情寬和,喜好世上一切美好之物。”

寬和……

祝枝寒心中腹诽。

她知道對于向來殘暴的魔來說,所謂的寬和就是……不喜虐殺的意思。

也好,這樣應該不會因此生出事端。

停了一會兒,有使者自那些女魔中走出,宣告這次行動的事宜。

“魔宮向天蘭城送來補給,其外必定護衛重重,最強大的敵人由吾主來解決,剩下的便交由你們!”

“現在為你們分隊伍,每組一名小組長,十名隊員,隊員聽組長指揮,打敗敵人後,記得拿了補給就跑,切勿戀戰。”

“這趟補給之中,有個寶物名為女泣,是枚血紅的寶石,吾主甚是喜歡,尋到者重重有賞!”

分隊的時候,祝枝寒和鸾梧列在一起,但不巧的是,她們還是被分開了。

“你,和他們一隊。愣着做什麽?”使者呵斥。

祝枝寒下意識去看鸾梧,鸾梧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跟着為首的那魔走了。

伊清倒是和她分在一塊。

哪怕是這個時候,伊清的嘴也不停:“你知道那所謂的‘女泣’是什麽嗎?”

和鸾梧分開,令祝枝寒的心情有些不虞。

契約令當初的她擺脫魔霧糾纏,也使得鸾梧的精神狀态趨于穩定——但這種穩定是不穩固的。

祝枝寒不希望鸾梧離開她的身邊。

于是她也沒有和這只魔虛與委蛇的興致,淡淡道:“不是說是顆寶石嗎?”

“自然是顆寶石。”這次賣關子成功了,令伊清分外得意,“只是這寶石非同一般,不然也不會引起吾主的興趣。它呀,背後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祝枝寒興趣寥寥,然而只聽伊清下一句說:“是一女魔求而不得的故事。”

祝枝寒看向她。

伊清神色未變,好似只是在向她賣弄自己的學識:“據說那是在遠古時期,群魔還未被封在這深淵之前的事。那女魔是生于極晝海的天生之魔,晝魔一族的小公主……”

所謂求而不得的故事,大多大同小異。

無非是一方單戀,苦苦追尋而又碰壁,對方心若鐵石,那位極晝海的小公主奈何不得。

“她們也算是至交好友,但小公主始終越不過最後的那一層。”

“後來,對方為了竟為了一個人族絕然離去,別說越過朋友的界限,連等回那個人的機會都不得。”

“小公主在極晝海邊枯坐七天七夜,最後流下一顆血淚。”

“這顆淚便是我們此行的目标——‘女泣’。”伊清不知從哪摸出來一面扇子,輕搖,“聽此故事,有何感想?”

祝枝寒思索片刻:“魔本無淚,這‘女泣’果然價值連城。”

伊清:“……”

祝枝寒瞧他的模樣:“看來我這回答,怕是令閣下不滿意了。閣下又悟得了什麽?”

伊清痛心疾首:“自然是不該單相思啊!”

祝枝寒搖頭:“此間種種,皆是那位公主之抉擇,那位公主其所思所想所得,也非外人所能感知、評判,閣下狹隘了。”

伊清心中一涼,頓時感覺自己任務難成。

這是單相思出了趣味麽?

吾主說得沒錯!被所謂的‘愛’蒙蔽了腦子的魔,果然叫人難以理解,不能以常理忖度之!

他懷着這點悲涼心境,以及幾分還未泯滅的期盼,看向披着黑袍的祝枝寒。

這位‘魔’披着的兜帽,遮蓋了大半邊臉,只能看到白皙光潔的下巴。

看不清表情啊……伊清搖了搖頭。

另一邊,祝枝寒盯着這魔,心中益發奇怪:這只魔聽起來,怎麽像是在規勸她?

有種隐隐熟悉的即視感……

是了。

祝枝寒想起來,先前在合歡宗的時候,遇到的也是這般。

那時所遇見的種種皆是暗示,她與隐藏了容貌的花霧影同行,花霧影說了那樣的話,還用了明謀,使得自己不得不……

想起後來發生的事,祝枝寒神情微冷。

若非自己的感情因此而揭露,她與師尊也不至于落到這般不上不下的境地。

這次總也不會弄出些什麽……

“好了,都肅靜!”

他們這隊的小隊長,也就是天目魔随行的諸多女魔之一,如此喝道。

她身上的威勢,使得衆魔紛紛噤聲,立得也不由正了些。

祝枝寒瞧着周圍的魔的模樣,随後感受了一下自身——好像她沒有感覺到什麽威壓,不管是這些漂亮的女魔也好,還是那頂轎子裏的天目也好。

果然是她和師尊締結了契約的原因嗎……

師尊的血脈,還在這些人之上!

她們與其它隊伍分別,邁入廣袤無垠的荒漠中。

衆人在隐蔽之處藏着。

祝枝寒微阖着眼,靜氣凝神。

有風吹過卷起砂礫,些微的涼意自皮膚處掠過。

倏然,她眼睫顫了顫,睜開眼。

與此同時,女魔向衆人比劃了一個手勢。

意思是:獵物已到,随我來!

路的盡頭,果真是有長長的隊伍緩步走來。

模樣猙獰的魔獸身上縛了繩索,後面拖着龐大的箱子,四周護衛随行。

一場惡戰爆發。

祝枝寒思忖片刻,巧妙地躲在一邊劃水。

如今鸾梧不在身側,她不太想露底。若被有心人摸清了自己的路數,對自己不利,那便麻煩了。

這個時候,其它諸隊也在行動,紛紛往看中的隊伍略去。

半空,那呆在轎子中的天目魔,終于顯露真形,與這隊伍中的最強者戰鬥起來。

這天目魔倒沒有祝枝寒想象的那般,有一千只眼睛,模樣生得比較正常,兩雙眼睛一對角,下半張臉被面具蓋着,看不清模樣。

倒不知那‘天目’應在何處。

祝枝寒邊劃水邊觀察,不論是天目魔還是這些使者,都真是下失手打了,看來這補給的确為魔主所屬。屠絕淵總舍不得花費這麽多給她們下套。

難道說她真想多了?

戰鬥持續半晌,終于有了結果。

有心算無心,天目魔獲勝,把那強者的頭顱割下來,血雨往下淌。沒有那強者的保護,屠絕淵的其他魔紛紛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屠殺護衛,将貨物搶走。

天目魔擡起一只手,掀起劇烈的掌風,集中最前列的箱子,将蓋子掀起來,裏面的東西飛出。

一點血芒劃過祝枝寒餘光。

便在這時,異變突生。

那被枭首的強者死而未絕,淌下的血往那‘女泣’中湧去,頓時紅光暴漲,把所有人籠罩起來。

“唔……”

祝枝寒被那紅光刺得閉上眼,再睜開眼時,四周已是不同。

腳下是軟的,像是踏在什麽血肉上面,叫人隐隐感覺不适。

四周也是紅彤彤的,許多個瓣膜把空間分隔成一個個小的‘屋室’。

沒有其他人在,祝枝寒走了幾步,只感覺這裏像是迷宮一般。

“噗咻。”有個圓鼓鼓的柔軟的東西,自她身後的背囊中冒出來。

【這裏是哪兒?】

祝枝寒有些無奈:“我想還問你這個問題呢,系統小姐。”

小團子晃了晃:【您的行為已經脫離了原著以及我所知的部分,所以我也無法解答,畢竟,這個世界的奧秘無窮無盡。】

【換言之這也是好事啊。】系統小姐說。

【越是遇到的事物不同,獲得的籌碼也就越大,不是嗎?】

“有理。只是我還是不希望在這個時候,遇到這種……”

系統小姐很快明白過來:【你在擔心鸾梧?】

【放寬心啦,她的狀态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畢竟,她還有心思去做……】說到一般,它意識到自己因為得意忘形有些失言,默默閉了嘴。

祝枝寒疑惑:“有心思做什麽?”

系統小姐正不知如何回答,不遠處傳來的悶悶的腳步聲,拯救了它。

祝枝寒默默把手探向腰間的刀,做出随時可以攻擊的警惕姿勢。

來人的模樣終于顯形。

螺旋狀的角、遮擋着面孔的半張面具,赫然是她先前見到的……那位天目魔。

祝枝寒默默估算了一下她與來者的實力與戰鬥經驗,心緩緩下沉。

片刻後,她裝作什麽都不知曉的樣子,有些慌張、并且崇敬地朝着大魔行了一個魔族的禮節:“大人。”

天目魔很親和的樣子:“不必拘謹。”

“這裏是‘女泣’內部的空間。”天目魔解釋,說着往右邊的岔路走去。

祝枝寒心知自己身為屠絕淵的成員,如果此時離去,定然不合常理,因此縱然心中不願與這大魔多打交道,仍跟了上去。

天目魔忽然慨嘆:“‘女泣’的故事令我心慕已久,竟不知其中天地竟是這般模樣。”

也不知是心喜,還是失落。

祝枝寒秉持着多說多錯的道理,沉默地跟在天目魔身後。

天目魔卻不放過她:“你認為這裏像什麽?”

祝枝寒硬着頭皮,低聲說:“屬下不知。”

天目魔語氣還是溫和的,但态度很堅決:“你說便是。”

祝枝寒思忖片刻:“像擴大了無數倍的心。”

“心?”天目魔有幾分新奇。

“正是。”

祝枝寒修丹道,但丹與藥不分家,她前世跟着丹绮,亦學了不少藥理。

其中,她便瞧見過心髒裏面的樣子。

天目魔玩味道:“你這興趣倒是挺和我胃口。”

祝枝寒知道這魔怕是把自己誤會成了掏心狂魔,或者喜好擺弄人家屍體的變态,未多做解釋。

得知是心,天目魔興趣又多了幾分:“這是一癡戀女子之心啊!果真哀婉,令人嘆息。”

祝枝寒感覺到了幾分不舒服,自周圍的這只大魔身上。

因為這只大魔的态度。

若那故事不是誇大其詞的傳說,而是真實發生過的話。

天目魔把一段本該只屬于二人之間的糾葛、其中主人公留下的喜怒哀樂,作為‘物’來欣賞、解讀,總給她一種不夠尊重的輕佻,以及高高在上的俯視感。

人家女泣的原主人可不一定這麽想呢!也不一定願意被這麽評頭品足!

更為重要的是,祝枝寒從這種眼神中找到了熟悉感。

天目魔看着這女泣內的景象的眼神,和看自己的眼神那麽相似。

就像看着一個感興趣的、令她喜愛的器物。

祝枝寒幾乎可以确認,當初她的預感并非出錯。

那伊清背後的人,或許就是這天目魔。

……只是為何是自己呢?

是因為她與鸾梧締結了契約,令這只魔嗅到了端倪?還是因為她和鸾梧是可疑的生面孔?

心有疑窦,祝枝寒裝作什麽都未發現的樣子,打定主意要好好觀察。

之後,在這女泣的境中,兩人又遇到一些屬于境的守衛。

沒用祝枝寒動作,天目魔就把它們解決了。

“莫怕。”天目魔把爪子上沾染的血跡甩去,轉過頭,溫和地笑說。

祝枝寒低着頭:“多謝大人。”

境中的另一側。

鸾梧攏袖站着,四周皆是些滿身血紅的怪物。

在她的旁側,伊清手持寶珠,将這些湧上來的怪物不停擊退,額頭上滴下汗珠:“你不來幫一下忙的嗎!”

鸾梧閉着眼,似乎是在感受些什麽,抽出一絲心神來,施施然回答:“我實力不濟,怕是幫不上閣下的忙。”

伊清:“這些怪物突破你也會出事!”

鸾梧不為所動。

伊清憋着一口氣,清理得更狠。

但這怪物好似無窮無盡般,情勢往差的方向一路滑去。

伊清:“喂!”

鸾梧依舊閉着眼,忽然道:“你接近我們是為的什麽?”

伊清動作一僵,很快反應過來,苦笑:“能不能先把這事放放?現在我們不抛除偏見合作、全力以赴,怕是都要交代在這兒。”

“回答。”鸾梧聲音壓沉了些。

伊清忽然感受到了一種針刺般的壓力。

那是近乎于毛骨悚然的感覺,比待在他的主上身邊更甚,如果不是此時在緊張的對敵,他甚至有了想要下跪的沖動。

怎麽會這樣?

他終于摒棄了原來的輕視,以全新的視角審視這只忽然出現在天蘭城的陌生魔。

因為主上對這兩個人投注了特別的關注,他接近這兩人,私底下也做了些功夫,同旅舍的掌櫃以及住客打探過。

據說這兩人是因為得罪了魔宮裏的貴人,從主城逃難而來,隐姓埋名躲在這最為偏遠的天蘭城裏。

每年因為這樣的原因來到天蘭城的魔不少,并沒有引起伊清的注意。

而且伊清觀二人環繞的魔氣淺薄,又沒有聽過主城那邊有對的上二人的厲害角色,心中對二人的評價便低了些許。

哪成想他真是被鷹啄了眼!

伊清心中滿是苦澀。

這種令人不由得心生懼怖的感覺……怕是放在魔宮裏,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吧!

自己這些天來的行為,落在人家眼中,怕都是些笑話。

好在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

對啊,他還什麽都沒有做!

伊清眼睛微亮,頂着龐大的壓力與怪物的進攻,腦內急劇的思量起來。

對方沒有直接滅了自己,必定是留着自己有用。

如果自己在此時獻上忠心的話,說不得還有機會!

伊清雖然是天目魔的人,但魔族向來奉行弱肉強食,面對更強者、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背叛舊主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他猶豫片刻,承認了:“我的主上乃天目魔,我是奉其之命,與你們打好關系的。”

此時,他還存了幾分僥幸,沒有和盤托出。

鸾梧閉着眼未作反應。

伊清眼見要抵擋不住,腰間又被那怪物捅了一刀,急了:“我說的屬實啊!我真的沒有對你們不利的意思,只是打探了些消息……”

在他的辯白與期盼中,鸾梧睜開了眼。

然而所說的下一句話,打消了伊清的所有僥幸:“把你的心頭血給我。”

但凡高等的、能夠具有人型的魔族,心頭皆有一滴血與全身的不同,乃是其本源與精粹,可以說把握了魔族的心頭血,也就把握了它的命脈。

等級高的魔族向不如它的魔族索要心頭血,便是要把它收作奴仆的意思。

自此之後,性命便皆系于主人手中。

“不願?”

不辨喜怒的嗓音響起,伊清抖了抖,回過神:“願!自然是願意的!能為主人效力,實在是小魔之幸……”

說着,他魔力一震,将這些聚攏來的怪物震開。

同時右手成爪,往心口掏去。

片刻後,一滴紅瑩瑩的血,飄在伊清掌心。

伊清恭敬地捧給鸾梧。

這是要徹底改換門庭了。

鸾梧不再多言,收下這心頭血,若有若無的聯系在二人之間建立起來,對于鸾梧來說,識海裏多了個可掌控的小光點。

但對于伊清來說,卻是有個龐然大物盤踞在心頭,叫他喘氣都不敢。

“很好。”

下一刻,龐然的魔氣自鸾梧身上湧出,往四周席卷而去。

圍攏過來的怪物紛紛被卷成碎片。

伊清眼睛一亮:自己這新主子,是跟對了!

随後,鸾梧有些嫌棄地蹙眉,右手往伊清肩上一抓,帶他往左前側的某個肉制的牆上撞去。

伊清還未來得及大叫,就發現四周景色一變,自己到了另一處地方。

伊清眼睛眨了眨:“這……”

“五感會蒙蔽你的認知,這裏是一處陣法。”鸾梧不欲多解釋,烏沉地眸子盯着伊清,“說說吧,那天目魔叫你接觸我們做什麽?”

原本鸾梧打算引蛇出洞、徐徐圖之,然而此時情況有變,失去了小徒弟的蹤跡,便也管不了那麽多。

若不是兩人之間的共命契顯示,小徒弟此時安全無虞,她定要把這破地方給拆了,管它什麽陣法不陣法。

伊清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苦笑着把數日前發生的事講述給鸾梧。

天目魔喜好這世上一切美好之物。

不管是這凝聚了純粹感情的‘女泣’,還是美到了極致的美人。

往日天目魔做這事做的不少,強取豪奪也好、用計離間也好,都随天目魔的興致。

夜路多了會碰上鬼,這不,踢到鐵板了?

伊清話剛說完,便感覺有股極其可怖的、叫人戰栗不止的威壓彌漫開來,比方才更甚。

“你說……他是沖着……”冷質的女聲在這方空間響起,聲音不大,卻字字叫人膽寒。

如果伊清這時擡起頭,就會發現自己的這位新主子,其實神情平靜到了不正常,眸子卻越來越鮮紅,就像腥稠的血。

伊清心裏直打鼓,生怕自己被前任主人連累,忙來表忠心:“您有所不知!我有一項特殊的能力,就是能嗅到人獨特的氣味,我願幫您尋到您的那位同伴!”

鸾梧閉了閉眼。

她垂落的指尖不自知地敲打着腰間刀鞘:“就不該等……不該等的……”

伊清想:什麽不該等?

随後他感覺肩膀又是一痛。

鸾梧帶着他在這空間各方位的門中穿梭:“找到她,不然……”

“是,是!”

……

這邊,祝枝寒卻與天目魔陷落進了一方特別的空間。

在落入這方空間的那一刻,祝枝寒便察覺出了不對。

系統小姐不能暴露在天目魔眼前,老老實實躲在包裹裏,在她腦海中道:【宿主小心,這方空間能放大所有人的七情。】

祝枝寒蹙起眉,在心底道:“你是指……”

【情緒催動着人的行為,而在這方空間裏,欲與求會加倍的擴大。】

祝枝寒便明白了。

系統小姐這是在提醒她不要被情緒所牽累,有所防範,并且要警惕同在這方空間的天目魔。

天目魔在搜尋出去的法子,祝枝寒默默縮小了自己的存在感,跟在後面。

但走了好幾圈,兩人都回到了原地。

顯然,這地方沒那麽簡單。

天目魔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分外惱火:“這地方的主人定然是打定了心思,要把我們困在這兒。”

祝枝寒:“……”

面對美人,天目魔解釋說:“像女泣這樣的寶物,因強烈的情緒以及主人本身的魔力留存下來,必定會帶有主人本身偏向和執念。”

天目魔思忖了一下:“嗯……想必是在做什麽惡作劇吧。”

說着,他故作風趣地笑了一聲,祝枝寒只能跟着淺笑。

天目魔與這美人相處半天,自以為是跟這美人熟悉了。

從伊清那邊他知道這沒事平時便寡言少語,因此得到這樣的回應也不以為被冒犯。

看着美人被兜帽遮擋了半張臉的模樣,不知怎麽的,天目魔心尖越發癢癢,想要看到這美人真正的面容。

配得上那雙美手的容貌,該是什麽樣子?

當真會是絕色吧。

于是他把那原來徐徐圖之的計劃,抛到了腦後:“你知道這女泣背後的故事嗎?”

祝枝寒感覺事情的發展,往她不太希望的方向奔去。

她無奈地點點頭,說:“聽伊清講過。”

天目魔惋惜道:“若那位晝族的小公主,不那麽執着,及時放開手,或許便不會落到這般流盡血淚,郁郁而終的結局。”

話中意有所指。

祝枝寒心中升起些煩躁,很想對這位大魔說:先前你不還贊嘆這寶石‘女泣’有悲戚之美,現在又不願人家自絕啦?

變臉也沒有這麽快的。

但她知道這是這方空間所施加的影響,垂着眼不言語。

天目魔又執着地問:“你覺得呢?”

這大魔還是她明面上的首領,不好駁了面子,祝枝寒反問:“大人是覺得不好?”

天目魔說:“自然不好。”

他心中說出想法:“美人消隕雖美,但哪有活生生的美人好!”

他又勸道:“這世上不圓滿之事甚多,哪能事事順心?學會放下是最好的……”

又說了許多類似的道理,說完,他心中湧起陣陣得意。

以前人之史為喻,勾出今人的愁思,如今定是恰恰切中美人心中最軟的那根弦。

就算不能立刻改變兩人的想法,也能讓美人生出共感,之後他們二人引為知己……

而祝枝寒本人呢?

她只覺得這魔好啰嗦。

但受到空間的影響,在天目魔‘啰嗦’的過程中,她的心緒還是不由被其中的某個詞句顫動,腦海中閃過她與鸾梧之間。

十幾年暗暗的追尋,自知沒有結果、又無法控制的愛戀……這些與晝族小公主的經歷所隐隐嵌合,甚至讓她升起些近似錯覺的念頭。

她的終局,會不會變成那晝族小公主的模樣?

當然她很快打住了。

因為她知道她不會。

如果說來到這魔界之前,她還存了遠遠的躲開鸾梧,獨自終了餘生的念頭。

但經過那魔界浮隙後,看到過往的那些種種……她以學會‘放下’。

卻不是放下愛。

她擡起手,袖袍的遮掩下,蔥白的指尖在腕上佛珠表面劃過,帶來些許安心——鸾梧堕為魔後,便把手上常戴的那串佛珠贈予了她。

腦海中念及鸾梧這個名字,經過這方空間的放大,諸多甜酸苦奔湧上來,在心頭徘徊,她細細品味。

‘放下’,是不再執着得失,而不是放手、躲避。

她會因為鸾梧的開始而開心,鸾梧的傷神而憂慮,這便夠了。

再無其他。

“轟——”

卻在此時,四周滿是盤亘牆壁的模樣變了。

刺目的光芒擴展開來,祝枝寒不由捂住眼,她的耳邊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說不出是憂慮還是喜悅。

再睜開眼時,她發現這裏成了一片綿延無際的海,在海洋的盡頭,明日高懸。

而她與天目魔,就踩在海灘的礁石上。

極晝海。

祝枝寒的腦海中冒出這個名字。

這時,天目魔哀嚎一聲。

祝枝寒不明所以,片刻後反應過來。

這地下的魔族久未見太陽,而且天目魔一看便是眼力很好的樣子,突見陽光,這下怕是被刺激得不淺。

不過這天目魔倒是挺有包袱,很快穩住身形,默默背着太陽光,睜開眼,只是兩眼還在泛紅。

他說:“哦,這方空間的主人定是被我這心緒所打動,才變換了模樣。”

祝枝寒:“……”

天目魔:“就說嘛,要放下。”

祝枝寒不理他,仔細感受了一下,那種心緒被牽動影響的感覺還沒有消失,他們其實還處在那方空間裏,只是顯露出來的樣子變了。

想起先前聽到的那聲嘆息,她心中微動,隐隐感覺這方空間在整個‘女泣’中,或許是個重要地點。

她嘗試說:“既然您看着這邊,您所求是什麽?為何将我們拉進這裏,不把我們放出?”

“若您心中有憾,需要我們幫忙,不妨明示。”

天目魔失笑,心中想:這些有靈性的器物大多脾氣古怪,哪有說什麽,對方便答什麽的。

他開了個玩笑:“許是它悶久了,想把咱們關進這裏看看熱鬧呢。”

“看熱鬧?”

天目魔含笑,有意地賣弄:“那是自然,我進過境可是多得很,有時候,沒有熱鬧看,它們還會刻意的制造挑唆呢……”

一語成谶。

他話音剛落,就感覺天震了起來,地也震了起來。

如果把這方空間比作一個蛋殼,就好像有什麽東西,想從外面把這方空間打破。

天邊襲來一道灼熱的刀光。

直覺忽動,天目魔及時側過身,但是還是不夠快,身子瞬間被削下了一半。

具有腐蝕性的血液自斷口處冒出來,往下流淌,落在沙灘上滋滋作響。

怎麽會有這麽強的敵人?

他心中大駭。

高等魔的恢複能力極強,他那被斬斷半截的身子,有肉瘤在斷口那裏鼓動,形似一顆顆眼睛,争先恐後往外冒出。

天目魔心知這是一個他絕對對付不了的敵人,想逃走躲藏起來。

然而噩夢般恐怖的微壓傾軋下來,叫魔無處躲藏。

有道身影閃過,立在他身側的美人被那道身影帶走,站在離他數尺之外的地方,好整以暇。

漲潮了,海水沒過他的腳掌,沁涼。

一如他此刻心境。

這方海灘看上去什麽都沒有,然而憑借天目魔的直覺感知的到,周圍其實步步是殺機。

“我與閣下無仇無怨……”

他做出示弱的模樣,內心卻隐隐發狠。

魔族鬥兇鬥狠是常事,既然對方不讓他逃,他也沒有再畏怯的道理。

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天目魔暗暗發動自己的天賦能力,朝兩人看去。

他的稱號的意思可不是長了一千只眼睛,而是可以窺見本真,不管是對方的跟腳還是弱點,都……

憑借這樣逆天的能力,他戰勝了不知多少比他更強的敵人,一路走到現在。

若不是他怕窺見不該窺視之物,常年把眼睛關着,他的階位還要比現在更往前。

但這一看,雙眼發燙。

那無處不在的漆黑魔氣,布滿了這整個空間,如一道虛幻的巨龍盤踞。

而且這魔氣給他一種熟悉感,好似他曾經見過類似的存在。

莫非是……

他睜大了眼。

是了,在眼前的那位身上,除了魔血,他還看到了一絲屬于人類的……

不光是那位,那個他看中已久的美人,身上甚至沒有魔血,是個完完全全的人類!

等等,在那個人類身上還有一個東西。

天目魔不由細看了兩眼。

看樣子,那個東西是藏在美人的背囊裏,小小的……

不。

不!

倏然,他的眼球爆裂,整只魔如同瞎子一般佝偻下去,再也不顧風度,在地上打滾,哀嚎出聲。

“他怎麽了?”

祝枝寒看着這大魔忽然中邪了一般的舉動,心裏有些發寒。

鸾梧注意到她的不适,擡起手,擋住祝枝寒的眼:“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罷。”

鸾梧擡起手,一柄魔氣凝成的長刀射過去。

直直洞穿天目魔的心核。

這只在魔域榜上有名的大魔,就這麽沒了聲息,很快化作灰燼,消失在了這方空間裏。

鸾梧看着礙眼的東西沒了,這才把遮擋着小徒弟視線的手放下來。

只是另一只手仍然緊緊牽着。

祝枝寒眼睫顫了顫,看到那地上的殘灰:“怎麽将他殺了?我們的計劃……”

鸾梧鮮少的帶了幾分任性:“不管他,總會有其他的機會。”

她清醒的時候向來穩重,如今擺出這幅不管不顧的樣子,祝枝寒看了,只覺得她十分可愛。

也登時什麽都不顧了:“嗯,那便不管。”

原本她處在陌生的環境,與那大魔相處,不得不時刻提起精神。

既怕對方忽然發難,又怕自己掩飾不好暴露的身份。

如今鸾梧找來,她終于可以松懈些許。

“師尊是怎麽找來的……”

話未說完,祝枝寒唇上微涼,鸾梧的食指點在上面:“噓……”

被這方空間放大過的情緒在胸中亂撞,祝枝寒感覺熱度自被觸碰的地方,火燒一般,往整張臉上蔓延。

她忽然希望自己的面皮厚一點,至少這一刻不要被鸾梧瞧出來。

鸾梧輕聲道:“我們現在不說這些。”

“這些時日我常常思量,我以前做得實在不好,總想要加倍的補償回來,又不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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