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魔主告訴了我一些事。”
燈燭搖曳。
在寂靜之中,祝枝寒聽到了一個故事。
一個……迥異于她認知的故事。
鸾梧眼睛微阖,似乎是在回憶與魔主的交談,片刻之後,說:
“從前有一只魔,他誕生在永夜。”
她的口型,與魔主的相重合。
過去與現在,兩種聲音彙聚在一處。
殿中,魔主說:
“那只魔誕生在永夜,生來便是上古魔族的純血體,罕有的返祖。”
“上古魔族在當初丘蘭一役早已消隕,留存下來的都是些不起眼的混血,按照常理來說,他這樣的本不該存在。”他笑了笑,“很稀奇是不是?大概是帶着使命誕生的罷,他比尋常的魔族都好戰,并且從有意識開始,便展現出非同一般的責任感。”
“這在我們族中非常少見。”
“你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我是他最初馴服的屬下,和奎蒙一起。”
魔主這麽說的時候,那張看不出歲月流逝的俊容上,像是蒙了層淡霧。
他說,“他是個十足的混蛋,但也是個好領袖。”
年輕好戰的新生魔,帶着剛收服的兩個手下離開石林,一路從最小的集鎮,打到真正屬于大魔的地盤。
這只具有上古魔族血脈的魔與其它高位魔族不同,從來不肆意打殺手下。
罕見的仁義,反而使其他魔對他更加信服。就那麽不知不覺,他身後的隊伍慢慢壯大,成為一股誰都無法阻擋的勢力。
“吾主打服了盤踞在魔域各處的整整三十六位大魔,全魔域臣服于他,忠誠與狂熱是為他加冕的桂冠。”
魔主的視線虛虛落在半空,仿佛又看到那日的情景。
“魔域不再是一盤散沙,自此三十六城自拔地而起。而吾主并不滿足于這些,他想……”
宮殿之中,鸾梧把下巴輕輕搭在祝枝寒肩膀,說:“……他想,把魔族從這暗無天日的牢籠中解放出去。”
祝枝寒:“他是你的……”
“我親緣上的父。”
鸾梧這麽說的時候,語氣是淡漠的。
但祝枝寒能感覺到,抱着她的人沒有表現出的那麽不在意。
怎麽可能不在意呢?
祝枝寒拍着鸾梧的脊背,動作放得更輕:“他叫什麽?”
“宓辰。”
鸾梧不帶感情地說:“後來的故事我們都清楚,宓辰真的做到了。”
那是人族的噩夢。
對同族寬忍不代表對異族也是如此。
剛來到大地上的魔族,懷着對一切生靈的好奇與殘虐之心,他們喜歡寬闊的、蔚藍的天空,喜歡植物的盎然綠意以及柔嫩的花瓣,但也可以随手把小動物捏成肉泥。
因為他們自有記憶起就生活在地底,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法則,喜歡的就要搶奪占有,阻止的、競争的就要殺死。他們本就無甚道德可言。
這也和祝枝寒所知所學的相吻合,她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
後來神女出現了。
那是鸾梧的母親。
是的,那個被仙盟選出、肩負了一族命運的女人,不論中間有多少曲折,是否有過掙紮和猶豫,到底還是站在了衆魔之王面前。
鸾梧的師尊柏塵,曾經這樣描述那段時間:
“她用計謀使得那頭魔愛上了她……也不能說是愛,畢竟只是個怪物。被漂亮的皮囊迷惑、被他自身的野獸的欲望支配,他接納她到了他的族群。”
“一段驚險的歷程,稍有不慎就會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但你的母親成功了,她取得了魔族的信任。”
“然後不負衆望地——殺了那頭魔!”
這大概是修道者們很喜歡的故事。
為了大義委身魔鬼,機智果敢地與魔鬼周旋,并且勇于奉獻和抗争,最終神女的犧牲令紛争平息、修真界恢複安寧——多麽感人,足以賺取幾滴眼淚。
但祝枝寒不喜歡。
因為柏塵會把這個故事一遍一遍地講給鸾梧聽,告訴鸾梧,她有一對因欺騙而結合的父母,她和其他小孩不一樣,她的出生是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的。
她生來帶着原罪,沒有人能接受真正的她。
這個故事成為束縛鸾梧的枷鎖,塑造了她的性格,她一直以來抗拒親密關系,也與這些不無關聯,直至如今仍受影響。
祝枝寒揚眉,忍着怒氣:“他大費周折一趟,就是為了說這個?”
鸾梧微怔,随後悶笑一聲。
她像是從最開始那種狀态中掙了出來,聲音有了溫度:“其實是我問他的。”
祝枝寒感覺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動了動。
鸾梧直起身來,昏暗的燭火打在她面龐上,顯得她面色更冷,唇色更紅。
“她騙了我。”鸾梧說。
祝枝寒微怔:“誰?”
鸾梧:“柏塵。”
她的師尊。
祝枝寒眉頭淺淺蹙起:“……什麽?”
鸾梧淡淡道:“那時我質問魔主,他露出一個詫異神色。”
“為什麽會這麽想?”
魔主眉頭因為詫異微微揚起。
但他多年來掌權,何其老辣,恍然,神色沉下去,“哼,果然,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族,連承認自己所作所為的勇氣都沒有……可鄙可憎。”
談話的地方在寝宮的小偏殿裏。
偏殿比起主殿,要更加……類似人間一些,裏面擺了許多仿花草制作的玉石,若不是這些‘花草’全無生命力,也沒有氣味,鸾梧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人界。
魔主立在‘花草’中間,緩慢踱着步。
“你的母親滿緋衣,是個很好的人類。”他說。
“她與吾主的相識,其實是個意外。”
身負蠱惑衆魔之主任務的,并非滿緋衣一人。
從各宗各派中千挑萬選出的美人,心思純真的、滿腹計謀的、毒辣的、妖嬈的……什麽樣的都有。
若說滿緋衣有什麽出挑的地方,大概只有——她對這個任務沒有半分興趣。
當然,并不是說她眼界淺,看不到大義。恰恰是見得多了,她才在聽聞這個任務時,生出疑慮。
滿緋衣有段曲折的前半生。
并非一出生就在仙門,在踏入修真一途之前,她曾經是凡間某個将門世家的女兒。她誕生的時候,正好是凡人國度陷入戰亂。
君王無道,尚且沉浸在酒池肉林中時,王都之外,忠臣正戰死于荒丘。
在普通孩子剛剛曉事時,她已經家破人亡,在戰亂中流離,直至後來路過的仙君撿到與野狗争食的她,才拜師入刀宗。
這樣的她,對于上位者的劣根性再清楚不過,哪怕包裹着無私與大義的外皮,也掩飾不住這個任務荒誕的內裏——
星隐宗宗主掐算到的十個女子,是具有‘感化’魔主資質的人。
掐算?
哈。
只有再無其它辦法,才會求助到神鬼和女人身上。
滿緋衣覺得自己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即将傾覆的王朝。
所以她根本就沒想要去完成那個任務——她不是她那個做忠臣良将的父親,她沒有把自己押給一個荒謬可笑的計劃的興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遇到了宓辰——正僞裝成人類的衆魔之王。
“當時我們也在困境中。”魔主道。
“我們剛一來到地上的世界,初時是興奮的,我們終于拿到了自己應有的東西,可以享受太陽、鮮花,以及生命。我們做一切想做之事,很快活。”
“我們以為能一直那麽快活,但事實是我們很快又感到膩了——這樣的生活,和地底時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同。”
“欲望總是無窮盡的。”鸾梧偏了偏頭。
呆在地底時,覺得環境是那麽的枯燥又難以忍耐。
到了地上,享受無邊的聲色時,又不滿足于這些感官刺激,開始殺戮。再然後,那些殺戮似乎也不夠填滿欲壑,到了那時他們還能做什麽?
“是,沒錯。尤其對我們這些生來欲望便尤其強烈的魔來說。”魔主苦笑。
“我們必須要找到新的出路,不然迎接我們的就是滅亡,區別于肉身的滅亡。”
“吾主是個腦子很靈活的魔,那個時候,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假扮成人類會怎麽樣?’”
鸾梧蹙眉:“假扮成人?”
魔主有他的解釋:“畢竟人類看起來總是過的那麽有意思,他們會歡笑,會因別離而痛苦,有的時候明明不想做一些事,卻會因為某種我們不能理解的緣由去做。太有趣了,那些東西我們都沒有。”
于是。
是處心積慮,也是偶然中的偶然。
懷有任務的神女備選役,和僞裝成人類的衆魔之王,相遇了。
魔主說:“那時吾主因為意外和我們分開,等他們出現在我們眼前時,已經是友人的關系了。”
想起那個時候,他的神情放松了些,甚至露出一點埋怨的表情,“吾主還叫我們瞞着滿姑娘,可我們根本學不會怎麽扮演一個人類……你能想象,我們那段時日被吾主折騰得有多崩潰嗎?”
要把自己僞裝成是被魔襲擊過的人族隊伍,還要在地道的人族面前避免露餡。他們在滿姑娘面前簡直漏洞百出!還好滿姑娘沒有多想。
鸾梧不知道魔主有多崩潰,但魔主描述的畫面,确實有些超乎她的想象。
魔主把她的怔忪當成冷漠,有些失望,但很快繼續敘述道:
“她教會了我們許多,如何種下一顆種子,如何給剛破殼的小鳥兒做巢……太神奇了。”
“‘人性’本來是他們人族所持有的東西,但在那一刻,我們似乎能感覺到,胸膛中不存在的心髒在跳動的聲音。”
鸾梧回神,觀察着他。
這位實際年齡比外貌要大上太多的衆魔領袖,沉浸在回憶中。
鸾梧發現他在講述的間隙會輕輕咳嗽着,唇色也是蒼白的。或許那‘命不久矣’的傳聞,并非空穴來風。
但魔主顯得很放松,就像他口中的那段經歷,真的讓他有所感觸一樣。
這樣的聯想,讓鸾梧隐隐感覺不安。
這和她所知的相差太多了。
她很快想:都是假的,魔主刻意把這些告訴她,肯定有他的目的。
讓她改變主意繼承魔主之位,反攻修真界?又或者是想從她身上得到點別的東西?
魔主恍若未覺,淺淺含着笑:“……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我們雙方的關系好起來,不止我們,吾主和滿姑娘也……用人族的話說,應該是相愛吧。”
“他們相愛。”魔主說。
鸾梧像是聽到了什麽荒謬的話一般,重複:“相愛?”
“對。”魔主給了她篤定的答複,同時用一種很溫和的神情看着她,就像是長輩看着年幼的後輩。
鸾梧覺得有些難以忍受了。
她冷聲道:“可是紙包不住火,假的終究是假的,不是麽?”
魔主嘆息:“是。”
心中的憤懑和質疑轟然落地,并不讓她輕松,反而有些空。
鸾梧站在那裏,背脊筆直,神色依舊是淡漠的樣子,仿佛什麽都不能令她動容,但她忽然感覺自己是那麽狼狽。
她曾經期待過她的父母。
又或者說,沒有小孩會不期待自己的父母。
柏塵否認了她的期望,起初她不信,但話語千百遍總能成真,所以後來她接受了。
小時候的那段日子,大多數時候是難扼的,那時她還不夠強大,就将所有的軟弱和無措凝聚成恨。
她恨他們,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的血脈,她依靠恨活了下來,一直走到如今。
她不能接受那一句輕飄飄的‘他們相愛’,這讓她這麽多年的恨成了笑話。
但魔主的否認也令她不舒服。
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不過片刻,鸾梧斂去這點情緒,不帶感情地問:“後來呢?”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鸾梧:“簡短點說。”
魔主搖搖頭:“那段時日,滿姑娘變得很沉默。後來她在某天深夜離開,只留下一封訣別的書信。”
“那天的時候,吾主發了好大的瘋,他生而知之、天縱英才,從未嘗到過挫敗與失去,因此瘋得特別厲害,差點誤傷到自己魔。”
“我們沒有辦法,但也不能就那麽下去,最後是我鬥膽過去……”魔主頓了頓。
“嗯?”
“……打了吾主幾個巴掌。”
說到這兒,魔主笑了:“感謝吾主沒有穿小鞋給我。”
“……”
總之宓辰清醒之後就去尋滿緋衣。
又過了數個月,他們一同回來。
“聽滿姑娘說,他們是一起調查了什麽東西。但具體調查了什麽,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我猜測是一個比較關鍵的東西,因為滿姑娘回來之後,就又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以前的那個滿緋衣回來了。
她就像一個拭去灰塵的寶石,整個人變得更加堅定沉靜。
“并且他們摒除了隔閡和誤會,又在一起了。用人族的話說,應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
鸾梧驀地擡眼看向魔主。
魔主朝她笑,在她眼裏,這張臉怎麽看怎麽狡猾,像是在說——驚喜嗎?
魔主緩緩道:“你看我是個說故事的人,既然要給你講這段故事,便不會不明不白的讓它結在那兒。”
他帶着些嘆息說:“你的父母是相愛的。”
現實中,鸾梧埋首于祝枝寒肩膀,低低地說:“他以為他是誰?我本也不需要他說這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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