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椿(四) 你好小啊

“喂、喂!……”

嬴舟連喚了許久。

而樹精杳無聲息地靠在他臂彎間,只定定地仰着頭,仿佛是至死都還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鉛色,整個人已經樹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裏長出的皮肉,就剩一張臉勉強留有五官。

嬴舟終于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間抽去精氣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懷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極度頹喪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緊十指,抓了一大把幹脆的枯葉。

我又搞砸了。

他咬着唇,無比厭棄地讓尖銳的指甲扣進血肉裏。

我又搞砸了……

沒有拿到妖骨,沒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沒能自保,最後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還是什麽都做不好。

還是那麽一無是處。

嬴舟繃緊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動,只是片刻,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揪斷的是小椿樹化的枝條,急忙就松了手,随即輕拿輕放地擱在一旁。

喧嚣過後的山林靜得有些駭人。

周遭不聞鳥啼,亦不聞蟲鳴,無風無雨,沉寂得猶如一片死地。

他盤膝待在小椿身側,安靜地出着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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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以修煉的上古妖獸遺骸已經沒了,按理,他應該再去尋覓別的靈物,可此時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動彈。

嬴舟枯坐于林間,宛若參禪入定的老僧,有那麽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覺不到周遭時間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葉被天罰削去了十之七八,視線便陡然開闊了不少。

天日高霁,疏疏漏下幾縷月光,潑地如雪。

他舉目去看,才發現原來都入夜了。

嬴舟摁着膝頭,皺眉打量地上的小椿——總不能叫她就這麽躺在這兒。

既是草木,那還是入土為安吧。

他如此想着,終于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長變化,聚成一把鏟子,打算掘個坑,将她就地掩埋。

白栎樹紮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時間,嬴舟拄着火鏟輕輕抹汗。

雖說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壓也或多或少影響了妖力,維持人形來掘土的确比較消耗體能。

他靜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閉目放出自己的原身來。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躍,顯出一頭銀灰色的狼犬,幹淨蓬松的毛發灰中泛青,近乎于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許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個不錯的姿勢,然後……開始手動刨土。

到底是犬類的天性,他幹着順手多了,不覺越來越起勁,還特地仔細修整出墳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觀。

深山的夜色是靜谧的,偶有風聲。

殘缺不全的夜幕間繁星萬點,端的是個和暖的初秋。

地上堅厚的碎石下,一節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極驚人的速度展開了三片嫩葉。

小椿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視野便被一頭灰白的巨狗填滿,而這狗正在專心致志地用兩條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于是在幽暗的晚間,她第一反應是下了陰曹地府。

緊接着肅然起敬。

這就是森羅冥界嗎?連養的狗也比別處大上好幾圈呢,看着就精神。

這念頭才冒出去沒多久,那白犬雙耳倏忽一動,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臉盯着她的位置。

樹苗與狗隔着不長不短的距離靜靜對視。

微風卷過幾縷帶弧度的尴尬。

小椿覺得,他應該聽見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還在陽間,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長的個頭,又不願匍匐身體,得費勁地低着腦袋,才勉強能與那根樹苗對話。

纖細的幼苗晃悠着兩片青葉,扭前扭後地打量自己。

“這是我的新身體嗎?真的假的……好健壯,好鮮嫩!我喜歡!”

“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真懷念啊。”

樹苗“捧”起臉頰,興致勃勃地左右搖擺。盡管這玩意兒連個五官也沒有,但嬴舟不難從其豐富的肢體言語間讀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無地皺着,将視線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

小椿攤開葉子聳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後果呀。”

“可是從小到大,又沒人教過我。”

嬴舟聽得不由訝然:“你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山裏?”

“是啊。”那株幼苗沖他點頭,“我一個人。”

此刻他才舉目四顧,端詳着這座毫無人跡與生氣的山野。

在從前的印象中,嬴舟以為多樹木的地方自然會多魚蟲走獸,山花浪漫,鳥雀歡飛,大概是片萬物盎然的景象。

可見了此處方知曉,過于龐大的喬木霸占了整座山的資源,以至于樹下的土地終年不見天日,荒僻得寸草不生。

難怪她連天罰是什麽都不明白。

“一個人也可以修煉嗎?”嬴舟奇怪,“你在這山中住多久了?你多大?”

小椿正琢磨着自己葉片上的紋路,随口道:“我三千歲了。”

嬴舟:“……”

她禮節性的反問:“你呢?”

嬴舟:“……三百。”

那樹苗聞言,放下兩只“手”,佝偻腰身往他這處傾了傾,不知為何,嬴舟總感覺對方的表情帶着點促狹的意味。

小椿:“嘿嘿……”

他額頭的青筋一崩,莫名像是被戳到了什麽點,“你笑什麽!”

對方厚顏無恥地支棱着綠葉,活似笑得十分狡黠,明目張膽地帶着戲谑,“你好小啊。”

“我都可以當你奶奶了。”

嬴舟咬了咬牙,不服氣道:“你瞧着也就剛成年。”

樹苗搖曳着自己初長成的細胳膊細腿,“我們樹精嘛,本來壽命便比普通妖精要長,你別看我活得久,在我們這一族裏,我還是個孩子呢。”

後者将信将疑地瞥她,額間倒是仍舊稍蹙着,不曾松開。

小椿伸出單薄的一片綠葉,嘗試着與旁邊的白栎樹共鳴,一道幽微的艾綠光芒緞帶般纏繞流轉地連向已被劈作兩半的枝幹。

畢竟是有三千年的天地精華,甫一共鳴,她就感覺到心口揪動着一股不可明說的震顫。

自己那浩大磅礴的妖力淵長廣闊,如碧濤拍岸,承載着無數的滄海與桑田,卻與她猶隔天塹,仿佛被無形的陣法所封印,只能遠觀,無法近取。

嬴舟專注地留意她的舉動,不敢輕易打攪:“怎麽樣?”

“嗯……”

小椿用葉子的尖兒戳了戳并不存在的臉頰,沉吟良久,“要怎麽說呢……”

“我認為自己應該還有救,如今魂魄未散,又得了新的軀殼容身。白栎樹中的千年道行與修為若能取出來使用,依靠這株幼苗想必是可以幫着修複本體的。”

“可惜。”她發愁地抱起兩片嫩葉,抄在懷前,“我與栎樹的感應不深,隐約讓什麽阻隔了,暫時還找不出緣由。”

說完,忽然扯了扯身下根莖,那裏似乎連着一顆沉甸甸的果實。

“哦——”

小椿大為震撼,即刻被吸引過去,“原來這是我自己結的果啊?”

她新奇地勾腰專研,“往年一到秋天就掉橡實,從沒關注過。”

“如此說來,我的果子還能當成□□使用?也太方便了!……怎麽以前不知道。”

嬴舟認真聽了半晌,有用的消息一句也無,只被灌了一耳朵的廢話與感慨。

這就是傳說中的千年老妖嗎?

确實長見識了。

他總算發現對方其實是個心比天大的二傻子,甚至對自身的能力都一無所知。

這傻子到底怎麽修煉成人的?

小椿還在梳理果子上長出的根莖,冷不防發覺頭頂一空。

那犬妖站起身,拍去衣擺的塵泥,看樣子像是要啓程下山去。

她心裏無端慌張,揮舞着兩條葉片喊:“你去哪兒啊?”

嬴舟用腳草草填滿剛挖的墳坑,“回族裏。”

“既然你對此一概不知,我只好往別處再尋辦法。家中倒是有些學識淵博的長老,或許向他們問一問會有點收獲。”

言罷就利落地告了辭,轉身正欲離開。

小椿看得直着急,連忙叫住他,“啊,等等!”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頭時,她一顆苗孤零零地戳在土裏,猶猶豫豫地端起兩片葉子對了對指尖。

“那個,我……”

“我也挺想出山去看看,你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能不能也帶上我?”

一番話,小椿說得極其緩慢。

到最後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對旁人而言過于唐突,要捎上一株來路不明的樹精,任誰都會覺得是個麻煩。

所以不敢太強求,連用詞都顯得小心翼翼。

因此,若非犬類那般好的耳力,恐怕很難聽清那句“能不能帶上我”。

嬴舟忽然想起之前躲天雷,她曾在一片混亂中說過,作為樹妖是不可離原身太遠的,故而這千數萬年她或許從未走出過白於山。

一個人在那麽長久的時光裏的待在與世隔絕的大山中,是種什麽樣的經歷?

僅僅是淺薄的一構想,便感覺有鋪天蓋地的孤獨席卷而來,頓然不寒而栗。

至少嬴舟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可能會先瘋掉。

轉念又想,到底是害她折損修為,就這般一走了之,人家當然會懷疑他是否一去不複返。

只是一株樹苗而已。

應該也……不會很麻煩吧?

再三斟酌之下,他遲疑地松了口:“你這樣的……可以嗎?”

小椿一聽有門,“眼神”瞬間大亮,“可以呀,可以的!”

如今這情形,不可以也得可以!

“橫豎我現在依附于樹苗當中,你只要帶着我的這顆苗,上哪兒都行!”

白栎巨樹無法撼動,因而走不出山外。

但幼苗應該就不一樣了。

嬴舟覺得這番解釋還算可信,颔首道:“那也好。”

他環顧四野,十指輕輕活動了一番,打算找個什麽東西将她裝起來。

“你等會兒,我給你做個盆。”

小椿立馬點頭如搗蒜。

在對方答應的瞬間她就已心花怒放,聞言自是當仁不讓,頗為大方地砍了一節白栎的粗枝,替他削去樹皮和多餘的分叉,讨好地擱到嬴舟的面前。

“您請用這個。”

他在手上掂了掂,略顯猶豫,“這不是你的本體樹麽?随意截斷,不要緊嗎?”

後者一擺手,不以為意,“诶,不要緊的。”

“這種粗細的枝桠就好比人族指甲上的倒刺,想削多少削多少——你還要麽?要不要再拿去做點桌椅床榻什麽的,不用和我客氣!”

嬴舟:“……不必了。”

他此後,恐怕有點不太能直視家中的桌椅了。

少年仍舊從掌心化出匕首,他找了塊空地撩袍而坐,挺有耐性地一刀一刀打磨形狀。

小椿伸長了脖子,就眼巴巴地交握着兩片樹葉,期待地盯着他“看”。

縱然葉片上沒生雙眼,但嬴舟餘光稍稍一瞥,就能瞅見不遠處那株幼苗筆直地立起一枚葉子,腦袋似的直勾勾地對準自己。

……也太有壓迫感了。

不習慣被人以這般熾烈的目光長久打量,他終于忍不住出聲,想尋些話題來打破僵局。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回答得很歡快:“小椿。”

“木旁椿。”

“椿?”他聞之若有所思,“都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你并非椿樹,起這個名倒是很有寓意。”

“嗐,有什麽寓意啊。”小椿對着他笑,“你如今來得晚,是不知曉。”

“早些年這山裏滿是吞吐靈氣等着修煉成型的樹精,大椿嘛,我們當樹的誰不向往啊。大家為了圖個吉利,都給自己取名叫‘椿’。”

“你要是往那林子裏頭叫一聲‘小椿’,四面八方都有人回應你。”

她說起這段往事時,語氣稀松平常,可不知為何,有那麽一瞬,嬴舟卻從其間感受到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春生秋殺,年月變遷。

原來也曾有過別的樹精。

他難免不解,“以前修煉的草木既那麽多,為什麽如今就剩你一個?”

缺了遮擋的夜風肆無忌憚地吹拂,小椿不自控地随之折腰,這一次她并沒有立刻出聲。

過了好一陣,那青嫩的樹苗葉片才掉頭一轉,望向高高的參天喬木,言語中流露出些許懷念。

“因為……”

“大家都沉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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