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石河鎮(一) 你不要過來啊!……
西北大山的地勢,往往是又深邃又崎岖,極少有人族踏入,連樵夫獵手也不多見。
嬴舟帶着小椿離開妖怪集子之後,在荒山野嶺間趕了好幾日的路。
他腳程奇快,身形穩健,哪怕僅步行,似乎也比旁人要利落許多,遇上陡坡或山澗,從來只要一步——
小椿時常認為那可能是腿長的緣故。
加上嗅覺又靈敏,因此總能很輕易地趕在每日天黑前找到水源。
這天夜裏正逢十六,明月格外皎潔。
剛及小腿的溪流潺潺而淌,淌過一條白練似的粼粼水光。
小椿才吃飽了飯,被擱在一旁躺屍,她用力撐長枝幹,借水照影梳理自己的葉片。而嬴舟則在不遠處的樹下屈膝而坐,手裏漫不經心地甩着一根扯來的枝條。
她不經意見了,老覺得瘆得慌。
感覺他晃悠的不是平平無奇的樹枝,而是自己脆弱的屍體——畢竟她比他手裏的那根還要細點呢。
在尚未凝成實體之前,她就是棵柔弱可欺的幼苗,一條毛毛蟲的身子直起來都能比她長。
也太可怕了。
還能清楚地看見那蟲口器上的鋸齒。
小椿為自己甚為不易的樹生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她恍惚發現,水面的倒影似乎有了些許變化。
嬴舟正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一支柳條,驀地就聽那盆草又咋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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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舟,嬴舟!”
“我抽條了!”
她扭過身子,興致勃勃地炫耀着樹葉,“你看!”
他聞聲,坐直了望過去——仿佛是在那麽一瞬間,原先還只有兩根細枝三片葉子的白栎樹苗,驟然往上竄了有三倍之長。
已然顯出一點雛形了。
唯一不那麽順眼的是,從前她就三枚樹葉,頭手倒還好區分,現下無端多了兩顆頭,畫面驟然有幾分滑稽的詭異。
“怎麽樣?好看嗎?”
小椿招搖地擺動自己的胳膊腿兒們。
不太懂樹的審美,嬴舟神情木然地盯着她,敷衍道:“嗯,好看。”
幸而對方一向很好哄,當下就高高興興地側回頭去,接着臨水欣賞自己的身姿——反正一束枝條,他是瞧不出有什麽可欣賞的。
夜幕霜空裏,随着子時将近,秋月是愈發的圓亮了,好似陡然大了一圈,襯得河岸草地上明白如晝。
嬴舟先還懶懶地支着下巴看小椿賣蠢,雙耳卻出于本能,倏忽一動。
他警惕地四顧,脖頸處的筋肉卻不自覺地繃緊。
很快,遠山之間便蒼茫而曠遠地響起了嚎叫聲。
那聲音起初十分缥缈,帶着試探地意味将一息拖得極長,而後卻逐漸急促、嘹亮,高高低低地連成一片,宛如叢山的奏鳴。
小椿将視線從水面挪開,轉而落到樹下的嬴舟身上。
他目光定定地瞧着狼嚎傳來的方向,緊咬着的嘴角越來越用力,鋒利的獠牙與犬齒盡顯于月下。
有那麽一刻,她甚至以為他行将張口回應了。
可就是在某個瞬間,嬴舟猛然清醒,他飛快回神,三兩步撈起小椿的盆兒,迅速道:“我們走。”
嘴上說的是“走”,可從木盆颠簸的幅度推測,他恐怕跑更多一些,一雙長腿健步如飛。
小椿迎着呼嘯的風被吹得面目猙獰,只得讓根莖拼命抓住土壤,真擔心自己會不會叫他甩飛。
“怎麽,那些是你的同族嗎?他們來找你的?”
嬴舟飛奔着連跨三塊山石,“不清楚。”
“但多半沒安好心,躲就對了。”
小椿好容易才把腰杆擺直,扒着花盆探頭望向身後幽寂的山川,“不清楚你也跑這麽快?”
他語氣平平,還有點不以為意:“啊,很快嗎?”
“我就比趕路稍加快了一點速度,還沒有用全力。”
有了修為的精怪,腳力的确是要比普通人族快上許多,但并非所有妖都會騰雲駕霧,以嬴舟這等腳速,已算得上是妖中跑路的佼佼者。
小椿垂目注視着颠來倒去的足下,輕輕咋舌,“你的腿也太長了。”
她拉開兩片樹葉比劃,“一步當我三步……難怪那麽能跑。”
嬴舟偏了頭同她說話,嗓音裏就帶了點微喘,“我們這一族的腳都很長。”
說完又覺得不是滋味。
若非他混了灰狼的血脈,恐怕還能更快點。
當狗的無論是狼還是犬,大多精力旺盛,他一撒腿就走了一整宿。
小椿前半夜還在跟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後半夜已然撐不住,幼苗需要晚間的休憩時光完成吐納,她立在風裏,一面淩亂一面睡覺。
待得朦胧間,恍惚感覺風力愈漸減弱,她才揉搓着旁人無法看見的雙目,迷迷瞪瞪地蘇醒。
起初小椿還僅是睡意朦胧地将視線撐起些微大小,而後她眼睛越睜越大,幾乎瞪住。
嬴舟正環抱她行在阡陌交錯的田間山徑上,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穗推開清波蕩漾,周遭萦繞着淡淡的谷物香。
而稻田的盡頭是白牆青磚,重疊鱗次的屋宇,花木與房舍交相而映,分明是兩類毫不相幹之物,搭在一起居然意外地和諧。
此刻天光剛現,隔着遙遙一炷香腳程的距離,她仿佛已能聽見其中小販招呼來客的叫賣聲,穿梭熙攘的行人口中念着尋常的寒暄話,或許還會起些口角沖突。
這是……人族的城市!
是人族自己一磚一瓦修建而起的。
和白玉京所講,簡直一模一樣。
“嬴嬴嬴、嬴舟!我們到京城了嗎?”她在花盆中驚嘆。
嬴舟:“……一個小鎮而已。”
早就猜到她會有這般反應,少年無奈地提醒,“告訴你,等會兒進了城可不許随便開口說話。”
“人族極少接觸妖,并非都是可以親近的善類,未免遇到什麽不測,你最好是低調行事,否則若有意外……我就不救你了。”
小椿聽言,深感其中之險惡,揣着手讪讪地應下。
“知道了……”
荒涼的群山之末是以花草聞名的白石河鎮。
清澈溫柔的河流橫穿過整個小城,冬暖夏涼,土地肥沃,是以各色花木皆能在此種養得極好,時有別處的商販前來采買。
小椿由嬴舟圈着,安安靜靜地待在木盆內。
一身的枝條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根本閑不下來。
這是她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人族,還是這麽多的人。
自混沌初始,天地開辟以來,萬物衆生裏除了仙神,就數人最尊貴。
人族不似走獸,生而便有靈智,懂歷法,知古今,創造屬于自己的文字,僅靠雙手便可将再普通不過的石木打制成最精細的物件,近乎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
縱然不生獠牙,不長利爪,仍可将比自己高大數倍的野獸征服于武器之下。
因而早些時候,山精妖怪修煉總是以人為标榜,進化得越像人族,就越受同伴尊崇。
大概正由于凡人的聰慧淩駕于所有精怪之上,所以其壽命短暫,不過須臾百年。
便是所謂的此消彼長,天理倫常。
而今的世道卻不大相同了。
自從妖在人間偷師了技藝,又有術法傍身,俨然如虎添翼,今非昔比,凡夫俗子在呼風喚雨的妖怪面前,無異于是魚肉刀俎。
或許是這個緣故,才有“天”在其中予以平衡吧。
小椿對人族生來有好感,沖着他們能把玉石雕成各類亮閃閃的玩意兒,就足夠當得起“高貴”兩個字了。
拿先前的妖怪集子來說,對比這正兒八經的城鎮,兩者間的差距簡直高下立判。
至少這裏的包子不會做得那麽像糞便。
表面光滑整潔,白嫩綿軟,一看就讓人很有食欲。
就是不知道那些一條一條的,像在吃大把蚯蚓樣的食物又是什麽……她好想問嬴舟,可惜不能開口。
白石河鎮再怎麽也是個頗具規模的縣城,住宿的客棧有兩層小樓之高,進去便是熱鬧的四合院子,大早上的,夥計們神采奕奕,逢人就叫大爺,嘴甜得不行。
嬴舟一天一夜沒合眼,準備先在此休整一日,明天再啓程北行。
店主給安排的是二樓正中的廂房,帶路的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慢條斯理地在前面爬樓梯。
爬沒幾步,目光老是忍不住往他懷裏的盆兒看。
最後終于開了口:“公子家中愛莳花草麽?”
嬴舟愣了一下,剛想說“不曾”,又覺得過于刻意,索性模棱兩端地答道:“……不常養花。”
老大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疼惜地提醒說:“這可是喬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養的,怎好在花盆裏栽着呢?還是早早種入地裏才是。”
“嗯……”他含糊,“知道,等我回了家就種。”
大爺猶在叨念,“這樣樹苗要能栽活,方寸大小怕是還不夠它長的,要挑個寬敞、土壤松軟之處。诶,多好的樹種啊,可惜了,長得低頭耷腦……”
嬴舟跟着聽了一路的嘀咕,好歹進了房間,他信手放下小椿,活動活動疲累的筋骨。
老店夥忙着替他整理床鋪,添茶加水。
小椿倒是還好。
盡管平日滔滔不絕,千言萬語說不盡,現下也知分寸,入城後當真一言不發,挺讓人省心的。
“跑堂的就在一樓,公子有什麽吩咐,出門叫上一聲便是。”
嬴舟:“好。”
老大爺退出去時,正見他随意撈起一壺涼水給那盆樹苗澆灌,不由連連搖頭,眼底裏滿是暴殄天物的心疼之色。
屋門咔噠關上。
小椿先是仔細觀察了一番,接着大松一口氣。
“呼——我總算能出聲了。”
“你都不知道我這一路上忍得多辛苦!”
後者将茶壺放下,漫不經心地挑起眉,“那你今後還有得忍。”
“嬴舟,嬴舟,我有好多東西想問你來着……有這個,那個,還有那個,這個……”
她興奮得手舞足蹈,“我們會在這兒住多久?我好喜歡這裏,多待幾天再走吧,好不好啊。”
他看着她在盆兒裏枝葉亂顫的模樣,心情禁不住就輕松下來,含着嘴角的弧度寬慰道:“其實沒關系,往後走,還會有更大,更漂亮的城鎮可看。你不是想去京城麽?”
“真的嗎?”
她腦袋的兩頂綠葉随之往他身邊湊了湊,“眼巴巴”三個字已經呼之欲出。
“真的。”
嬴舟無奈道,“好了,我現在得出去找點東西吃,你老老實實待着。記住,莫在人前說話。”
“哦!”她答應得鬥志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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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屋的采光不是太好,窗外生了棵梧桐,旭日便被遮了大半。
小椿的木盆就擺在窗前的案幾上,嬴舟不在,她閑的沒事,便對着陽光一邊哼歌一邊撈起自己的枝葉,挨個晾曬。
她搓着葉片間沾染的塵灰,擦洗得仔仔細細,嘴裏哼的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童謠,還挺自得其樂。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的傳來一聲極輕的“吱呀”,隐約是誰開門進來。
那絕對不是嬴舟的腳步。
小椿聞之一震,立馬松開手,當場把自己僵成了一塊活木石,老老實實地充當着一棵平平無奇的樹苗。
秋日金燦燦的暖陽正照在案桌上,将纖細的草木映得格外青翠。
小椿就看見面前的影子漸次逼近,投在自己腳下的陰影愈漸變大。
情況不妙,對方好像是沖着她來的……怎會如此。
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支着手戳在原地,腦門兒上急得直冒汗。
這個人要幹什麽!
不要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