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石河鎮(九) 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兩頭猞猁引着他們往城西北方向去。
此處遠離了花市的喧嚣,又在一排民居之後,房舍大多低矮簡陋,清貧裏帶着點陳舊。
越靠近郊外,屋宇越零落荒涼,近白石河岸就只剩三兩間。
一座破廟就夾在這些許茅屋當中,院牆塌了一多半,遠遠望進去,能瞧見武聖雲長花綠交錯又斑駁殘破的雕像。
是座關帝廟。
尚未至門前,大猞猁便盡職盡心地解釋:“方才路過的那兩間院落就是司馬先生的住所。”
嬴舟:“司馬先生?”
“他是城裏教書的夫子,在這住了有好幾十年。別的什麽喜好沒有,只生來愛讀書做文章。”小猞猁邊走邊道,“聽聞早年跟着一位厲害的詩文大家求學,那位大詩人過世後,他便來了白石河鎮,平日裏看書習字作畫,偶爾也做學堂。”
一旁的兄長颔首補充,“是個鼎鼎有學問的人。”
很快到了關帝廟外。
還沒等入內,嬴舟就覺察到一股充滿敵意的靈力正威脅着擋在其中。
大猞猁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放着嗓子喊:“老司馬!”
“你在裏邊兒嗎?我們老大要見你,快出來說說話兒。”
言語間已跨過了門檻,這态度壓根不像是去與人交談的,反倒像地痞流氓叫嚣着找人要孝敬錢的。
嬴舟剛進院中,只聽屋內傳出一個愠惱的中年男聲。
“‘朝三暮四’你們兩兄弟又想打什麽歪主意?我告訴你,我們一家子便是死,也不會踏出這廟門一步!有本事,就自個兒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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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椿聞之了然地點了點頭。
原來這大小猞猁一個叫“朝三”,一個叫“暮四”啊。
那朝三很尴尬:“老司馬,你這可就太不給人面子了,我們老大是專程來尋你的,不過問幾個問題罷了,作甚麽這樣大驚小怪……”
“你的老大?”對方一聲嘲諷之極的冷笑。
“你二人尚且是個吞噬同族的敗類,當你們頭領的,又能是什麽好東西!”
話音剛落,嬴舟和小椿便同時轉了過來,動作一致地斜眼挑眉。
這神态表情甚是危險。
“不不不,兩位老大聽我解釋!”
朝三本就畏懼嬴舟,當即萬分慌張,“誤會誤會,都是有原因的。”
他弟弟暮四連聲附和,“是那只貍貓先動的手!我倆也是出于自保才還擊……那什麽,反正大夥兒被困住了,滿城又強敵環伺,不吃白不吃嘛。”
大猞猁小心翼翼地窺着嬴舟的臉色,“是啊……”
後者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廟內的人已冷聲回絕:“告訴你們老大,老夫我無可奉告!”
朝三:“嘿,你……”
他蹭了一鼻子灰,顯得頗為難堪。
但礙于旁人在場,又不得不努力做點什麽挽回局面。
對他兩人的劣行,嬴舟卻并不着急過問,反而指指關帝廟,“那位‘司馬先生’是什麽來頭?”
“他是只刺猬精。”暮四趁機想給自己兄長找補找補,答得頗為殷勤,“歲數不小了,還擋過了五百年的那場天劫,如今對修煉不甚在意,就惦記着再用剩下的幾百年來專研人族的文章古籍,是個老學究。”
眼看嬴舟同小椿舉步作勢要往廟裏去,大猞猁一面在旁引路,一面提醒說:“老大、大姐,您們當心着點兒,這老頭兒別看修為不怎麽樣,仗着年歲大,搭出來的刺牆可不容小觑,紮人疼着呢!”
正廟的大殿不寬闊,縱向卻很深。
只見關雲長的雕像之下有一家七八口躲在角落,年長的那個約莫便是猞猁們嘴裏的“司馬先生”了。
其須發花白,一身青布厚棉直裰,形容滄桑瘦削,按照凡人的歲數,可能有六旬之長。
餘下的則老少皆有,想來是他的兒孫。
一進正殿,嬴舟便發現迎面一堵黑牆拔地而起,幾乎是呈密閉的方形,将裏頭的人安全地護在此內。
這牆時隐時現,隐時仿若無物,而現時便有細細密密的小刺附着其中,但不惹眼,不認真看很難察覺。
他仰首打量高處與四周,逆着白亮的日光,側臉輪廓與身形體魄怎麽瞧都還只是個少年,甚至比“朝三暮四”兄弟還要小上幾歲。
司馬揚實沒想到,來的會是這麽一個年輕人,畢竟聽猞猁那副趾高氣昂,逢迎讨好的語氣,只當是個厲害的大妖。
“司馬先生是嗎?”嬴舟态度不錯地開口,“關于白石河鎮的這個術法,晚輩有些困惑想請教請教——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幾位,如果可以,大家坐下來談一談更好。”
後者一聲輕嘲,覺得着實可笑。
“後生,現在外面是個什麽狀況你不會不知曉。那些年輕力壯的妖忙着自相殘殺以提升修為,我等卑弱精怪自知無能,僅是茍活下去已十分艱難,此時此刻要我相信爾等并無惡意,恕老夫怯懦!不敢輕易拿自己的家族血親來做賭注。”
他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不卑不亢地送客:
“還請回吧!”
果然沒那麽容易。
不過人家的顧慮也确實在情理之中。
嬴舟禮貌性地抿了抿唇,像是嫌麻煩似的左右活動了一下脖頸,既然軟的不行,那便來硬的。
朝三看出他的打算,宛如一位狗頭軍師,掩着嘴湊在耳邊道:“老大,這老頭兒的刺牆很是了不得,雖說不見得有咱們大姐的盾殼那樣堅硬,可一旦靠近,裏頭就會伸出剛銳的尖刺,根根能有頂梁柱般大小,您可得小心。”
嬴舟耳中聽着,目光依然平視前方,不緊不慢地整理衣袖。
這群老弱婦孺在如此狠厲的混戰中還能堅持至今,想來對方的保命術法必定不弱,對此他毫無懷疑。
衣衫整理完畢,嬴舟胳膊悠悠地放下,接着,斜裏給了小椿一個眼神。
後者瞬間會意,颔了颔首,從容地踏前一步,越衆而出。
司馬揚見上來的是個小姑娘,當即便愣了一愣。
喬木壽數漫長,若真能修成人形,便是活上萬年之久也不算什麽。而小椿成年又晚,哪怕頂着三千歲的“高齡”,外表瞧着也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
她容貌幹幹淨淨,面頰隐約帶了點孩童般的圓嫩,模樣實在有些人畜無害。
司馬揚自己有孫女,心裏便尤其不忍,眼看她漸走漸進,不由揚聲喝止:“我這‘銀藜刺’鋒利無比,玄龜之甲也能洞穿,刀劍無眼,你若再過來,可是會命喪黃泉的!”
然而那姑娘竟充耳不聞,仍舊走得面不改色。
這回反倒是司馬揚着急起來:“‘銀藜刺’一旦發動,就算是我也無法撤回,萬箭穿心之下你當場便能化成血水!”
一時連他夫人也跟着小聲規勸:“他沒吓唬你,是真的……”
司馬揚:“可不是與你鬧着玩的,我、我真的會……”
說話時,小椿已然行至黑牆五步之外,她根本半點也不遲疑,一腳踩下去。
就在這剎那,牆上的刺應聲而動,猙獰而暴虐地朝着地面紮下。
乍起的銀刺粗細不一,密密麻麻,只是望一眼都能讓人毛骨悚然,雞皮鼓動。
角落裏的司馬家幾乎提了口氣在嗓子眼。
女眷們不禁驚呼出聲。
“叮叮當當”一片響。
小椿神色自若地朝前走着,連個格擋動作也沒有,那些寒光凜冽的銀刺便被輕而易舉地擋在她身側幾寸之外。
少女來到牆下,擡手掀起結界,簡單得好似在挑一卷簾帳那般。
衆刺猬精驚惶不已。
更多的則是讓這場面愣得出了神。
司馬揚的冷汗從額角滴到了衣襟上,心頭恐慌到了極點。
想不到自己的防禦會被人毫不費力地打破……而對方甚至都不曾出手!
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小椿踏入這方屏障內,目光随意打量周遭,在面前的司馬家人臉上掃視了一圈,最後停在一處。
滿場的人全在發怔,近乎都呆了。
司馬揚眼睜睜地看着她走到自己年幼的孫女跟前,忽然單膝蹲下。
這小刺猬興許才剛學會講人語,清澈水靈的雙眼裏滿是懵懂。
小椿執起她的手臂,擡起掌心覆在一條險惡的刀傷上,傷口既深且長,或許才留下不久。
不多時,淺淡的螢光便自她手中緩緩亮起。
光團裏浮蕩着草木清新的水汽。
她神色平常,嘴裏像哄小孩兒那樣悠悠道:“很快就要長新肉了哦,會有點癢,可別撓它。”
司馬揚微張着嘴,望着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而這姑娘似乎并不在意其他,從始至終只垂着眼睑,專注地給女孩治傷。
嬴舟本就不是個能說會道之人,與其費口舌辯解一通,還是暴力解決來得更直接。
司馬揚引以為傲的術法在小椿絕對的防禦面前幾乎不值一提,一家老小給人捏在手裏,他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了。
破廟裏劍拔弩張的氛圍終于退卻下去,難得平和起來。
嬴舟與司馬揚夫婦對坐而談,小椿則在一旁抱着司馬家的小女兒,一副時聽時神游的樣子。
而兩只猞猁由于劣跡斑斑,依舊被罰守在黑牆之外,蹲坐于大門處,呵欠一個接着一個。
“‘朝三暮四’兄弟倆說的不錯,我來白石河而今這是第三十二個年頭了。”司馬揚長嘆道,“禁術發動時犬子一家與我夫婦二人正在房中安睡,整個鎮上在此間待得最久的妖,大概也就是我們了。算算時日……”
他掐了掐指頭,帶着詢問的口氣望向自己的夫人,“有兩年又八個月了吧?”
司馬夫人糾正:“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六天。”
他哦了聲,示意嬴舟,“就是如此。”
事發至今,居然已有整整兩年。
嬴舟面色不着痕跡,心頭卻狠狠地震驚了一番。
“那在此之前,城內什麽征兆也沒有嗎?”
司馬揚搖頭且道:“這事講來确實古怪,白石河一代慣來風平浪靜,百姓又都安居樂業,真是好端端的,突然第二日睡醒便重複起了上一日的事情。”
小椿正專心玩着小女孩兒的發辮,聽聞不經意問了一句:“上一日到底是哪一日?”
司馬夫人:“八月十六。你看那街市鋪子裏還有不少月餅賣呢。”
八月十六。
今年的月亮似乎是八月十五滿月。
古早便有前人口口相傳,說月輪中蘊藏着深不可測的靈力,是以月圓之日擅長夜行的妖類會比平時法力更加高強。
施術者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選擇在十五日作法嗎?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嬴舟沉吟許久,開口問道,“既是被稱作‘禁術’,那使用這個術法,究竟能得到什麽?”
目前來看,那個施法之人似乎猶在暗處。而除了讓時光往複循環之外,他也未曾有別的什麽舉動。
在門口百無聊賴,坐着撿石子兒的大猞猁回頭應了一句,“還能有什麽目的,不就是放任大家自相殘殺,最後好坐收漁利呗。苗疆的蠱王您知道吧?想想看,滿城的妖力都聚在某一個人身上,不比它自己挨個抓省事兒啊?”
嬴舟聽完,沒有全然無視,卻也不覺得有理,兀自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地否認。
“不對。”
白石河鎮并非什麽熱鬧之地,對方若真想養蠱,大可尋個繁華的城市下手,犯不着找這種鄉野村落。
更何況。
兩年。
足足兩年。
明顯這術法若要維持,施術者必然得耗去極大的靈力。
而城中的精怪多是如司馬揚這樣不耽于修煉的小妖,指不定最後全吞噬了也無法不足缺口,舍本逐末,至于麽?
嬴舟沉默片刻,擡頭去詢問司馬揚的意見,“先生對此怎麽看?”
後者起初看他與猞猁為伍,原以為也是個不懂禮教的莽夫,不曾料幾番交談之下,發現這少年竟意外地謙恭端方,态度自然而然就緩和了許多。
“我與公子所慮相同。”
“你既在意施術者求之為何,倒不如換個思路。”司馬揚手指打了個圈,“不妨想一想,為什麽選擇在白石河,而不是別處呢?”
“白石河鎮裏……”他垂目說完這幾個字,望着司馬揚,“必定有它未盡未了之事?”
所以才會把時間定在八月十五。
也就是說,那一天。
一定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