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石河鎮(十五) 娘的話果然不錯,女……
這場來自于紅豺的威脅總算是告一段落, 衆人又撿起了最初的任務,開始按計劃排查城內百姓。
關在柴房邊的青蟒饒有興致地坐在那裏,撐着臉頰看他們進進出出, 忙忙碌碌,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白石河鎮的天還是照舊重複着不知哪年的八月十五, 青蟒被囚,紅豺失蹤, 最大的兩個毒瘤已除,滿城的妖愈發幹勁十足。
往那高處上一站,俯視下去, 人叢中隔不多遠就有一個拿着小冊子低頭做記錄的。
時間一日日走得枯燥而飛快, 大概是有了事做, 衆人沒再怨氣沖天。
可惜的是, 薊進一直未能尋到, 生不見人死也不見屍。
嬴舟與小椿在客棧正對面的羹店下坐着,等一碗熱熱的胡蘿蔔蝦滑羹和一碟甜鹹酥脆的梅菜扣肉餅。
這幾日他們倆把店內的三房住客都跟了個遍,收獲是兩手空空, 反而便宜了小椿, 将鎮上的各色招牌吃食嘗了個來回,天天美得不行。
“客官,您的肉羹到, 仔細着燙手——趁熱吃口感更好。”
“喔!”她撈起湯勺,樂滋滋地舀了一粒在唇邊吹涼, “去過那麽多家,還是覺得他們這兒的蝦仁肉是最嫩的,”
“你少吃點吧。”嬴舟坐在對面看她,“等下還要跟着那老鄉紳去茶肆買茶點。”
“不要緊。”後者給他個安心的眼神兒, “我胃口大着呢。”
小椿吃進嘴裏,很快,嬴舟滿腦子都是連成片的“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如今他已經有些習慣與這般不時冒出的嘈音共存了。
說來,很令人意外。
這段時日裏他聽着小椿最坦誠的心聲,所思所想幾乎算是毫無保留地鋪陳在自己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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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嬴舟從未聽到過什麽雜念和怨憤,她的世界裏裝滿花花草草,白雲蒼狗,幹淨得一塵不染,明媚得光風霁月,最大的憂傷恐怕就是飯菜不夠美味。
有時候看着她,嬴舟會感到自慚形穢,那是一種在陽光下低頭瞧暗影處的自卑,為自己的陰郁無能,也為她的純粹燦爛。
雖然平日吵是吵了點,但也不是沒好處,至少在品嘗食物時,滿足感會成倍增加吧。
他喝了一口湯,伴着耳畔各式各樣地幸福贊嘆,味道格外地鮮香。
嬴舟深深呼吸。
唉,作為犬類,味覺的滿足真是能使人精神百倍。
兩道加餐用完,小椿就着一杯清茶漱口解膩,一面忍不住感慨:“奇怪。”
“你說這白石河鎮都封住兩年多了,為什麽施術者總不露面呢?”
嬴舟跟着若有所思:“會不會根本就沒有施術者?”
“自然而生的結界?還可以有這樣的?”她嘴上發問,心裏卻在憂慮:
要是老破不了局,屆時把城裏的糕餅甜點都吃膩了可怎麽辦哪……
盡管大家最終目的相同,但她總會把重點放在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兩人百無聊賴地坐着消食,餘光瞥見“福氣東來”客店門口,夥計支長了雙臂伸懶腰。
小椿漫不經心地數上五個數,坐在後面算賬的掌櫃立刻打了個噴嚏,接着年輕的小二姿态讪讪地撓頭,去找他請一日半日的假,眉眼裏都是陪着小心的笑。
所有的發展活似尋着寫好的步驟,精準得分毫不差。
“啊。”她語氣懶洋洋,目光透過店門,瞅着那樓梯上步伐遲緩,舉止佝偻的一個身影,“又到了大爺去給我澆羊糞的時間了。”
嬴舟:“……”
他不解:“你還把盆兒放在房裏?”
“不想抱着,好麻煩啊。”小椿如今恢複了些許妖力,對自己的白栎殼又重燃信心,“反正樹苗嘛,就該多喝喝糞水,不能挑食,這樣才可以長高長壯。”
你當初哭得尋死覓活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如今有了人形,她對自己附身樹苗的态度那叫一個天差地別。
嬴舟在心頭小聲贊同,娘的話果然不錯,女人大多善變——不分種族。
老鄉紳的住所在二樓右側的最裏端,附近正有一處看臺連着後院,恰能曬曬太陽。
對方約莫還有一炷香的工夫才會出來,小椿就扒着客棧回廊上的欄杆,好整以暇地瞧那老伯給自己的原身松土施肥,忙得不亦樂乎。
上了年頭的客棧連撐着小樓的木柱也斑駁得褪了顏色,被清幽的苔藓覆蓋。梧桐樹投下的濃郁暗影遮了小半天空,滿眼皆是泛着潮氣的碧青與微涼。
“嬴舟。”她忽然語氣渺遠地開了口,“倘若真的是天生結界無法可破,你會怎麽辦呢?”
他當下未能明白:“什麽?”
小椿仍托腮,目光望着種滿了花木的四方小院,“假如一輩子都出不去,不管用何種方法,妖吃妖也好,尋蛛絲馬跡也好,全沒用處。你此生都得困在這裏,永遠重複着毫無變化的生活,長生不老,壽數無疆——如果是這樣,你會怎麽抉擇?”
那老伯獨自将一盆月季、一盆三角梅和茉莉搬到日光下,與小椿的苗并排而放,累得滿頭大汗。
他倒是樂在其中,過了沒多久,又進庖廚端了碗清水泡過的剩飯菜去喂後門巴巴兒搖尾的黃狗。
“我……”嬴舟斂下眼睑,設想了一番深陷此境的自己。
“應該會自我了斷吧。”
她聞言,仿佛是在意料當中的回答,嗓音有些說不出的蒼茫,“是啊,想來也是。”
“這麽活着多費勁。”
此時此刻,嬴舟竟沒能讀出小椿心頭的半句言語,她的思緒空空蕩蕩,并無實質,但卻能感覺到情緒不太高,隐約比先前低落。
就好像無端沉了一塊巨石壓在胸腔,悶得人喘息艱難。
靜默了半晌,大概是也發現自己問得過于沉重,她立馬沒話找話道:“诶,這老大爺還挺善心的啊。”
正值午後食客最少,活計最輕松的時段,好些跑堂悄悄找個角落打盹去了,他反而閑不下來,幫着替滿院的花草除蟲剪枝,又去喂那些摸上門兒來讨食的野貓野狗。
看得出是常來的,都對他很親熱,兩只黑白相間的貓還要先在老人家褲腿下蹭悠半晌,賣夠了乖巧才開始吃食。
“別搶,別搶,就說你呢。”老雜役伸手輕拍了一下某只狼吞虎咽的大白橘,“不會少了你的。”
就在整條街的貓狗圍着他打轉之際,那院牆外忽然撲騰着飛來一物,塊頭還不小,呼哧呼哧地落在了樹蔭下的矮凳上。
栗色與象牙白交錯的斑紋星星點點,一顆大腦袋滴溜滴溜打轉,爪子還很鋒利,底下扣着只半死不活的灰耗子。
小椿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身體往前探了探,怎麽看怎麽覺得這扁毛畜生有點眼熟。
“一只山鸮?”嬴舟朝她一瞥,“有哪裏不對嗎?”
“嗯……”小椿擰着眉沉吟。
底下的老大爺覺察到動靜,轉回頭來,“哦,又是你啊。”
他眉眼帶笑,勾着老腰在那山鸮脖頸處的翎毛上抓了兩把,“你這夜貓子大白天的不睡覺,倒喜歡出去玩耍。”
對于鸮而言,與貓狗畢竟有本質區別,并不愛受人撫摸。
但它卻不甚在意,垂着腦袋任由那大爺揉按了片刻,方才獻寶似的将自己抓來的獵物叼于口中,上前走了兩步,擱在他腳下。
“真愁人。”他啼笑皆非地看着那死耗子,“都說不必逮來給我了,老漢我又不吃這個,唉。”
老雜役無奈地負手搖頭,“你這鳥,不曉得幾時才能聽得懂人語……等着啊,我去給你打點清水來,一翅膀的灰。”
言罷便拖着步子,端起貓兒們吃淨的食盆,慢條斯理地往後廚去。
沿途尚有兩三只黏在他腿邊蹦蹦跳跳,不肯撒手。
小椿盯着那低頭梳理翎毛的山鸮看,思緒萬縷千絲,“鸮……”
嬴舟不解:“鸮?”
她心中的雜音一陣亂響,嬴舟也聽不明白。
“這鸮我有印象。”小椿吃力地回憶,“早些天曾經不止一次碰到過它,同樣的時間,我記得有一回它是在司馬家外的廟裏。”
而照結界內的規則,除了妖,萬事萬物都該依照八月十五的走向按部就班。
可這只山鸮居然會出現在兩個不一樣的地方。
也就意味着……
……它是自由的?
院裏的老大伯很快打來了清水,兩張巾子,一幹一濕仔細地替它擦拭,照顧得堪稱周到。
小椿好一會兒才将視線收回,重新與嬴舟對視。
“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張開結界法陣的應該是個修煉成精的妖怪。那假若……不是妖呢?”
鸮類不擅白日活動,這鳥未時左右便飛至梧桐樹茂密的枝桠裏蹲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小憩。
嬴舟和小椿不敢打草驚蛇,索性就在二樓的廊子上瞪着眼,直勾勾地守了一下午。
山鸮動靜全無,倒是見那大爺忙進忙出。
他要給小院清掃落葉,陪幾個常來吃茶的鄰裏唠嗑解悶,替打架折了後腿的貓兒包紮傷口,還要給生鏽的門鎖重新上油上漆。
小椿雙目無神地圍觀了這位老年人的日常,突然就悟了:“我現在終于知道他為什麽锲而不舍地幫我澆羊糞了。”
她得出結論:“他就是閑的。”
伴随着街市上散漫的叫賣聲,黃昏的暮色漸次合圍,家家戶戶,酒肆店鋪接連亮起燈燭,溫柔的人間市井氣就這般襲面而來。
客棧內又一次迎來了今日繁忙的飯點,老雜役得去大堂幫忙,消失在了視線裏。
約莫是夕陽沉下地底的瞬間,山鸮睡醒了。
它睜開雙目,一對眼珠子炯炯有神,民間之所以稱其為夜貓子,正因入夜後才是它的天下。
然而這扁毛畜生腦袋左三圈右三圈地打了個轉,卻并不準備做甚麽。
它展開臂膀,只圍着客店兩層樓飛了幾圈,又另換了個地方待着,偶爾用嘴戳戳翅膀撓癢癢,沒事兒便“咕咕”叫上兩句。
是只貨真價實的傻鳥。
小椿咬着一張蔥油餅看得滿臉匪夷所思。
他倆坐在回廊的欄杆旁,從日落等到天黑,從客棧賓朋滿座等到人走茶涼,水都喝光了好幾壺,仍然無事發生。
小椿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猜測,想着是不是她多慮了。
“哈……”
嬴舟伴着耳邊數星星的碎碎念和無數個呵欠,胳膊穿過圍欄松垮的搭着,驀地開口:“為什麽是寅時?”
“啊?”作為一棵樹,她不太能熬夜,強撐着睡意問,“這也有講究嗎?”
“如若只是單純的重複上一日,不應當是子時更合理麽?”他自言自語,“我總感覺,寅初那一刻肯定會發生什麽事情。”
也就是在這會兒,客棧內的營生總算結束,行動緩慢的老雜役一步一拖沓地來到了後院。
三兩年輕人匆匆與之打了招呼,越過他,收拾着往家裏去。
老者的身形帶着年邁之人特有的駝背、幹瘦,間或幾聲咳嗽,夾雜着吞不下吐不出的濃痰,自個兒艱難地嘔了半晌才勉強舒坦了,不緊不慢地燒水洗漱,準備就寝。
客棧裏的夥計,沒成家的才會留宿在破漏的耳房中。
他都這把歲數,八成是無兒無女,否則也不至于住在此處。
嬴舟正想着,鼻翼倏忽一動。
一股異乎尋常的味道竄進其中,他颦眉嗅了嗅,眸色驟然一凜。
近乎是在同時,小椿也察覺到了什麽,驀地擡起頭。
四目相對。
她突然就明白嬴舟所說的寅時會發生的事,究竟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