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石河鎮(十七) 永遠長生,永遠痛苦……
一幫千奇百怪的妖各顯神通了一整日, 卻連只鸮毛都沒逮到。好在是被困入結界裏,這若傳出去,不得笑掉八方精怪的大牙。
衆人灰溜溜地等到入夜, 舉止鬼祟地圍在老大爺屋門前的小院中,打算采取最愚笨但最為實用的一個法子——守株待兔。
這扁毛畜生不是要對老爺子施術嗎?
甭管多能躲, 它總得回到此地吧!
一時間巴掌大的客棧後院裏塞滿了妖,那藏在花叢中的, 躲在水缸內的,擠在柴堆下的……一會兒這個踩了那個的腳,一會兒那個撞這個的頭。
窸窸窣窣好不熱鬧。
嬴舟攬着小椿站在梧桐樹上。
後者要死不活地抱住他的脖頸, 滿臉顯出一股透支過度的虛脫, 感覺下一刻便要退回原型, 就地超度。
“嬴舟……我的妖力好像見底了, 咳咳咳……”
他擡眸端詳其面色, 随即無奈地嘆氣:“誰讓你要對着一只蟲放大招的……”
攔都攔不住。
小椿心懷憂慮地翻看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語,“我不會樹化吧?”
一群修為動辄百年的山精妖怪們俨然像在此處開起了茶話會, 大概是知道行将脫離苦海, 四周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殘月随着夜色漸沉而緩緩往西偏斜,待得醜時将近,衆人忽然就默契地安靜下來。
晚風輕拂過客棧老舊的門樓, 樹影搖曳間有“沙沙”的輕響,微涼的秋夜靜谧極了, 碩果僅存的促織正長一聲短一聲地吊嗓子。
這時刻,這月色,不起眼的小舍館顯得尤其太平無害,廂房裏傳出住客們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半分也看不出當中洶湧翻滾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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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離寅初尚有半個時辰之際,濃雲遮蔽的穹隆下,披着秋霜夜露的一道影子由遠而近,仿佛風塵仆仆的旅人,行雲流水而來。
山鸮今早受了點驚吓。
想不通平時專心內鬥互相打架的那波人,怎麽無端對自己發起了攻擊。
于是,出于謹慎,在靠近客棧前它仔細觀察了一番附近的情況,在确定一切順利之後,這才一個俯沖,往老雜役的窗口飛去。
正當它身形橫穿四合小院的瞬間。
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頃刻現行,狐貍精的白練、司馬揚的尖刺、蝙蝠妖的狂風、白猿猴的長臂以及小椿湊熱鬧的樹藤,紛紛迸發而出,劈頭蓋臉地朝着那鸱鸮卷去。
對方畢竟只是個未開靈智的畜生,被這場面吓了個驚慌失措,上蹿下跳逃得狼狽至極,翅膀尖兒讓犬妖的火焰撩了個滋啦作響,頓時沒能飛起來。
“快!它在那兒的!”
大猞猁作勢眼疾手快地一撲,接着他那弟弟、幾只山精、幾頭妖怪一并疊羅漢般壓将上去。
原地裏一陣雞飛狗跳,漫天飄着鳥雀的翎毛,山鸮在無數的爪子中蹦來跳去,給扯掉了半截尾巴,一路驚叫着險而又險地飛進屋內。
看見到手的鴨子沒揪着,猞猁倆兄弟懊悔地連聲直嘆。
“噓——”
嬴舟卻忽地發現了什麽,示意衆人噤聲。
鸱鸮好似一只驚魂未定的大山雞,滿地撲騰,又頻頻回頭,生怕那幫怪人窮追不舍。
堪堪連滾帶爬地挪到桌邊,前方高處突然亮起一點微弱的光。
那光僅黃豆大小,暈出的燭輝幾乎照不清半張面孔,門外的月華恐怕都比這要明朗。
“嚯……我道是誰呢。”
老雜役執起昏暗的燈盞,湊近了打量。
“怎麽是你呀?”
他語氣很慢,吐詞悠緩,像拿它當個多年至交的好友,耐心且親和。
在地上瘸着腿蠕動的山鸮只睜着一對銅鈴樣的貓眼,一眨不眨地注視他,仿佛壓根不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麽。
老大爺卻也不在意,放下油燈,吃力地蹲俯身子。
“來,我看看……”
他很快感嘆說:“诶,是去哪兒和人家打架啦?瞧這又是刀傷又是火燎的。”
大鳥給平放在了黴濕簡陋的木桌上,老雜役滄桑幹瘦的身軀顫巍巍地端來盛着藥膏與清水的托盤,步履凝滞地行至一側坐下。
一面給它敷着傷藥,一面喋喋不休地嘴碎閑聊。
“今天後廚剩的熟肉不多,打烊便拿去喂那幾只貓兒吃了,可沒富餘的留給你。”
“你說你也是。”老人家吃力地眯起眼處理傷口,“盡往我這兒跑幹什麽?我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左胳膊的藥給你糊到右胳膊上去。”
他開始語重心長,“老大不小了,成了家沒有哇?該收收心啦,給自己找個媳婦,別整日裏在外頭瞎玩兒,哪家的雌鸮看得上你呀……”
“催婚事”大約是中老年人的傳統作風,甚至不分人禽走獸,花鳥魚蟲。
老雜役碎碎叨叨的時候,山鸮就躺在那兒不動也不叫,哪怕他下手重了也毫無反應,安靜得簡直不像一只鳥。
幹淨的麻布在肩骨處打好了結,他給它放了杯涼透的白水,揮揮手臂打發道:“行啦,喝飽了就早些去休息,再過會兒天都該亮了。”
說着自行掀開棉被,艱難地躺回床上,輕嘆一般長長吐出一口氣。
蹲守在窗外的大猞猁見狀,剛想撐起身,又被嬴舟二話不說地摁着腦袋壓了回去。
朝三:“……”
少年只沖其使了個眼色,“再等等。”
那人尚且醒着,他不想節外生枝。
遠處打更的梆子疲沓綿軟,間或夾雜幾聲不太嘹亮的雞鳴。
小椿擡眸望向夜空閃耀的星河,缺月的光幽微地一閃,她喃喃說:“寅時快到了……”
鸮鳥當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休息”,它還得等着施今日的術,便收攏翅膀端坐在桌沿,一聲不吭地面朝老人。
後者緩緩阖上雙目,胸腔起伏得很淺,再掀開眼皮,發現這鳥仍戳在桌角,忍不住就樂了。
“唉,糟老頭子睡覺有什麽可看的?”
山鸮并沒有回應他,或者說,它從來也不曾回應過他。這只夜貓子永遠頂着一副不知世故的臉,好像比貓狗之流還要不通人性。
老雜役淡笑着看了它半晌,眉目間依舊和煦。
他毫無征兆地開口:
“小鳥,你是妖怪吧?”
朝三暮四:“……”
他這句話的語氣,比在說“你長一對了翅膀”還要平靜自然,似乎全無詫異。
後院窗下扒着的一幹山精妖怪都僵在了那裏,在簌簌刮過的秋風中,愣得目瞪口呆。
而那頭鸱鸮無法言語,只在聽了此話後,原本溜圓漆黑的瞳孔,隐約可見地收縮了一下。
雜役分明老眼昏花,卻将它的反應極清晰地納入眼底,帶着毫不驚訝的微笑,緩之又緩地側過臉,凝視着高處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萬千:“我說怎麽總覺得這一日過得尤其長……長得沒個盡頭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撿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鋤頭,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領着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樓的臺階……
每日睜眼,都會莫名生出一種枯燥的疲倦。
司馬揚聞言至此,拈着下巴上花白的青須點了點頭,沉吟道:“看來作為主要的被施術人,在這個幻術之中,他到底還是有一些記憶的。”
一頁書冊若反反複複撕個七八回,邊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痕跡。
老雜役唇角猶凝着笑意,帶着點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這把歲數了,還能有機會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山精妖獸……也不算沒白走一遭。”
他笑過之後,眼角縱深的紋路随着神情漸次撫平,沉靜地開口:“你會這麽做,是因為我活不到明日了,對嗎?”
蹲在桌沿上的山鸮表情仍舊木讷,卻終于細微地扭動脖頸,自咽喉中發出一聲不明所以的“咕咕”。
雜役是萬千人族裏一個尋常又普通的小角色。
他年輕時不知有什麽樣的際遇,中年時又不知有怎樣的經歷,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陳的過往。
如今年歲到老時孑然一身。
無兒無女,也沒有眷屬至親,獨自簡居在客棧的耳房中。
這個人,平凡、孤獨,毫不起眼。
成日裏只一心地莳花弄草,照顧魚蟲鳥獸,像每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家一樣,喜歡曬曬太陽,與鄰裏左右閑談唠嗑。
或許是沒有後代子嗣的緣故,他就總愛對着那些上門來讨食吃的貓兒狗兒話家常,宛如把它們當做自己的後輩。
會問它們今天去哪裏遛彎了,問它們幼崽長得好不好,精不精神……碎碎叨叨的言語恐怕沒幾只能聽懂,卻也不妨礙他念上一整宿。
他認識在這條街徘徊的每一只貓,也給所有的鳥獸們起好了名姓,連同樣花色的貓狗,都能從五官的細小差異中分出區別來。
鸱鸮就時常聽見這個人族的老頭對自己唠叨。
它尚未開智,從不知對方說的是什麽,也不明白他為什麽不愛吃自己捕來聊表謝意的美食。
但它知道死亡是什麽意思。
死亡,就是萬物的終結。
沒有思想,沒有舉動,也不會再有莫名其妙聽不明白的碎碎念。
可它不想讓他就此終結,它想讓他活着。
見對方仍無反應,老雜役并不介懷地一笑。
“無論是不是你,我都很感激……”
“多謝讓我這個行将就木的老頭子能再茍延這麽些時日。”
他目光未曾轉移,氣息輕而淺,仿佛僅有那麽一絲力氣支撐着身體說下去。
“不過現在……我只願順應天道地消亡。”
小椿眨了一下眼。
頭頂上的梧桐驀地窸窣而晃,将枯葉與清風送過她臉旁,沾着深夜裏涼薄的濕意。
“小鳥啊,我們人呢,常會把什麽……‘若天天都是最愉快的那一日就好了’這類話挂在嘴邊。但其實,某日某時之所以難忘,只因為那一天無法重來,故而它才彌足珍貴;永續不變的時光是很可怕的,再美好也會由新鮮變作腐朽,由腐朽變成惡毒。[注]”
他日複一日地沐浴陽光,日複一日地栽花種草,日複一日地說着同樣的話,同樣的詞。
他被禁锢在了永遠沒有明天的八月十五日。
永遠長生,永遠痛苦。
只見那老人家微微側目,聲音輕弱且和善:
“與其枯燥陳舊地活着,我更想順其自然地死去。”
這話說完,他情緒複雜地嘆出一口氣,十分疲憊似的,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床榻邊,栖息于木桌上的鸱鸮猶自睜着一雙清澈圓潤的貓眼,攏着翅膀靜靜蹲着,紋絲未動。
遠處有微涼秋風滲進來,悄然輕拂着它脖頸處的細小絨毛。
它不知是在思索什麽,還是什麽也未想。
客棧內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啪嗒啪嗒落下。
浮于水面的漏箭悠悠沉了一個刻度。
妖怪大軍們正守在屋外,細品着那老大伯說的話,各自走神發呆,這時不知是誰先冒出一句。
“月亮……月亮還是缺的!”
後知後覺的人們仰頭打量蒼穹,紛紛議論。
“月亮真的還在……”
“沒有圓回去?!”
緊接着,便有人喜出望外地歡呼出聲,“寅時了?寅初到了!”
“寅初到了!我們還在這裏,我們還在!”
凝滞不前的八月十五總算在兩年又九個月後成功地翻過了一頁。
這是嶄新的一日,也是客棧老店夥永不存在的一日。
等待了數年、數月的妖怪們抱成一團,幾乎是喜極而涕。
“嗚嗚嗚,能出去了!我們終于能出去了……”
“太好了!”
……
八月的天亮得有些早。
漫漫長夜裏,遙遠的東方正暈出幾許微光,那光過于淺薄,還很難驅散濃稠深邃的黑藍星空。
小椿站在花圃中,從大開的支摘窗看進去。
鸱鸮依然蹲坐桌前。
筆直又清冷的月華餘輝落于床榻,老雜役了無生氣地平躺着,看上去與熟睡無異,那眉眼間的神态近乎是安詳的。
——與其枯燥陳舊地活着,我更想順其自然地死去。
猞猁兩兄弟正挨個抱着人慶祝,嬴舟剛無奈地把他倆推開,也就是在那一刻,心頭猛地騰起一陣絞痛。
難以名狀的痛苦像是瞬間紮根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思緒與心口,攥得人無法呼吸。
嬴舟不得不伸手揪住胸膛的衣襟。
他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凝視着小椿的方向。
視線中的少女表情平淡正常,好像沒有任何異樣,但他可以确信,對這份痛楚的共鳴必然是源自于小椿。
數日來的心靈感應,自己簡直再熟悉不過了。
嬴舟艱難地皺緊眉頭。
幾乎不知該怎麽描述方才那一瞬接收到的情感。
他仿佛切身陷于某種漫無邊際的空曠與孤寂當中,有數千年,數萬個日日夜夜的孤獨在腦海裏瘋狂地劃過。
人間最壓抑的寂寞感與刻骨銘心的悲涼潮水般湧進意識裏。
那是一座空曠寂靜的大山,四周無邊無際的絕望将他兜頭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