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開封(五) 看不出來,她還挺記仇的………
翌日, 小椿坐在庖廚門口的臺階上啃肉包,就看見府內人來人往,聲音吵雜, 不知是在争論什麽。
老嫂子環抱一簍晾曬好了的菜幹從院外進來,邊走還邊向後看。
她滿眼等着聽八卦的神情, “怎麽了?”
“唷,說是出事了, 鬧得還不小呢。”仆婦諱莫如深地使了個眼色,壓低嗓音,“庫房丢了貴重之物, 老爺大發雷霆, 這會兒正挨個興師問罪, 幾個管事在正廳跪成一排……你可得當心着點兒, 出門莫往那邊走, 免得被他們找晦氣。”
“丢了貴重之物……”小椿意味不明地揚起一邊眉,“昨天夜裏嗎?”
“嗐喲,可不是嘛。”
老嫂子納悶地搖頭, “庫房鑰匙都在幾位管事兒的手上, 又說沒丢……真是奇了怪了。”
她一路嘀嘀咕咕地抱起竹簍往廚房內而去,看樣子是準備收拾着腌菜。
小椿叼着包子兀自若有所思地發了片刻的呆,仍舊掐起五指, 像在鼓搗什麽新的術法。
“近日老看你念念有詞的,是又在做什麽奇怪的事?”
嬴舟今天竟沒出門去挖煤, 挺新鮮的,這時候了還在雜役院中晃悠。
她聞言,興致勃勃地招呼道,“嬴舟你來得正好。”
“白石河鎮時, 你不是被紅豺老賊陷害給下了蠱嗎?”
“我就一直琢磨着,能不能把白栎殼更上一層,除了防外力,還可以強化經脈。屆時你周身的五髒六腑,血脈筋骨全覆蓋着‘盾殼’,由內到外,刀槍不入——怎麽樣,要不要試試?”
嬴舟:“……不必了。”
聽上去就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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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至她面前站定,眉眼低垂:“等一下,你有別的事要忙嗎?”
小椿想了想,頗有事業心地肅然道:“我要去賣藝。”
“今日且放一放。”
他目光清澈,神色間似乎蘊着一點溫柔的包容,朝她伸出手,“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小椿放上去,順口問,“去作甚麽?”
嬴舟托起賬房剛發給他的一小包碎銀,好整以暇地偏頭,“賺錢。”
一炷香之後。
她仰首盯着高處匾額上鐵畫銀鈎寫着的“寶豐賭坊”四個大字,滿身的戒備都達到了頂點。
這不是白玉京說的——盆滿缽滿進去,□□出來,輕則家破人亡,重則當場去世的人間地獄嗎?!
嬴舟這是要去幹什麽?
他站在賭場外,見狀還回頭催促:“來啊,別只愣着。”
小椿心裏一陣緊張,艱難地邁步跟上。
他要去下地獄了!
這可如何是好。
坊中烏煙瘴氣,三教九流的人聚在偌大的一個場子內,周遭的空氣都滲出一股渾濁的味道,饒是大白天裏,光線也被烏泱泱的人頭壓得昏暗不清,甚至還點上了燈燭。
沿途行過,每桌不是吱哇亂叫就是鬼哭狼嚎,恍惚讓人誤以為是進了什麽妖魔鬼怪的洞窟。
簡直比當妖怪的還像妖怪。
小椿尾随在嬴舟身後,不多時便在一群聚着賭大小的人叢間發現了某個熟悉的臉孔。
“是他。”
她停住腳,望向不遠處正嚷得紅光滿面的長衫男子,眸色微凝,“昨天騙我銅板的那個。”
嬴舟尋着她的視線找過去。
眼圈青黑,神情無魇,顴骨突出,臉頰凹陷,典型的賭徒面相。
他冷眼将對方從頭至尾打量一番。
小椿作勢便要上前,卻被嬴舟擡手攔了一下。
“不用你出面。”
他挪了半步,正好擋在她跟前,背脊無端就挺直了,“到旁邊看着,我替你教訓他。”
小椿擡眸瞄着嬴舟的後頸,那其中有幾縷細碎的小頭發随風而曳。
她于是收斂了表情,聽話地讓到左側去,順便還找了塊帕子遮住臉,以免被此人認出。
長衫男大約是手氣不錯,一捧的金銀堆成小山,剛又從籌碼上撥了大半到自己桌邊,咧嘴笑得雙眸泛光。
“來來來,開局了開局了。”
莊家握着骰盅搖晃時,嬴舟不緊不慢地在對面撩袍落座——盡管穿的是樸素的短打,倒也不妨礙他把這個動作做得氣勢十足。
少年長眉下的星目雖漫不經心地盯着那邊緊繃神經的長衫男,耳朵卻微不可見地輕輕而動。
蠱內的骰子叮當撞擊的聲音從他左耳流到右耳,再從右耳輾轉至左耳,最後随着莊家落手的“砰”響聲,戛然而止。
“下注吧諸位,是大,是小,買定離手——”
長衫男信心十足地撥出錢兩:“我買大,買大!”
嬴舟只帶了那小包銀錢,他全數押上,連眼睛也不眨,語氣輕飄飄的:“買小。”
興許是察覺到了挑釁的意味,長衫男略有幾分輕蔑地打量了他幾回,後槽牙一磨,并未将嬴舟放在眼裏,仍舊喊道:“大,大!大大大!”
大小兩方人馬吼得陣仗喧天,試圖用嗓音蓋過彼此,在聲勢上占得些許優勢。
莊家賣關子很有一手,故意停頓片刻,掖着袖袍,才悠悠掀開骰盅。
無數顆人頭往前一湊,當場便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嘆息之聲如波瀾推蕩。
長衫男乍然遭遇挫敗,倒也不灰心。像他這樣混跡賭場的老手,些許得失那是家常便飯,他狀态正好着呢,便想再贏個一兩把見好就收。
“我再押!押小的!”
對桌的少年坐得氣定神閑,不知為何,眼神總是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的帶着不善,看得怪瘆人。
長衫男雖感不快,但也知曉這坊中魚龍混雜,并不想貿然與對方計較,只在心裏狠狠地送了他一個“哼”,繼續盯着那骰盅作法似的嚷嚷。
“小,小!小——!!”
嬴舟上把贏得不算多,這次竟也不下大了,小椿就見他只從錢兩裏撿出一小粒碎銀丢出去。
“還是押大。”
長衫男見狀,暗自冷嘲,心想:小屁孩就這點膽子。
“下好離手啊,下手離手。”莊家言罷,将盅一掀。
底下紅白相間的骰子靜靜躺着三個三點。
“好嘞——圍骰!”
圍骰乃莊家通吃,這一波誰也沒得賺,長衫男眼目都看直了,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錢財被大把劃走。
偏生那對面的少年還往圈椅上懶洋洋地一靠,嘲弄的笑意凝在唇角,宛如看狗屎一般望着自己。
再好脾氣的人此情此景之下也要炸開。
赫然遭到這等蔑視,長衫男心氣兒一瞬間就上來了。
“我再押!”
嬴舟坐在賭桌邊,聽得背後某人鼓掌聲音之急促,大概是不便于叫好,她索性将萬千情緒都付諸于掌心,扇起的風險些把自己肩側的發絲都帶了起來。
他眼底便不自覺地愈發有了神采,成竹在胸地推出一把錢。
“我押大。”
小椿身處在賭場堪稱吵雜的環境之中,萌生出某種奇妙的感覺。
就好似來到了與外面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銀子票子似乎都已不是錢財了,每一個人出手下注時,押的仿佛不是身家性命,而是一堆不值一提的叉燒。
無數的金銀不要錢一般上桌,從這裏推到那裏,被劃走又劃來。
而明明街上的人,僅是賺一個半個子兒就已經十分艱難了。
人間,真是神奇。
這骰寶的局上衆人皆是有輸有贏,但嬴舟明顯很會趨利避害,他也輸得不少,但贏得卻更多。
随着手裏的銀錢愈漸空蕩,長衫男臉上的汗幾乎止不住地往外淌,他神經專注地盯着骰盅,不停地擦腦門兒上的汗。
可真是邪了門了,自打那少年出現後,他連連輸,把把輸,全然停不下來。
別說一兩局見好就收,他現在連翻本都難。
很快兜裏的錢全數見了底。
“我再押……”
摸到懷中空空如也,長衫男不甘心地一抿嘴,終于灰溜溜地退出了人群。
“嬴舟你太厲害了吧!”
她摘下面巾,不可置信地把鋪了滿桌的金銀銅攬入臂彎,感覺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錢。
看來賭場也并非白玉京說得那般危機四伏,不堪入目……這不還挺有用的麽。
後者負手立在一旁,垂眸瞧小椿高高興興地數銀兩。
妖怪想在人族賺錢其實并不難,許多山妖往自己的地盤上拿麻袋裝個十來斤玉石跑去城裏賣掉就足夠花銷好幾年的了。
更別說是利用自身天賦上賭場耍點小心機。
“這是你的錢。”
嬴舟撿出一吊來放在她手上。
“不夠花了再來找我拿。”
她從谏如流:“好嘞。”
長衫男出了賭場往家中走時,一路上還在惋惜自己點兒背。
“嗐,第一把輸了我就該收手的,三百兩啊!何必非得跟人較勁呢,就這麽管不住我這手。”
言罷便朝臉上甩了一個響亮的大耳巴子。
他在前面灰頭土臉地直嘆氣,身後的巷子裏,堆滿雜物的籮筐後,小椿神色深邃地注視着他的背影,而後筆直的伸出手,在指尖輕打了兩個圈。
那長在牆根的一株紫藤倏忽動了,嗖嗖地橫亘在中間,長衫男哪裏有心情留意腳下,當場被絆了個正着。
“哎唷——”
他摔了個大馬趴,還沒來得及起身罵娘,眼前的幾枝杏花樹不知怎麽突然迎風狂舞,莫名其妙地勾住了衣衫,竟半晌掙脫不開。
“诶?诶?诶??”
長衫男無端被掀了個底朝天。
杏花枝挑着他的袖擺,另一側的榆柳條便趁機扯住了對方的褲腳,以一種詭異的速度分工明确地扒拉着此人的衣袍。
而混亂中,一段花枝顫巍巍地從其胸懷內卷出了一疊尚未填好數額的假銀票,十分敬業地遞到小椿面前。
不承想她壓根就不看,指間的動作半點沒停,輕描淡寫地結印。
嬴舟便見得那人三兩下給撸去了外衫,接着是鞋襪,幹瘦的身板□□,他對這發展手忙腳亂,差點要上前去捂她的眼睛。
小椿卻朝旁打了個手勢,徑直将此人丢到了聲潮鼎沸,萬頭攢動的街市上。
順帶還把剩下來的幾粒碎銀子扔進角落裏跪着乞讨的女娃娃碗中。
赤/裸的一團肉色從天而降,可吓壞了過路的姑娘。
婦人們花容失色地驚聲尖叫。
正所謂有熱鬧不看王八蛋,滿街的閑漢一見半空落下個沒穿衣裳的大男人,登時都來勁了,挨個聚攏探頭,圍着他指指點點。
長衫男一擡腦袋,就對上一大串不懷好意的眼光,當場要瘋,居然給炸出了一句公鴨嗓似的驚叫。
“啊!!!——”
嬴舟耳朵素來靈敏,被那一嗓子嚎得有些不适,他壓了壓眼角,手指撫弄耳畔的同時,不經意拿餘光瞥向小椿。
心下隐約明白這番舉動的意義。
那日在街上遭人圍觀的事,似乎真在她心裏留下了不少陰影。
看不出來,她還挺記仇的……
他偷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