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車辘蕭蕭,斜陽溫煦。

街上行人如織,遠處河邊春柳翠綠,似有清香灌入車廂,沁人心鼻。

車廂內好半晌無人說話。

容語坐在車簾下,眉眼似沾了暖陽,如玉般溫潤。

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

她率先挪身,往小王爺的方向跪拜下去,“小王爺,今日之舉實屬無奈,并非存心為之,還望您莫要計較,奴婢這就給您賠不是。”

長揖下去,伏地不起。

朱赟當着謝堰的面,豈會輕易放過她,把臉往旁邊一撇,朝謝堰努了努嘴,

“你不是要幫我教訓她麽?”

謝堰仿佛收到指令,毫無預兆一掌朝容語劈去。

容語一驚,側身躲開,手腕挽出一個花兒,擋住了謝堰的突然襲擊。

二人頃刻便在馬車內交了數招。

朱赟看着眼花缭亂,“喂喂喂,你們別拆了本王的馬車,本王這馬車可是耗費重金打造的,這墊的都是玉簟.....”

話音未落,謝堰将他壁角一盞琉璃宮燈給劈碎了。

朱赟咽了咽嗓,

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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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堰幾乎是使了真功夫,而容語卻處處留力,“謝大人,您當真要打,那咱們去外頭打個痛快...”

謝堰熟視無睹,趁機扯住她左手手臂,信手将她衣袖往上一推。

露出白皙瘦勁的玉臂來。

手臂幹淨無暇。

謝堰臉色微微一變。

今日交手之時,他清楚地記得,他的指甲曾在刺客左手帶出一條血痕。

可眼下容語的手臂幹幹淨淨,沒有半點痕跡。

謝堰再內斂,此刻臉色也有些繃不住。

那刺客文武雙全,而容語功夫極俊,又是內書堂的狀元。

刺客身形雖不算健壯,可步伐招式卻與男人如出一轍,若說是個太監假扮,也很合情理。

刺客逃去四樓後,易容跟着朱赟出了勤務樓,過了一會,容語就被帶了回來。

種種跡象擺在他面前,他幾乎斷定,今日那假扮沈燦之人便是容語。

可眼下,唯一能證明刺客身份的證據消失得無影無蹤,謝堰平身第一次生出濃濃的挫敗感。

難道,他錯了?

謝堰握着容語手腕沒動。

灼熱的溫度透過衣裳傳遞過來,容語心尖跟着一顫。她知道謝堰在尋什麽,謝堰此人心思缜密,又是他親自留下的痕跡,難保不被他查,是以在逃到對岸去後,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給傷口易容,眼下傷口看起來毫無瑕疵,實則是那玉肌粉的緣故,玉肌粉滲入血液裏,令她手臂發麻。

朱赟見謝堰握着容語的手臂不放,莫名地生出幾分不悅,“謝堰,你什麽時候好這口?她可是個小太監呢。”

謝堰微的一愣,沉眸看了容語一眼,立即松開手,“抱歉。”

他面不改色道,“對了,我還要入宮向陛下回禀刺客一事,不陪你了。”吩咐馬車停下,頭也不回地掀簾出了去。

待他走遠,朱赟方重重吐了一口濁氣,掃了一眼滿車狼藉,掐死謝堰的心都有。

容語揉了揉酸脹的手臂,低頭替他整理狼藉。

她微躬着背,露出柔韌清瘦的弧度,側臉浸潤在暖陽裏,褪去了往日清肅的氣質,添了幾分柔和。她眉目仿佛水墨染就,是渾然天成的美。

見過太多庸脂俗粉,細究她,竟是從未見過眉眼生得這般好的人。

仿佛春風拂面,闊闊楚江,天地靈華被她一人攫取。

容語将破碎的琉璃燈歸好,置于角落裏,這才朝朱赟的方向看來,她心緒複雜,

“小王爺驟然不計前嫌援救于我,我心下難安.....”

話未說完,卻見朱赟眼神發燙似的,從她臉頰挪開,仿佛做賊心虛,幹笑了幾聲。

容語愣住了,“小王爺?”

朱赟慣在風月場所流連,平日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今日面對容語诘問,反而不好意思來,他錯開她灼灼的視線,撓了撓後腦勺道,“沒什麽,本王嘛,一向随性而為,一旦看誰順眼了,便什麽都不計較了.....”

容語聽得一頭霧水。

朱赟總不能告訴她,自己偷窺了她換裝,這太跌份了,有失他端王府世子的身份,于是打定主意瞞着她,“你擄沈燦進雅間被我瞧見了....過了一會,你又易容成沈燦的模樣出來,嘿,還別說,容語,你穿女人的衣服挺好看的.....”朱赟笑嘻嘻的。

容語一陣錯愕。

他這話什麽意思,莫非當她男扮女裝?

原本不抱期望的心,又緩緩懸了起來,試探問道,“就這樣?”

“你還想怎樣?”朱赟裝糊塗,“我就是瞧你扮裝格外有意思,對了,容語,這易容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只要你教我,今日之事我絕對守口如瓶!”

容語懸着的心緩緩放下。

不管朱赟是真是假,眼下看來,他是無意揭穿她,且不說他有什麽目的,現在除了順從他,也沒別的法子。

她悶聲點了下頭。

朱赟安撫好了她,玉扇搖得飛起。

“就這麽說定了,得空你來王府,或者我去東宮找你....”朱赟忽然對未來的日子有了憧憬。

又見容語眸若靜水,跪坐在一側,不知在想什麽,瞥見她掌心還殘留着一些玻璃碎渣,伸手用袖子幫她拂去,“哎呀,若傷着了怎麽辦?這些事有下人做的....”

“對了,你一天沒吃東西吧,這裏有食盒....”又将小案裏側一朱漆纏花食盒遞給她,笑呵呵道,“福順來的點心,色香味俱全。”

容語望着鞍前馬後的小王爺,一時難以适應,悶了片刻,接了過來,掀開食蓋,吃了幾口點心。

..........

楊慶和自奉天殿出來,沿着東華門出宮,匆匆來到對面一間茶肆。

被侍者引入二樓一雅間,推開門,一股茶葉的清香撲鼻而來。

王晖一身玄袍跪坐在長案後,親自在烹茶。

玉爐生煙,茶香四溢,煙氲的水汽并茶香缭繞在王晖身側,他方臉闊目,胡須發白,竟像是山野道人,茶盞是天青色的,鈞窯的冰裂紋,被斜陽折射出一抹亮豔的光彩,又浸潤在水汽裏,仿佛光暈。

“楊大人來的正好,茶已備好,是新進的峨眉毛尖。”他将煮好的熱茶斟入瓷杯,緩緩推至楊慶和跟前。

楊慶和跪坐了下來,把折子小心往旁邊擱好,哪有功夫與他品茶,只道,“幸不辱命,讓李姑娘當了魁首。陛下已認可采選的結果,不日會下旨賜婚。”

王晖高深地舉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神情被煙氲缭繞,瞧不真切。

“只是李家女入東宮,陛下那頭怕是不好受,王相為何執意如此?”這是楊慶和最擔憂之處。

王晖聞言,慢慢掀起眼,捋起胡須笑望他,語調平和道,“楊老莫急,我自有分寸。”

楊慶和眉間一寬,放心下來,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這才擒起茶杯,吹吹熱浪,輕抿了一口。

“怎麽樣?好喝嗎?”王晖笑意盎然問他。

楊慶和對茶并不在意,而是想起一事,“對了王相,我今日在名冊上寫的是‘李四小姐’,陛下令我準備兩位姑娘生辰八字,等着合婚下旨,你說咱們是不是得把李四小姐改成李思怡?”

王晖聞言灰眸如同蒙了一層迷霧,慢聲道,“不必,就寫李四小姐。”

楊慶和微微吃了一驚,連忙将茶盞放下,緊聲道,“王相何意?是讓李思怡頂着李四小姐名頭直到出嫁?”

王晖眸光一轉,瞥了他一眼,伸出手按住楊慶和激動的手腕,“楊老,不瞞你說,此事我另有安排,你只管照我說的做,待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真相。”

楊慶和憂心忡忡地盯着王晖,他與王晖同朝為官多年,也算了解彼此,王晖此人做事如霧裏看花,總叫人瞧不真切。

罷了,他是四皇子嫡親舅父,不可能害他。

“李蔚光那頭呢,需要我上門拜訪麽?”

王晖再次搖了搖頭,“楊老,接下來您什麽都不用做,一切交給我便好。”

王晖話說到這個份上,楊慶和便知他已有深謀遠慮,遂不再多言,氣定神閑喝起茶,才喝半口,皺了皺眉,“好了,我餓了一日,五髒廟早就鬧得不可開交,剛剛這澀茶入肚,灼得我胸口好不難受。”

王晖朗朗一笑,揚聲道,“來人,上酒菜。”

.......

容語并未回宮,趁着天色暗下,貼着暗巷往端王府北面的明照坊去,至一處宅院西北牆外,四下掃了一眼,确認無人,身如蝶影一躍而入,落在偏院院中。

院子不大,種滿了綠植,唯有正中有一幹淨的石徑通往主屋。

天際昏暗,一抹通紅的祥雲躺在西邊天,遲遲不肯褪去。

容語來到主屋門外,透過門縫瞥見裏面點了一盞燭燈,一位大約四十上下的嬷嬷坐在燈下,她手裏捧着一繡盤,針線從下面穿過來,她用力扯了扯,一下扯斷,竟是懊惱地嘆了一聲氣。

門在這時被推開,露出容語俊秀的臉來。

嬷嬷瞧見,登時一愣,認出她後,臉頰輕顫,眼底溢出一絲淚光來,“姑娘,你可回來了!”她丢下繡盤,迫不及待迎過去。

容語将門掩好,含笑望她,“嬷嬷幾時回來的?”

“早就回來了...”楊嬷嬷眼底布滿血絲,迎着她坐了下來,一面給她倒水,一面嘀咕,“我給宮裏去了信,一直沒等到你來,後來聽聞你入了東宮,想是脫不開身....”

“嬷嬷,韓坤已經死了....”

楊嬷嬷手一抖,茶水自杯中灑了下來,滴滴答答掉落在案沿,又順着往地面流去。

容語見狀,從她手中将茶杯接了過來,飲下一口,置于一旁,“是我親眼看着他死的。”

楊嬷嬷手扶着桌案,怔愣了半晌,慢聲痛哭起來,“娟兒...娟兒該要瞑目了....”

細細密密的抽泣聲,漸漸蔓延整個屋子。

容語又喝了一口茶,等着她平靜心情。

楊嬷嬷哭了一晌,挨着另一側坐下,紅着眼眶問容語,“我已替芸娘收屍,刑部把她的屍身丢在城外亂墳崗,我躲到半夜,将她背出來,葬在香山下....”

芸娘便是韓坤案發當日,跳井自殺的紅丸女。

楊嬷嬷的侄女娟兒也是其中之一,這些人都是被以韓坤為首的官吏擄入皇宮,最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燈色在容語眼底閃爍,她靜靜聽着,無聲地替那些姑娘默哀。

楊嬷嬷望了一眼窗外,天黑漆漆的,徹底暗了下來,曉得容語時間緊迫耽擱不得,連忙拂去眼淚,說正事,“姑娘,我這次回李家老宅,探聽到李府有位李家四小姐,原是偏房的姑娘,父母早亡,常年住在道觀,前不久她染病過世,李家族人不得而知,我悄悄将她掩埋,揚稱我帶着四小姐入京,替姑娘掙得這個身份,狡兔三窟,此為一窟也。”

容語聞言,阖着眼閉目不言,半晌,她搖了搖頭,

“這個身份怕是用不得了。”

“為何?”

容語将今日采選,王晖用李思怡頂替李四小姐身份的事告訴她,楊嬷嬷呆了呆,露出幾分憤懑。

“待李思怡入了東宮,生米煮成熟飯,也就無礙了。”

容語不置可否,這個身份也不是非要不可,不過是為了方便辦事,當年讓楊嬷嬷替她留意,眼下不能用,倒也無妨。

“可有紅纓的消息?”

容語搖了搖頭,露出幾分頹喪。

“韓坤是五皇子朱佑安的人,我去過五王府,目前沒探到紅纓下落,過段時間我會想個法子,引蛇出洞。”

楊嬷嬷惴惴一笑,“找到紅纓,你們姐妹便離開京城吧。”

容語聞言目露恍惚,起身背着手,踱至窗下。

院外花木繁蔭,暖風浮動,漸露葳蕤的夏景來。

“嬷嬷,師傅臨終,只交待我兩件事,其一,照顧紅纓,其二,但有需要,可入京來李太傅府西角偏院尋嬷嬷您....”

她從窗棂的縫隙裏,望見蒼穹深深如墨,

“我入了宮才知,師傅非同凡響,而嬷嬷也該是師傅的舊交,嬷嬷可否告訴我,師傅為何讓我入這京城來?”

綿密的暖風将她淺淡的嗓音吹入夜色裏。

她負手,黑色的身影清隽秀逸,矗立如峰,無論風吹雨打,也撼動不了她分毫。

楊嬷嬷怔愣地立在燈下,耳畔仿佛聽見金戈鐵馬,仿佛聽到暴雨瓢潑,那些淹沒在歷史塵埃裏的風聲,似從泥土裏鑽出來,拼命往她耳畔湧。

都死了,只剩下她。

漫天的血色伴随着濃濃的火光将她視線淹沒。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我不過與你師傅有數面之緣,曾得他相救,其他的,我也不曉得....”

容語回眸,灼灼的目色望着她,“那你告訴我,師傅是什麽樣的人....”

楊嬷嬷晃了晃神,久久陷在泥濘的回憶裏,拔不出身,“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他該是水中月,鏡中花,不配活在人間......”

他要朗朗乾坤,他要清平世界,最後卻把自己葬送在這虛幻的夢裏。

容語想起師傅臨終,清瘦修長的身影靠在竹塌,眺望窗外長空,金戈天馬,人間煙火均映在那雙蒼茫渾闊的眸眼裏,

“卿言啊卿言,你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便這麽難嗎?”

那時她不懂,此刻她懂了。

朝中權力傾軋,萬馬齊喑,江山社稷是政客縱橫的舞臺,黎民百姓淪為他們博弈的棋子。

何為天,何為地,這天地間,人又該立在何處?

容語推門而開,擡目,三月十七的月正圓,碩大的圓盤懸在半空,映照郎朗天地,乾坤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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