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月十二晨,天光破雲,傾瀉一大片昳麗的光芒。

容語與衆內侍一道,服侍朱承安着冕服,戴旒冠,出東宮,一路過文華殿,将他送至午門下。

文武百官,并羽林衛和金吾衛兩營将士排列在側,首輔許昱與禮部尚書楊慶和一左一右,護送朱承安登上華攆,禮炮長鳴,旗手衛開道,一行上千人浩浩蕩蕩沿着午門往南面而行。

容語目送朱承安遠去後,立即回東宮換了一身黑色曳撒,彼時福兒剛從隆安公主處當差回來,她昨日值夜,今日隆安公主給她放了假,瞧見容語一副出宮的裝扮,她疲憊地露出笑容,

“你這是要去哪?”

兩人雖是對食,一月也處不得幾日,而且回回夜裏容語睡房梁,福兒心裏難受,只當自己強求了她,漸漸來的次數便少了。

容語含笑,“出去有些事,你可要采買什麽,我幫你帶回來。”

“還真有一樁。”福兒原是傷神,很快便揚起笑容,“我想提前替你做幾身冬袍,你幫我買些湛色蜀錦回來。”

容語聞言心頭一熱,怪不好意思的,她撓撓首,“剛入夏,還早着呢。”

福兒露出幾分苦澀來,近來周貴妃在給隆安公主議親,選了幾位世家子,隆安公主挑了謝堰,想必周貴妃會說服皇帝賜婚,屆時她興許便随隆安出宮,不再煩擾她,眼下尋着空檔,先替她預備着,福兒不好将一腔心事坦白,只扶着發梢,淺淺笑道,“我閑來無事,替你預備着吧,待入了秋,我要幫公主和貴婦做活計,怕是不得閑了。”

容語從未在兒女情長上動心思,哪裏看出福兒這般柔腸,讪讪地點了頭,“成,我幫你買來。”也不再多言,快步而出。

哪知她剛沿着回廊走出一段,迎面撞上一人執扇依着廊柱,似笑非笑觑着她。

容語神色一緊,問道,“小王爺怎麽來了?”她今日有要事,耽擱不得,實在是怕這位主又纏她。

朱赟并沒回她,而是撩眼往容語身後望去,宮女福兒倚着門框依依不舍,那雙含情眼,換做往常,朱赟定要誇一句深情,順帶嘲諷容語幾句,可眼下曉得她是女兒身份,便不那麽自在。

“卿言福分不淺哪。”朱赟咬着牙,往前一指,示意容語随他出門。

二人一道繞出後殿,過側門出了東宮,往東華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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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要去二王府赴宴,你随我一起去?”

容語苦笑搖頭,“實不相瞞,我今日有事要辦,福兒有位要緊的親戚生了病,着我去探望。”

朱赟聞言一陣牙疼,不過是表面功夫,值得她這般費心,他扶着腰氣道,“成,那改日你再請我去紅鶴樓吃酒,我便饒了你。”

容語只得應下,将這位爺打發了,她悄悄潛回楊嬷嬷處,楊嬷嬷幫她弄了一身五皇子府的小厮服,她換上,又将一應行囊綁在腰間,冰刃也藏在袖口,循着往五王府送菜的馬車,進入了王府。

五王府占地極闊,扈從數百,容語穿梭其間,無人知曉。

她數次夜探,得知朱佑安府中藏着上百舞女,均住在王府西苑,西苑正中有一宅子名為娉婷院,此處守衛森嚴,若只是普通舞女何至于這般興師動衆。

容語以給娉婷院送食水為由,來到後廊,貼着甬道往裏走,瞥見一名王府管事立在庭院廊蕪下,将數十舞女召集在一處,

“王爺要挑選十五名舞女,入二殿下府中陪宴,我與瞿公公坐在此處,看諸位表演,技藝上佳者可入選.....”

容語聽到這裏心下狐疑,瞿昆也來了?瞿昆不是永壽宮的管事牌子麽,他是杭貴妃的心腹,今日卻來這王府挑舞女,容語總覺得蹊跷。

今日不同以往,娉婷院守衛固然森嚴,卻因出入人多,也給容語可乘之機。她蹲到午時,趁着守衛換班之際,潛入其中一間屋舍,将早備好的裙衫翻出來,換上,一間間往裏尋。

容語上回夜探娉婷院,發現中庭之下有地牢,苦于守衛森嚴進不去,今日好不容易混入其中,拼死也要探一探。

娉婷院兩側是通連的廊間,空曠寬闊,裏邊擺有各色鼓琴,想是平日習練之處,幾十名舞女坐在銅鼓附近,高聲議論待會如何通過甄選,容語站在廊間門口,往中庭方向張望,恰在這時,她發現兩名護衛擰着一名紫衫女子打裏間出來。

那女子年紀大約在二十上下,上襦下裙,外罩一件紫色的薄褙,她臉上挂着面紗,瞧不清容貌,只是手不能擡,腳不能行,面容極是蒼白,必是受了刑,莫非她便是那地牢中的人?

這不打緊,要緊的是,她腰間系着一錦囊。錦囊随着她拖行一晃一晃,待她被拖入院中,丢在瞿昆跟前,那湖藍色的錦囊随她跌落在地,熾熱的光芒灑在其上,一個極小的金絲如意結不經意展露人前。

容語瞧清那錦囊,臉色霍然一變。

那是紅纓的物件。

“言言,你常年上山采藥,數日方歸,若哪一日你回來見不着我,見此金絲如意結便知我情形,一股金絲表示我外出待歸,兩股金絲意味着我出事了....”

而眼前,一丈遠外的金絲如意結恰恰是兩股繩。

容語眼眶發熱,快兩年了,終于在此時此刻,尋到了紅纓的蹤跡,一股濕意漫過眼眸,她狠狠一閉,逼退心中的熱浪。

院外,瞿昆走至那紫衫女子跟前,捏着她下巴不知說了幾句什麽,随後揮了揮手,示意侍衛把那女子擰入院門口停當的馬車裏。

容語見狀,決心跟着五王爺這一行,前往二王府。

日頭漸西,瞿昆挑了大約十五名女子,其他姑娘均站在兩側環廊,滿目豔羨。

容語辍在人群後頭,趁着衆人不備,暗射了一顆石子,擊中其中一身量仿佛的女子,那女子哎喲一聲,捂着下腹,面色羞赧道,

“管事,奴...奴想如廁....”

管事神色不恁,卻又無可奈何,“快些去!”

那姑娘提着裙迅速跑離人群,折去後院恭房。

容語踵跡在後,片刻後,待她從恭房出來,已然換了一副面容。

酉時初刻,容語随同衆舞女上了馬車,馬車緩緩駛向二王府。

兩座王府相隔不遠,皆在澄清坊,五王府在東南角,依山帶水,奢靡輝煌,二王府在東北角,檐宇相接,氣勢恢宏。

容語與四名女子擠在最後一輪馬車,她怕露餡,上車便裝睡。

大約酉時三刻,馬車抵達王府後門。

夕陽已徹底沉下,初夏日長,天猶然明亮。

容語循着衆人下了馬車,往前頭望去,那紫衣女子不知經歷了什麽,一掃頹廢,娉娉婷婷立在上首,姿态從容。

王府管事領着十五名舞女進入王府,一路穿廊徐行,至今日待客的戲臺後側。

衆舞女被安置在一件空曠的屋子裏,管事立在門口吩咐道,“姑娘們先歇一會,我先去問問二殿下府中的管事,弄清晚宴何時開始,你們若閑,便排練排練。”

待他離開,姑娘們便沒了束縛,三三兩兩湊在一處話閑,容語暗中觀察那紫衣女子,她獨自一人坐在窗下的交椅上,容語環視四周,瞅見案上擱着茶壺,她倒了一杯熱茶,往紫衣女子身旁走去,茶遞過去的同時,輕聲開口,

“姑娘可認得紅纓?”

紫衣女子聞言,消沉的眼眸霍然一亮,吃驚地望了容語一眼,她極是警覺,四下掃了一眼,見無人注意這頭,連忙就着茶杯示意容語坐下。

容語提裙坐在她腳跟前的錦杌,二人做攀談狀。

紫衣女子名喚勝蘭,她雙手摩挲着茶杯,面上帶着笑,笑意卻不及眼底,“我等了你一年多,總算等到你了。”

容語心狠狠一顫,手指掐入掌心,方沒能讓自己現出異樣來,“是嗎?她人在何處?”

勝蘭回憶起那位少女,冰魄之姿,眸眼幹淨得不染纖塵,喃喃道,“我與她一同入宮,在宮內待了十日不到,她心地善良,幫過我數次,我懷恩在心,後來我二人又被韓坤一同帶出,我被韓坤交給了五殿下,而她,跟着韓坤走了....”

容語心跳如雷,慢聲問道,“然後呢?”

勝蘭扶了扶面紗,疲憊地嘆着氣,“我不知韓坤對她說了什麽,她似乎很信任韓坤.....”勝蘭說到這裏,眉梢微微一蹙,似有疑惑。

容語見狀,忙問,“你可是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

勝蘭眼神篤定,“對,韓坤對她與旁的紅丸女不一樣,格外照顧她,而且...神情很是恭敬。”

容語手指一顫,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後來呢,可有她的消息?”

勝蘭搖了搖頭,“出宮那一夜,她尋機悄悄遞給我一個香囊,說是哪一日遇見尋她的姑娘,帶給她一句話...”

容語心沉入鑿壁,澀聲問,“什麽話?”

勝蘭神情恍恍惚惚,喃喃開口,“她說,讓你不用找她,離開京城,永遠不再回來。”

容語唇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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