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陽光炫目,容語下意識擡袖遮面,信步朝馬車走來。
鵝黃袖紗下,人影娉婷。
謝堰慣常是個冷漠的人,幾乎從來不會在女子身上停留眼神。
在謝家人眼裏,這位謝二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他整日浸潤在朝堂,除了長公主與謝照林,尋常人難以見他一面,他是令所有姑娘铩羽而歸的存在。
就連家中那位嫡親妹妹,也鮮少能讓他多瞧幾眼。
但今日不知為何,那個眉目冷淡的女子,提裙朝他走來時,他竟是覺得,
她渾身傾瀉光芒。
斜紅描了珍珠妝,這是楊嬷嬷特意給她用上的,能壓一壓她眉宇裏的英氣。
謝堰靜靜望着她,心情五味陳雜。
容語并不意外謝堰來接他,她正好有事尋他商議,提裙上了馬車,将禮盒往旁邊小案一擱,在謝堰面前擡起了臉,
眼角也染了些妝紅,紅豔豔的,沒了半分往日的冷肅。
“謝大人,你可有靠得住且擅長查案的人手?”
謝堰稍稍回神,不再看她,“何事?”
“徐越一個侄子開了一家文記錢莊,在青州,我懷疑他跟禦馬監的賬目有牽扯,我手裏沒有可靠的人,此事還得拜托你。”
容語這麽做也有私心,萬一被端王與徐越察覺,也能将這筆帳算到謝堰和二皇子頭上。
謝堰深深看她一眼,自然知道容語的算盤,也未多說,只颔首,“此事交給我,我會安排人去一趟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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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語催促道,“越快越好,以防他們提前察覺,将證據毀屍滅跡。”
謝堰于是立即叫停馬車,掀開車簾招來一名暗衛,低聲吩咐幾句,那暗衛領命而去。
容語這才放心,她慣常做男子打扮,一時還沒法适應女子繁複的裙裝,以防萬一,她今日裏面還穿了一身夜行衣,盛夏的傍晚,胸口悶得慌,臉頰也稍稍泛出一圈紅暈。
馬車徐徐駛向端王府,謝堰親自給容語斟了一杯涼茶,又塞給她一樣東西。
“這是什麽?”容語将那圓筒給抽開,從裏面掏出一份牛皮圖,攤開一瞧,神色雪亮,“不愧是謝大人,竟然弄到了端王府的地圖。”
容語語氣與尋常無異,神态也那般随性自然。
可謝堰盯着那滿頭的珠翠,還是有些難以适應,只淡淡別開眼,“費了一番功夫方才弄到,你快些記住。”
她心神一凜,認真看了數遍,将地圖記住,重新塞好,又還給他。
“說來我有一事不解。”
容語纖手支在膝蓋,揉着眉心,渾然不覺發髻上那支步搖随馬車輕晃,一下又一下拂過謝堰的臉頰。
微麻的觸感像是初開的枝葉有些發癢。
“何事?”謝堰不着痕跡往旁邊挪了下身。
容語目視前方,“端王想要奪位那便是造反,朝臣大都重視大義名分,支持他的能有幾人?端王有什麽把握和底氣來争位?難道他真的要造反嗎?他雖在軍中有些威望,封地在長安,也有幾萬兵力,可這些比起禁衛軍還差得遠,他莫非有什麽底牌?”
這是容語百思不解之處。
謝堰垂眸,側臉靠近車窗,斜陽透過白色窗紗将他半張臉映得明亮,偏偏那雙眸子冷得滲人,
“那是因為,他打着幫獻王殿下奪宮的念頭。”
容語微的一驚,頓時坐直了身子,腦海迅速飛轉過諸多念頭,最後慢慢理清。
“所以,他打算高舉獻王旗幟,號令乾幀舊臣,再行司馬昭之舉,是嗎?”
謝堰閉了閉眼,“沒錯。”
容語蹙眉,“陛下登基已有二十餘載,天下承平久矣,百姓還有幾人記得那位獻王殿下?端王當真是狼子野心,什麽念頭都敢有!”
朱靖安與朱承安奪嫡,尚且是朝争,端王若有不臣之心,那就是造反,屆時天下動亂,百姓離所,傷得是社稷根本。
謝堰淡淡掃她一眼,
“元帝創業之初,分封宗室子弟,自土木之亂起,天下分崩離析,各地王侯雖奉朝廷為主,實則行諸侯之實,是乾幀帝一統四海,廓清環宇,令百姓安居樂業,若論正統,獻王才是當之無愧的皇位繼承人,陛下即便登基已久,終究是竊人之果,朝中不滿他篡位的大有人在,比如禮部與翰林院那些老臣....”
容語恍惚想起禮部尚書楊慶和說過,他曾是乾幀朝的舊人。
“你可知陛下為何久久不立太子?除了王皇後緣故外,還有一樁,那便是轉移乾幀老臣的視線,當年陛下初登大寶,朝中有一半官員不願上朝,後來雖陸陸續續被請動,可開口閉口皆是要陛下将皇位還給獻王。”
“陛下頭疼不已,沒多久王皇後誕下嫡子,陛下久久不立太子,招致那些恪守禮規的老臣不滿,果不其然,這些老臣不再提當年篡位的舊事,轉而圍繞在四皇子身邊,日日嚷着讓皇帝立太子,皇帝成功轉移他們視線後,嘗到好處,豈會輕易丢開手,是以四皇子這麽多年不尴不尬,皆與此有關。”
容語一言難盡地點頭,“原來如此,這麽說,獻王在朝中還有一定基礎?”
謝堰冷笑,“若非這些老臣,獻王的命怕是早沒了...”
容語思忖片刻,搖頭道,“即便如此,端王成事的可能性還是不大...”
謝堰幽幽截住她的話,“如果他手裏有乾幀帝的遺诏呢?”
容語霍然睜大眼眸,吃驚地盯着謝堰,愣了好半晌,方才澀聲問,“此話當真?陛下可知曉?”
謝堰深深望着她的眼,搖頭道,“陛下不知,否則早就殺了端王。”
“這...怎麽可能呢?乾幀皇帝怎麽會有遺诏交在端王手裏?”容語依然難以置信。
謝堰神色悠悠,“這就得從當年乾幀帝駕崩說起,彼時蒙兀攜西域聯軍南下,與北鶴在蕭關外大戰,局勢轉危為安後,乾幀皇帝懸着的心松懈下來,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臨終立诏将皇位傳給襁褓裏的小皇孫,端王自小被乾幀帝養在身邊,乾幀帝于他而言,名為兄,實似父,乾幀帝深知主幼國疑的道理,遂寫了一封密诏給端王,讓他輔佐小皇孫,萬一有人圖謀不軌,命端王攜密诏號令百官勤王。”
“今上那時正在江南與蠻夷交戰,後聞兄長病危,帶着兵馬火速趕回京城,端王還沒來得及将密诏拿出來,皇位已落入當今陛下的手中,端王見大勢已去,便将那封密诏藏了起來,轉而擁戴陛下登基。”
“端王與陛下乃一母同胞,陛下感念兄弟之情,很是信任端王,端王将那份野心隐藏得很好,兄友弟恭,造就一段佳話。”
謝堰說完見容語陰恻恻盯着他,無奈道,“你這是做什麽?”
容語眯起眼打量謝堰,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端王有密诏一事,該是極為隐秘,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換做她是端王,定将所有知道密诏的人滅口,以除後患。
謝堰視線不經意落在她額前的碎發,印象裏容語面如冷玉,一絲不茍,眼下的裝扮,總令他生出幾分不真實。
他苦笑一聲,“端王當年第一時間便把所有知情的內侍給滅了口,可他卻不曉得,那時乾幀帝病危,內間有一位太醫侍奉,他聽到此事,戰戰兢兢,只恨不得将嘴巴給縫了,他惶無寧日,想一走了之,擔心被端王察覺反而招來殺身之禍,”
“他被這個秘密壓得夜不能寐,沒多久便生了一場大病,将死之際,念及乾幀帝對他的恩情,将這個隐秘告訴了他的救命恩人,而這個人就是我父親。”
晚風拂獵,吹來陣陣花香,化不開他眉間那抹霜雪。
前方端王府隐隐在望,因賀客盈門,馬車賭了半條街。
車廂內清寂如厮,唯呼吸可聞。
容語情緒久久陷在這個秘密裏,身影僵滞,恍如精致的瓷器。
不成想因為尋找妹妹紅纓,踏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仿佛無意間伸出一只腳,又仿佛被人有意無意推入其中。
紅纓留話讓她離開,難道是因為這些嗎?
紅纓不過一十幾歲的少女,與這些陳年往事又有什麽關系呢?
心頭仿佛被亂麻絞成一片,她長長吐氣吶聲,将滿腔的沉悶給呼出。
她已被端王盯上,沒有退路。
“你費盡心思與我講了這麽長的故事,不可能是話閑,說吧,你想做什麽?”
謝堰迎視她清致的眉眼,坦誠道,“我想拿到那份密诏....”
“我怎麽幫你?”
“我今夜安插了些人手,回頭你幫我聲東擊西,我的人會進端王書房搜尋密诏。”
謝堰說完,見容語抿着唇,似有猶疑,問道,“怎麽了?你可有疑慮?”
容語擡眸淡淡看他,“你不覺得我去更合适嗎?”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今夜是唯一的機會,我夜探書房,你給我打掩護,就這麽定了。”
她擔心密诏落入謝堰之手,他別有用心,總之她得親手焚毀,謝堰敢将這件事告訴她,顯然是對夜探端王府沒有把握,打算借她之力,既然如此,那各憑本事。
謝堰唇線繃得平直,将她心思看得透透的,久久沒接話。
容語輕笑,“怎麽?怕我拿到密诏對你不利?不會吧,這件事對陛下任何一位皇子來說都是個隐患,必須毀掉密诏,咱倆目标一致。”
謝堰無話可說,沉默片刻,吐出一字,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