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秦雍容昏迷躺在地上,一身白袍沾滿了塵土和血漬,他手掌抓着一個人。

明明人已經虛弱昏迷,雙眸也緊閉,唯獨少年那只手,指節腕骨透着一絲蠻橫或者說有幾分固執抓着人,如攥緊了一根救命稻草。

束縛他的法陣已毀。

周兮作為隊伍大師兄,只消一眼就心疼壞了,他顫聲道:“師弟……秦師弟……太過分了,究竟是何人設下這超度法陣!”

他仔細檢查一番松了口氣,萬幸他們來得及時,秦師弟人沒事。

既然人沒事……這雙手抓他家孩子抓那麽緊做什麽?啧,歸元宗弟子就是礙事。

燕赤離眯起一雙眼,他手中是一柄長劍,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擊劍身兩下,有韻律的節奏,掩藏下心裏那份翻湧的不爽利。

葉清聽到這個節奏,快速地回頭。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下子就能猜到燕赤離生氣了。他臉上露出迷茫而柔軟的表情,歪了一下腦袋,輕聲問:“哥哥你生氣了嗎?”

葉清天生擁有一張令人心生柔軟的臉,白白淨淨的面頰上,一雙烏黑的眼眸天然澄澈,猶如稚子。燕赤離每次一瞧,都覺得心尖陷下一塊,升起無限憐愛。包括他現在關心問燕赤離,是不是生氣了,語氣有幾分小心翼翼,都可愛得不行。

燕赤離垂眸,為他捋了一下頭發:“清清,我沒有生氣。”鬼修嘴角勾起一抹人畜無害的笑容,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瞳,在葉清看不到的陰影處,閃過一絲紅光。

他怎麽可能會為一個醜八怪生氣,他冷冷地笑了一聲,一臉不屑地盯着秦雍容那半張臉。

然後。

他這份不爽利,很快演化成了一份滔天殺意。手中劍登時被握緊了,差點碾碎成一片片斷劍。

原來他看走眼了!

這不是一個醜八怪。

秦雍容一開始半張臉朝上,那半張臉恐怖猙獰,黑色瘡疤泛着陰邪之氣,用一句醜來形容都不過分。

可當他整個人被周兮翻過來,另一半張臉徹底暴露在所有人視野裏,不是一般的清秀俊美,宛若谪仙,哪怕被血色浸染,也如白玉蒙瑕。

燕赤離臉色沉了下來,心裏湧現不好的預感。

恰好他聽到了一句話,葉清開口嘆息:“秦師兄好可憐。”

好熟悉的口吻!!!

這句話對燕赤離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上一輩子,葉清在魔域亂跑,就用“這個哥哥好可憐”憐惜過不少貌美如花的人。

見葉清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在秦雍容那完好無損的半張臉停留了一會兒,小孩子藏不住心事,那一股憐惜之情幾乎泛濫得要冒泡泡了。

燕赤離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葉清,表情越發難看,眼底添了幾分陰冷。

“是啊。”周兮撿起散落在四周的銀色面具殘片,怎麽拼都拼不完整,他長嘆一口氣道:“清清師弟你還小,你不知道,雍容師弟拜入仙門時,是十分出色耀眼的藏劍峰弟子,不輸給虞師弟,可如今……”

他目光下移,根本沒在秦雍容身上發現劍,倒是在腰間發現了一摞符紙,全是轟天驅鬼符。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葉清确實多看了幾眼,不過他更在意的是,秦雍容這頗具辨識度的臉,從他三歲開始,好幾次做夢夢到過了。

當時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在夢境裏屢屢扮演公平公正的角色,秦雍容是他夢境裏的人。

當夢境裏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一時之間,葉清倍感稀奇,似乎有什麽東西隐隐覺醒,同時還有好感加成,自然會多看幾眼。

憐惜也是真的心生憐惜。

葉清這些年學了一點醫道,他立即忙前忙後照顧人,從儲物袋裏拿出丹藥,還拿出白色絹布将秦雍容臂膀外露的傷口一一纏住止血。

“清清,秦師弟的傷口跟衣袍粘在一起了,內裏不好上藥,恐怕要換一身衣服了。”周兮神色為難。秦師弟身上的血跡是幹涸了,與滿身傷痕都黏附成痂,一旦強行撕扯下來,皮膚也會全部爛透。

葉清一看,果然如此。

若是蒼梧堂醫修弟子在這裏,應當是拿出靈剪,剪去傷者身上所有潰爛的皮肉,再換一身潔淨衣裳。

眼看着都演變到要脫衣服的地步了,燕赤離目眦欲裂,終于忍無可忍,他如小時候一般,熟練地拎着葉清的後頸,動作看似粗暴,實則輕柔地拎到一邊,語氣不善道:“讓我來。”

讓清清看一眼別的男人的肌肉,他會死!

“欸???”

葉清表情懵逼中帶着一絲呆滞。

葉清實際上很想看,可燕赤離動作太快了,他只感到眼前一花,有一陣風迷花了他的眼睛,他一個低頭揉眼睛的工夫,他什麽都沒看清楚,秦師兄的衣服就換好了。

周兮也是這樣感覺,他什麽都沒看清楚。

只感覺有什麽白花花的東西一閃而過,下一秒,秦雍容師弟已經衣裳整潔、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了。

周兮:“???”

一鍵換裝的本事,起碼要金丹以上修為才能做到吧。

他看了一眼燕師弟,總感覺燕師弟一舉一動都充滿了高貴感,那一眼極為鄙薄,極黑瞳孔似乎照不進陽光,比秦師弟還不似一個活人。

不過衣服都換好了,秦師弟也不省人事,周兮沒時間在意這點細節了。葉清拿出一顆極好的療傷丹藥和靈泉水,準備給師兄喂下去。

再次見到熟悉的一幕,燕赤離回憶起上輩子的一幕,他極慢地眯起一雙眼睛。

上輩子,葉清在魔域,他被鎖在誅魔臺上,也是這般給他療傷治病。他燕赤離是魔域天空一只桀骜不羁的雄鷹,可是在少年日複一日來看他後,即使他再口是心非,他也清楚,百煉鋼早已化為繞指柔。

這只雄鷹落在葉清身邊,再也飛不動了。

燕赤離完全可以想象,葉清會如何溫柔地撬開秦雍容的嘴,慢慢喂下丹藥,事無巨細地照顧。

想到這裏,燕赤離臉色姹紫嫣紅、變幻瞬息,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他眉梢狠狠一挑。

仗着身材高大,他快速接過葉清手裏的丹藥,唇角笑似彎月,“清清,你累了吧,去休息一下,我來喂他。”

鬼修目光落在地上,心裏冷冷地笑了一聲。

他沒有錯過,秦雍容在暈倒前的眼神。

丹藥喂下,一股暖流帶來強大的生機,秦雍容本來奄奄一息倒地不醒,當時在法陣裏,他身體好似破開了一個大洞,代表死亡的僵冷不斷奪去了他的生命力,他渾身疼痛,毫無知覺。

可如今随着丹藥在體內擴散,他感到了五髒六腑正在逐漸愈合,藥裏滋養他潰爛流血後虛軟無力的傷口。

同時更有一股很溫暖的氣息籠罩着他,給予他生生不息、源源不絕的力量。

秦雍容緩緩睜開雙目,他眼瞳裏湧動着一片渾濁,他感知極為敏銳,他感覺到身邊是很溫暖的火焰。火焰邊上坐着許多人,還有一個少年,他黯淡無光的眼眸逐漸喚起光彩。

“秦師兄,你醒了啊。”少年眼尖,發現了他的動靜,一張充滿憐惜的臉龐迅速湊了過來,輕輕開口道。

這一聲極為清越,卻打破了他虛幻的一些想象,秦雍容瞬間避開了左臉,想起一件事:“我的面具呢……”

他剛蘇醒,嗓音極為沙啞。

秦雍容下意識躲避少年的目光,自他中了這鬼面瘡,變得極為醜陋後,不少同門都曾被他吓到過,大家絲毫不掩飾眼中冷漠鄙夷,他才會每日都佩戴面具,非洗漱時不摘下來。

尤其是少年眼神清澈,更讓他自慚形穢。他不會辨認錯天道氣息的,所以他更不願以如此慘敗佝偻的樣子出現。

他迫不及待就想把面具戴上。

葉清非常理解他,可是面具已經碎了,拼不起來了。

他道:“師兄你不要怕,你一點也不吓人,你這是病了,回去宗門我一定禀告師門,說秦巡師兄害你,并讓師尊給你治病。”

秦雍容其實無所謂治不治好,可從少年嘴裏說出那句安慰,他整個心絲絲縷縷蔓延起一股暖意,幾乎能将整顆心髒纏緊了,讓他呼吸急促。

他輕聲說:“謝謝。”

太好了,醜陋如他,已經不是明月之姿,只是一抹卑微腐敗之螢火,沒有被他最虔誠的信仰抛棄。

另一邊,超度法陣和被困在陣裏的秦雍容,徹底把虞飛雪吓到了。

她拜入宗門後,歸元宗天之驕子實在太多了,她時常受不了自己從衆星捧月的焦點,變成泯然小透明的落差。她仗着長老弟子身份高,日常也瞧不起外門弟子等等,可她從未覺得歸元宗一處不好。

她對歸元宗極有感情,當然見不得所謂秦雍容被困,尤其秦雍容身上穿的是歸元宗白色長袍,那一身再熟悉不過的制服,象征着歸屬感。

白衣染血,讓她心生驚懼,一雙美眸驟然緊縮。

她身形一擰,就想從秦巡身邊逃開,她說:“阿巡,你快放開他,那是歸元宗弟子,是我們的同門師兄弟!”

對同門下手,還是觸及少女那根敏感神經和心門底線了。

“飛雪!”秦巡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飛雪你別鬧了,你應該知道,那是鬼面瘡,鬼物在他臉上寄生,他遲早要堕落成惡鬼,殘害旁人性命。我們提前把他超度了,是為了不給他人帶去禍患。”

虞飛雪抿了抿唇,眼眶含淚:“可是!可是……”

那不是還沒堕落成鬼嗎?更何況,她隐約察覺到秦雍容的身份,才對秦巡能大義滅親感到一絲脊背寒涼。

她愛惜自己小命,不願意被厲鬼威脅,可她也同樣認為,可以等到秦雍容徹底失控,無法控制住自己快要堕落時再超度對方。

兩撥人初遇時,秦雍容雖然半張臉毀了,可那眼神分明冷靜又理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毫無理智的鬼。

想到這裏,虞飛雪對秦巡的愛意蒙上了一層又一層的懼意。

“飛雪你應該清楚,仙魔有別,遇到敵人千萬不要心慈手軟。”秦巡淡聲道,“再說了,你不知道,九皇弟他從小就被奉為皇太子,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宮廷的三百六十五日,時常對我耍威風。而我雖貴為皇子,因為母地位卑賤,在他身邊更像是一個奴仆。九皇弟的心性妄自尊大,本就不适合修仙,堕落成鬼也毫不意外,你若愛我,聽了這番話應當心疼我,別再去想他的事情了。”

此話一出,虞飛雪沉默了,少女的敏感讓她察覺到這番說辭漏洞百出。

不過她确實不說了,她就像一具再乖順不過的傀儡木偶,亦步亦趨地跟在秦巡身後。實際上她心裏暗暗下了決心,一走出秘境,就詢問師父,該怎麽解除道侶契約。

秦巡還不知道,自己真要成孤家寡人了。

他知道自己是救世之子,未來會拯救天下蒼生。他很自信,不會有人舍得離開他身邊。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旦他做出豐功偉績,虞飛雪是他身邊唯一的紅顏,少女就能得到諸如九天玄女般的尊位,怎麽舍得離開他。

水鏡那一頭,衆多修士面無表情,心下早有了自己的判斷。

——

天色暗了下來,秘境忽然變了天,陷入寒冷,尋常修士抵不住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偏偏葉清這裏篝火融融,狐裘裹身,十分溫暖。

一開始周兮升起靈火,葉清想往他那裏跑。

“清清過來。”虞驚寒低聲喚了一句,他攤開手心,一團火憑空出現,燃燒一地枯枝。

明亮的火光似殘陽一般,照亮少年劍修那棱角分明的側臉,連那一雙寒潭般黑沉沉的瞳孔,似乎都有了無盡的溫度。

葉清立馬又颠颠地跑回來,蹲在哥哥身邊烤火。他身上裹着厚實的毛毯,虞驚寒還給他施了一招禦寒術,讓他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烤着烤着,他發現自己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兩人共享同一件毛毯,如同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

葉清嘿嘿嘿一笑。

虞驚寒微微抿唇,耳際發熱。

他也想起了,葉清小時候長得玉雪可愛,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特別明亮,每次見到他都蹬蹬蹬跑過來,撲進他懷裏,柔軟小臉頰蹭着他的鎖骨胸口。

人類幼崽的小身子暖暖熱熱,每一次擁抱,都給了他家一般的溫暖,讓他心尖悄然湧現對穩定的渴望。

一些念念不忘仿佛落地生根。

可惜長大後,葉清似乎懂了距離,眼神依然明亮快活,卻不再擁有黏糊糊的舉動。這還是時隔多年,葉清靠在他肩膀上,讓他油然而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前所未有的寧靜安然。

虞驚寒在煮東西吃,葉清從三歲幼崽時期開始,就被人照顧慣了。哥哥給他做飯,他習以為常,很快縮在篝火邊,一邊烤火,一邊慢慢等飯好。

飯煮好了,葉清剛想伸手。

虞驚寒淡聲道:“清清你別碰,這很燙,我給你喂。”

“好!”葉清立刻乖巧地收回手。

少年劍修說的體貼周到,實際上他只是想延長這一段時光,葉清自己吃,最多一炷香就吃完了,他慢慢喂能喂上半個時辰。而葉清的臉,才他手掌那般大,對方靠着他掌心吃東西的樣子,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小動物。

果不其然,葉清長睫顫顫,小口小口地張嘴吃飯,吃得津津有味,細嚼慢咽起來。

吃飽喝足的感覺,讓他整張臉都生動起來,一如孩童時期般眼睛布靈布靈亮晶晶的,唇角也蕩漾開笑意。

這兩個人!當他死的嗎?

燕赤離銀牙微咬,極慢地眯起眼,他想也不想,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床墊。目光盈盈,唇邊釋放出靡靡蠱惑之音,“清清,吃飽了就來睡覺。天黑了,好孩子不能太晚睡覺。”

他也拿出小時候哄孩子那一套,準備等葉清走過來,他快速把人抱住。

可惜他那一套葉清已經不吃了,少年捧着一杯口熱氣騰騰的熱茶,蜷縮在毛毯裏、坐在篝火邊上烤火,拜托,才吃飽誰舍得睡覺呢!

所以好孩子變成選擇性聽不到的壞孩子。

在燕赤離眼裏,葉清什麽模樣都是神采飛揚、充滿可愛的,這一幕也不例外,所以他唇角笑容漸漸淡去,一雙冰冷眼神朝某人飛去,俊美臉龐籠罩着一層殺機。

如果眼神是一把刀子,那虞驚寒早已遍體鱗傷。半魔之子顯然也清楚他心情不悅,卻無視了。

鬼修能屈能伸,他站了起來,任由一身厚厚毛毯從他身上滑落,半露出赤身胸肌。山不來就他,他去就山。他穿戴完畢,朝篝火邊走去,大大咧咧地坐下,一只手把小孩子從虞驚寒邊上拎了起來,沒等葉清臉上流露出懵逼,自己抱住。

他用慵懶的、濃濃帶笑的聲音,低低道:“清清,你既然不想睡,那我們不如玩游戲。”

“什麽游戲?”葉清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了。

“假設游戲……假如你發現自己是一個未來要君臨天下的君王,你只能封一個人為後,你會選擇你虞哥哥還是我?”

什麽鬼問題。

正在烤火的葉清懵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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