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陌上少年郎（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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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說了我不怕死，只怕孤零零地活着。

那并不是我完整的想法，其實我很害怕衰老，雖然我現在才十五歲，快十六歲了，但我依舊會恐懼遙遠的未來。

雖然只有一點，但也不可忽視。

我想說些心裏話的時候，第一個找的人總是溫逢九。也不知為何，其實師門中的每個人都會認真聽我說話的，但我只想先找溫逢九，他是最特別的存在。

我找到溫逢九的時候，他正在修秋千架，前些日子秋千架的繩子斷了，他找了幾根更加粗壯的繩子，要将秋千架修好。

溫逢九将幾根粗壯的繩子編在一起，他的手指靈活修長，編幾下就拉一拉繩子，試試夠不夠牢固。

他看見我了，便朝我揮揮手，讓我坐在他身旁。

我看着這個秋千，問：“之前的繩子為什麽會斷？”

溫逢九道：“繩子本就老舊，下了幾日暴雨，便承不住重，斷掉了。”

這個秋千承載了我的許多回憶，雖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九歲，溫逢九十一歲，我說我想要一個秋千，溫逢九便給我做了這個秋千。

說來簡單，但是做秋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溫逢九一開始嘗試了很多次，很多次都以失敗告終。

失敗的次數太多了，過了這些年，我只記得其中幾次。

一次，木板明明粘好了，但是沒有粘牢，我坐上去的時候感到屁股移位了，一看，原來是木板歪了。

一次，繩子明明紮好了，但是不知道被什麽動物咬斷了，我一坐上去，就摔了個屁股朝天。

一次，木板和繩子都沒有問題了，但是溫逢九沒有估量好秋千離地面的距離，導致我坐上去的時候，雙腳離地面還有很遠的距離，我很慌張，不敢蕩起來。

……

每一次，溫逢九都會跟我說“對不起”，而我也會說“不要說對不起”。因為這不是他的分內之事，他只是希望我高興，所以動手為我做了這個秋千，但是因為他沒有經驗，所以走了很多歪路，這怎麽可以怪他呢？

可溫逢九還是會感到愧疚，後來他每次解決好秋千的前一個問題之後，都會自己先坐上去蕩蕩，試過沒有問題了，才會讓我坐上去。

後來秋千沒有任何問題了，溫逢九總是帶我來蕩秋千。他站在我的背後，将秋千推起來，我抓緊繩子，閉上眼睛，風呼嘯而過，我的心中充滿了快活，感覺自己蕩到天上去了。

再後來我長大了些，對蕩秋千的興趣減弱了許多，我找到了別的樂子，也很少再來蕩秋千了。

但溫逢九坐在這裏修秋千，我便又想蕩秋千了，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是得先講講我的心裏話。

我道：“溫逢九，我有點害怕。”

溫逢九停下手上的動作，側過頭來問我：“害怕什麽？”

“我害怕變老。”我道，“每次下山的時候，我都很害怕看到坐在街邊的老人，他們滿臉皺紋，瘦骨嶙峋，坐在地上，面前擺着一個飯碗，都是要乞讨的老人。我知道我應該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我不是害怕乞讨，我是害怕衰老。我怕自己腿腳不靈，走路不便，只能用拐杖撐着自己，我害怕牙齒會掉光，想吃的東西都吃不了，每日只能吃點稀粥肉碎，甚至吃稀粥的時候，還會吃一半，漏一半，我害怕我老了，眼睛會不好使，看不清你的模樣，看不清倒也罷了，我更怕我連看都看不見了。我害怕好多好多的事情，變老之後的所有事情，我都害怕……”

我想不出變老有什麽好處。

變老就是離死近了，離病痛近了，離孤獨近了，離快活遠了，離自由自在遠了。

要是我能想出變老的一點好處，我就不會這麽害怕了，可是我想不出來，這才是讓我最害怕的一點。

溫逢九沉默須臾，道：“其實我也害怕。”

這是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回答，我原以為溫逢九會跟我說“變老沒什麽好怕的”，然後給我舉點書上的例子，讓我安心。可他居然說，他也害怕變老。

我問：“你害怕的，也是我害怕的那些事情嗎？”

溫逢九道：“不止如此。”

“還有什麽？”

“我害怕我老了之後，會成為一個很沒用的人，我想保護你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連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我害怕你又調皮搗蛋了，惹得別人生氣，但我護不住你。”

我猛地愕然，我沒有想過這點，我沒有想過溫逢九會害怕這點。

我心中有些苦澀，又有些高興，問他：“等我老了，怎麽還會調皮搗蛋？”

縱然我想，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溫逢九笑了笑，我猜，他還是覺得我會調皮搗蛋。

我道：“溫逢九，你別怕，到了那時，我一定不會調皮搗蛋的。”我是一個很識時務的人，我在師父和師兄們面前調皮，是因為我知道他們都不會真的怪罪我，是因為我有恃無恐。

等我老了，到那時揮個拳頭都揮不動，我必然不會主動去找死。

溫逢九道：“沒事，你調皮也沒關系。”

我疑惑道：“你不是害怕嗎？”

溫逢九道：“頂多你惹人生氣了，我就給別人賠禮道歉。別人若還是不消氣，我替你挨打便是了。”

我道：“那可不行。”

打在溫逢九的身上，痛在我的心上，而且我也無法想象，溫逢九是如何挨打的。他這樣的人，就應該幹幹淨淨地活着，是不可以被人打的。

溫逢九突然摸了摸我的頭，道：“小憶才十五歲，別害怕很久以後的事情。”

我想了想，道：“我也不想害怕，但也許就是因為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我現在只能想象，無法體會，所以才會很害怕。”

要是我已經四五十了，也許我就沒那麽害怕衰老了，歸根到底，我還是太年輕了，而年輕有年輕的不好。我經歷得越少，害怕的事情就越多。

溫逢九沒叫我別害怕了，他說他陪着我，陪着我一起怕老，再一起變老。

這樣一想，雖然還是害怕，但又沒那麽怕了。

我道：“我就坐在這裏，等你把秋千修好，我想蕩秋千了。”

溫逢九重新拿起手上的繩子，我來找他的時候他已經編得差不多了，很快，他就編好了一條小腿粗的麻繩，他将麻繩穿過木板上打好的孔，在木板的背面打了個結，然後将綁好的麻繩挂在橫樁上面，牢牢地打了兩個死結。

我迫不及待，便想坐上去，溫逢九伸手攔住了我，道：“我先試試。”

他坐上去，試着輕輕蕩了蕩，覺得沒什麽問題了，才讓我坐上去。

我問：“你還記得九歲那年，我從秋千架上摔下來的那件事嗎？”

溫逢九道：“當然記得，那個時候你摔下來，可是哭了好久。”

他說到我哭，我便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也沒有多疼，但就是很委屈，所以眼淚止也止不住。那個時候溫逢九拍着我的背，一直在輕聲哄我，我聽着他哄我，哭得确是更厲害了。

那時想不明白，我覺得自己很奇怪，而現在依舊想不明白。

溫逢九站在我的背後，像很多年前那樣，我高聲道：“起飛咯！”

我的身體高高地揚起來，往天上而去，我蕩了一會，讓溫逢九也坐上來。我們坐在一塊，沒有人推秋千了，我們便用自己的腿蹬地面，讓秋千蕩起來。

其實多半時候，都是由溫逢九來蹬地，因為他的腿長一些，好蹬一些。

風吹過我們的臉龐，我感到酣暢的快意，我一只手抓着麻繩，另一只手握緊溫逢九的手，我真希望能一直這樣蕩下去，但我連半個時辰都沒有堅持住，因為中午吃得太多了，所以蕩着蕩着，我就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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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憶的願望是：他愛的所有人以及自己都不會變老，都不會死去。

笨蛋作者：那不可能，除非你們都成仙了。

小憶：對啊，你為什麽不讓我們成仙呢？

笨蛋作者：……

小憶：你不要叫笨蛋作者了，改名叫壞蛋作者吧！

壞蛋作者含淚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