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樹蔭
橫穿半個操場來到環校路, 一排鐵栅欄之外便是未經開發、靜谧荒蕪的村鎮街道。
校道兩旁的梧桐新葉碧綠,一眼望去枝葉略顯稀疏,大約要到春末才能長成蔥郁的濃陰。
相較之下,遠處那棵高大的香樟顯得成熟而寬廣, 無論春夏秋冬, 永遠都是茂盛蓊郁的模樣。
阮芋走得比蕭樾稍慢半步。
他的肩膀很寬, 挺拔又利落,将校服撐出直刷刷的肩角,阮芋用眼睛幫他丈量肩寬,視線順着手臂滑下來, 落到探出袖口的, 修長清瘦的左手上。
就一瞬,她緊忙收回目光, 躲在校服口袋裏的指尖微微發燙。
“寧城什麽時候能熱起來啊?”阮芋随便找了個話題,“在我老家, 四月份都開始穿短袖了。”
蕭樾腳步一頓,與她并肩:“五六月的時候肯定熱了,寧城在長江沿岸,夏季還是很長的。”
阮芋:“長江沿岸算是南方還是北方?”
蕭樾:“偏南方。”
“這裏也能叫南方啊?”阮芋挺驚訝的, “那北城呢?北城肯定是北方了吧?”
蕭樾對她匮乏的國家地理知識表示無奈:“是,北城很北。冬天有大面積供暖的城市一般都屬于北方。”
“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有供暖的城市。”
阮芋忽然對北城起了興趣,“北城的冬天有多冷呢?會下雪嗎?是不是非常幹燥?從暖氣房裏出去的話肯定很難受吧?”
蕭樾耐心地解答了她的所有問題。
原本長得瞧不見盡頭的環校路眼看就走過了一半, 兩人都默契地放慢腳步, 有時甚至停下來,一句話說完了再走。
Advertisement
阮芋:“聽勞動他們說, 你老家在北城呀?”
蕭樾:“嗯, 小時候住過一段時間。”
阮芋:“難怪你的口音和他們都不一樣。”
蕭樾沒想到她還會注意他的口音:“哪兒不一樣了?”
阮芋想了想, 脆聲答:“感覺你的舌頭比他們的都靈活,很會卷兒。”
蕭樾:……
她說完“卷”字還跟個怪裏怪氣的“鵝”化音,聽得蕭樾想笑。
視線落到她唇上,嬌小又飽滿的兩瓣唇,顏色像剛洗淨的櫻桃,鮮紅亮澤,唇珠圓潤,随她笑容張弛,仿佛花瓣飄落水面,輕柔地舒展開嬌豔的身軀。
蕭樾移開視線,輕咳了聲,嗓音莫名啞了幾分:“你觀察得倒是仔細。”
阮芋還有關于北城的問題沒問完:“北方人每天喝那麽多冷風,性格是不是都比較豪爽呀?”
“就那樣吧。”
蕭樾評價不高,“人的性格和地域關聯不大,主要還是看教養和學識。”
他的評價聽起來很中肯,阮芋卻莫名覺得,他對家鄉人好感度很低。他說他在北城并沒有住太久,那麽傳遞給他不舒服感受的,多半是圍繞在身邊的親戚。
阮芋發散思維,甚至疑心蕭樾從前在大家庭裏生活的時候是不是受人欺負了。
記得他家裏很有錢,父親應該算得上富豪,北城豪門多是支系龐足的大世家,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各種門閥之争手足傾軋數不勝數,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蕭樾的童年說不定過得很悲慘,從來沒有感受到愛,所以才養成了他這種沒人情味的性格……
阮芋就這麽默默腦補了一出家庭倫理大戲。
未來她會知道,她腦補的這些其實并沒有發生,蕭樾的父親自小受寵,蕭樾自己也曾有過非常幸福的童年。
但她的第六感沒有錯,蕭樾在北城蕭家活得很不舒服。這個大家庭中,有比她想象中更離譜的東西存在。
見她莫名開始神游天外,蕭樾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胳膊:
“想什麽呢?”
阮芋回過神:“啊,我在想北城的事呢。”
蕭樾:“你對北城很感興趣?”
阮芋下意識說:“一般般啦,越想越覺得這個城市幹巴巴冷飕飕,非常不适合我生存。”
蕭樾:……
他脊背驀地僵了僵,眉心扯出淺淡的一道褶。
“那你以後想考去哪裏?”
蕭樾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回老家嗎?”
阮芋聞言,驀地擡眸瞄了他一眼,恰好撞見那雙深邃漆黑的眼睛垂下來,眼底暗得不透一絲光,阮芋心口倏然一縮,心髒搏動的聲音重重敲在耳膜。
她剛才好像說了什麽很荒謬的話。
阮芋感到口舌發幹,輕輕舔了下唇角:
“應該不會回老家了。我媽在這邊生意做得很好,我的主治醫師也在這邊……噢,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有一點慢性腸胃病來着,不嚴重。”
蕭樾點了點頭:“w省确實有點太遠了。”
阮芋不明就裏地仰起臉看他。
他應該有一陣子沒剪頭發,細碎的額發稍長,微風走過時稍稍帶起,潇灑地向上揚去。春蟬在灌木叢中低鳴,和着窸窣清冽的風聲,少年深刻、輪廓分明的臉在風中展露,他目視前方,沒有看阮芋,目光是無形的,聲音也是無形,但他說話的時候,阮芋清晰感覺到有磅礴的、宛如洪流的物質朝她席卷而來。
“……但其實w省也好,其他地方也罷。”
“千山萬水阻攔的只有空間、金錢和精力,只要我願意,這三者随時可以跨越。”
……
沒有人知道未來如何,都說時間和社會會教少年做人,但在清風朗月的春夜裏,少年只是少年,張狂的意氣是張狂也是意氣,他說開山劈海向前,山峰便向他張開,汪洋也為他退去。
阮芋屏住呼吸,環校路的路燈間隔很遠,這一塊近乎全暗,夜色模糊了她頰邊绮麗的顏色,腦海中回響那句“只要我願意”,如此相信他能做成任何事情,但是有些艱難其實不必體會。
她雖然話說得不夠動聽,但是心裏早就有了決定。
這一刻的心情像插上翅膀,阮芋發現視野之內忽然明亮了起來,少年潔白的衣肩灑落清輝,蓬松烏黑的頭發襯托冷白而幹淨的肌膚,他們停在原地,阮芋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輪廓深刻,唇色淡粉,似乎比平常要鮮豔一些。
橢圓的香樟樹葉離開枝頭,從身側飄落的軌跡也清晰可見。
阮芋從口袋裏抽出手,平攤在身前,掌心映得清亮,地面旋即多出一片小小的陰影。
“好亮的月光啊。”
阮芋擡頭看了眼天空,清冷的光輝落入她眼底,一瞬便染上了煦暖的溫度。
“蕭月亮。”她喊他,“我們在曬你發的光诶。”
這會兒已經十點出頭,夜幕四合,遠處的建築隐匿在深黑的陰影中,月光再亮,其實也只有在路燈照不見的地方才能感受到。
真正明亮的是她的眼睛,讓蕭樾無端想起前陣子在某個文選摘抄上看到的句子。
他自認為沒有什麽文學天賦,就像他自認為沒有幽默感而去強記冷笑話段子一樣,為了作文拿高分,他往腦袋裏塞了成千上萬條名言佳句,比如這一句——
在你的眼中,曙光的火焰瞋鬥,
樹葉紛紛落入你靈魂的池中。
她眼中閃爍的是曙光,月光和曙光從無可比之處。
夜色涼薄,微冷的風灌入肺腑,蕭樾斂了斂眸,感到胸腔前所未有的灼熱。
他會永遠記住今夜,喉結在頸中滑動,他低聲對她說:
“你往後退兩步。”
阮芋一愣。
依他所言,她向後退了兩步,也許是步子邁得太小,對方不滿意,又讓她再後退兩步。
阮芋心說,讓我乖乖聽指揮的機會可不多。
終于退到對方滿意的地方,她悄悄攤開手,掌心很暗,這裏已經照不到月光。
蕭樾站在一米開外的位置,獨享着皎潔的月光,瞳孔和額發黑得矚目。
頂上香樟撐開巨傘,阮芋聽見蕭樾低緩地說:
“我名字裏的樾,其實是樹蔭的意思。”
是一片暗淡的、不明亮的地方。
他直視她的眼睛,總是這樣坦誠而熱烈:
“希望你能夠一直站在這裏。”
曬着明亮的月光,香樟投下濃郁陰影。
阮芋身處其中,這裏确實黑暗。
可是有光的地方,才會有樹蔭。
她的心髒像被一群綿密的泡沫環繞擠壓,明明沒有任何身體接觸,卻仿佛獲得了一個緊實溫熱的擁抱。
不用任何照明,阮芋感覺自己的臉蛋熱得能自體發紅光。
她站在樹蔭下,頻率很快地眨了幾下眼,思索一番後,極認真地用問題回應他:
“我想考北城的大學,你能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