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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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節當日。

褚衛一襲司宮臺的服飾,他面如冠玉,雙手合攏,脊背筆直如戒尺,身後跟着一幹人,走起路來毫無聲響。

雖然費了些功夫,但對于曲水流觞宴換個監視者這種事,皇帝向來是不在意具體明面上的執行人是誰。

反正地字號的暗衛肯定或藏在司宮臺的太監裏,或在陰影處拿着本子記錄。

若是大臣與诰命夫人們在場肯定能發現。

但一般只是出來社交玩樂的少爺小姐們,注定是發現不了某位在流言中早已編篡得不成人樣的奸宦也在場的。

不如說,褚公公不在這裏才正常。

說來,自從那次與皇帝的密談之後,褚衛幾乎沒有正面見過安陽公主。

“散開。”

褚衛側過頭,見身邊的人迅速消失在背後,而後擡頭。

只見坐在亭邊,溪畔的少女手中捧着一杯茶,臉上帶着清淺的笑意,身上的服制不至宮中那般正式,但相較于踏青而言還是隆重許多。

一般而言,坐在安陽身側的必然是四公主,她乃高昭儀所出,性格随了其母怯懦不愛生事,這等活動也未曾出宮。

四公主不在,坐在她身側的便成了榮臨公府家的嫡次女方羨青,和明陵大長公主的女兒裴霁月,也就是舞源郡主。

舞源郡主年齡比安陽大,硬要算是算得上安陽一句表姐的。

但是明陵大長公主不管是和華陽公主還是安陽的關系都不太好。

她一面覺得華陽性格與當世宗婦不合,不知禮法,丢了皇室女眷的臉,在外痛斥她的言行舉止,一面又和安陽的母後關系極差。

這件事是常嬷嬷和她說的。

作為元後身邊的老人,向來在安陽面前表現得十分溫吞、豁達的常嬷嬷都表現出了相當明顯的厭煩。

這對于一個在宮中許久,榮辱不驚典範的老人來說是非常罕見的。

這反而引起了安陽的興趣。

若只是常嬷嬷評說還不夠,在褚衛接管了司宮臺大權之後,她調取卷宗——尤其是非常過去的,甚至不需要皇帝的敕令。

一言以蔽之,安陽覺得明陵大長公主缺心眼。

這位目前幸存下來的唯一一位皇帝同齡親屬,曾對元後百般挑剔。

從阮家并非玉京世家、也不能給予皇室足夠的助力,到元後的容貌不如明陵的閨中密友盧氏。

一個人要挑刺,理由簡直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盧家。好消息是盧家還健在,壞消息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初的盧國公府了,而是寧止伯府。

連降兩級,對過去如日中天的盧家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順帶一提,明陵大長公主對華陽有意見,對安陽自然也有。

某種意義上也不失為一種雨露均沾。

她單方面認定風評溫和優雅、又才華出衆的安陽汲汲營營,利欲熏心,且為人善于僞裝,難以對付。

如果說之前的甘茹溪在安陽眼裏是愚蠢的匪夷所思。

頂多讓她好奇順平伯府的人是管束不利,還是自顧自宅鬥沒通知到家主。

那明陵大長公主就是純粹的——沒救。

明陵大長公主的女兒能得一個郡主和封號已經是皇帝相當給面子了。

換而言之,多的,想都不要想。

也因此,舞源郡主在安陽的眼裏,甚至還不如一些縣主順眼。

“不久前我得了一失傳古琴譜,殿下可有時間一賞?”

裴霁月開口,語氣似有些不習慣的讨好。

“咦,今日這罰酒竟是梨花酒,光聞味便沁人心脾,想來是下了心思的。”

“這是罰酒,口味雖清甜,但醉人,切忌貪杯。”安陽瞥了瞥方羨青手中的杯子,輕聲說道,指尖一點。

說罷,她才略微側過身,溫和地看着表情僵硬的裴霁月。

“這等稀世琴譜還是要在裴家才能發揮它的最大作用,若是有緣,想必本宮也能聽到,就不奪人所愛了。”

她聲音柔和若春風拂面,眼眸裏卻是毫不猶豫的拒絕之意。

安陽又不是沒聽過對方母親對她沽名釣譽的指點,能讓裴霁月坐在她旁邊完全是看皇帝給那封號的面子——畢竟座位按品降序排列。

就算褚衛真的把裴霁月安排在別的位置,那她可不知道這人會不會憑依着郡主身份鬧着上來。

她向來是不吝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明陵和她女兒的。

安陽不想在大庭廣衆下與這等人撕破臉皮争吵,顯得她和這些人蠢得如出一轍,耳目一新。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腦子好用。

直到遇到了這群人。

陽光和煦,如金紗般籠罩着山嶺,高大的樹木為他們遮蔽了不少金光,依舊有不少束光打下來,如同無數條絲帶。

落在溪流中的陽光讓那托着酒盞的水看起來波光粼粼,如流動的晶粉。

還有貴女伸手去捧着,任由這帶着光華的水流過自己的指縫。

安陽見酒盞滑過自己面前,落到下一處,耳畔聽着對面有青年和着歌,目光驀然挪開,望向了下方山石站着的少年。

一襲宮中制服的少年正擡頭望向她。

有溫柔的光打在他的眼睫上,在眼下留出一層淺淺的陰影,往日漆黑的瞳孔此刻看起來像透徹的暖褐色。

好像原本蒼白而棱角分明的面容,都被盎然的春光柔化了許多。

安陽的心情難得地回調了幾分。

她看過許多人的臉,有的人天生國字臉,有的就是顴骨或者額頭突出,骨骼外凸而顯得有棱有角。

但褚衛他明顯是瘦的,奇異的是她并不覺得難看。

可能是因為瘦而不柴…?

她知道的比褚衛想象的還要多。

大抵是剛入宮去勢後,遭到過各種打壓留下來的毛病。比如說褚公公大部分時候厭食,不吃胃部泛酸作嘔,吃了又難以下咽,總是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但他要學習、勞作,後來還要習武,體力跟不上,又不得不吃。

當時年紀小,還一邊默默地流淚一邊把幹澀到噎人的饅頭往嘴裏塞。

這個時代的饅頭可遠沒有未來那麽綿軟,硬得讓人頭皮發麻,像是黑暗料理界用幾百年的老面發出來的。

宮裏的下人向來如此,即便是打碎了牙都要往下咽,更何況只是飯菜而已。

褚衛那個時候難受,看不上他、嘲笑他的人更多。

安陽知道這件事時樂了好幾天。

而後派人偷偷給他準備爽口的小菜,量少、不易發現,但也能讓他稍微舒服一點。

褚衛一開始下意識抵觸,但如果真的因為這種在宮外都不值一兩文錢的東西拒絕,又顯得不識好歹。

最後也只能安靜地接受下來,而後更努力地克服自己的問題。

好在安陽也只是意思意思送了幾次,等他沒那麽難受了自然讓人罷了手。

安陽彎着眼,和招小狗似的招了招手。

褚衛看了看她所在的位置,安靜地避開了人多的地方,踏着陰影,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快速挪到了少女的身側。

他蹲下,垂着頭,如同聽後差遣的屬下般探身,眼尾上挑,帶着笑意。

安陽打量了一下他眼下略顯的青黑,明顯是最近沒睡好,手指擡着,毫不避諱地在他的臉上點了點。

稍顯尖銳的指甲觸碰到他略微敷粉的臉,印出一個小陷兒。

安陽戳了戳,而後收回手的時候被托住了手腕:“若是實在繁忙,不來也無不可。”

褚衛一聽就知道她是認真的,少女很少有在他面前說反話,頂多是拐着彎暗示。

“殿下難得親自予奴谕令,豈敢不從。”

他捧着少女柔弱柳條的手,宛若捧着世間珍寶,聲音清晰、貼心而不谄媚。

難怪皇帝用他用的得心應手,安陽自己來她也要猶豫一下。

“辦事得力有賞。”

安陽任由手從他溫熱的掌心滑過,她的手上還有方才拂水的涼意與水漬,而後帶着調笑的語氣開口。

發髻上的金釵垂下如數根柳條般的細翟羽,月白色的褙子垂下,米色的百褶裙曳地,其上還落了幾片花瓣。

“卻之不恭,奴便安心受了。”

褚衛半眯着眼,作了幾分精明的笑意,視線滑過安陽手指上的白玉扳指,玉質細膩,是他以前送的。

他心中微哂,嘴角一勾。

見得多了,外面的東西哪裏比得上他精挑細選獻上去的,玩個一兩次便罷了,還是要好東西才上得了臺面。

不過,他來可不僅僅是為了在安陽公主面前露個臉的。

“殿下可忙?奴厚顏想占您片刻休憩時間,可否讨個……”

“嗯?現下即可。”

安陽掃了眼,見下面有男女開始對詩,她此時離開也無傷大雅,擡手讓他扶住,站起身來,安靜地離開亭邊。

“何事?與本宮有關?”

安陽疑惑地看向亦步亦趨扶着自己的褚公公。

她只是在奇怪,若當真與她有偌大關聯,那她怎會分毫未曾從父皇以及常嬷嬷口中聽到。

“也是意外,不久前陛下于明政殿的書房中議事,後詢問起公主的及笄禮,便順勢聊起了您的婚事。”

他壓低聲音,仿佛生怕隔牆有耳,走漏了風聲。

安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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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很認真的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給男主敷粉,最後決定給他按上去。

美麗太監要以色侍人,要講究一點的。

能讓他習武已經是我大發善心了,主要還是想着要有可持續發展的體力。

嗯?我沒有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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