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乞兒

造化不造化的柳漁沒放在心上,她記得最深的是這位陸三郎兄長娶妻之時,聘銀九十九兩。

柳漁擡眸,瞧一眼策馬遠去之人的背影,辭了林九娘也往鎮中心去了。

人的兩條腿自然是不可能追上馬的,她也沒想過現在就追過去,那陸三郎若真如林九娘所說,平時在袁州城讀書,那此番回鎮必是直接歸家去的,沒她什麽機會,柳漁徑直去了方才賣絡子的繡鋪。

女掌櫃見她去而複返,還愣了一愣,柳漁笑笑,道:“還想買些東西,未知掌櫃這裏可有做衣服剩下的角料出售?”

原是生意來了,那女掌櫃一笑,“自是有的,不知姑娘買了來是做什麽,角料也分幾等,有納鞋底的碎料,也有能做些小物件的布頭。”

柳漁道:“挑幾塊能做荷包的料子。”

女掌櫃便明白了,轉身從裏邊抱出一筐子布頭來,道:“都在這了,論塊賣,看料子色彩和大小,便宜的一文錢兩三塊,貴一點的一二文不等,姑娘自己挑吧。”

柳漁目标明确,沒怎麽費事就選了十幾塊料子,聽着多,實際上有面料有裏料,色好的料子還都小塊,拼拼接接也就是能做幾個荷包而已。

女掌櫃瞧了瞧,報了八文的價。

柳漁也沒急着給錢,而是又問女掌櫃買了繡針、繡繃及各色繡線。

女掌櫃這下詫異了,“姑娘還會刺繡?”

不怪她驚訝,刺繡是門能吃飯的手藝,通常都是母傳女,婆傳媳,又或是城裏姑娘,閨閣中由父母出銀錢聘一個繡娘指點。

鄉下人家沒條件請師父,農家姑娘大多學的是紡紗織布、量體裁衣這樣實用性相對較強的技能,便有心思靈巧的,打些絡子也算得上一門手藝了,即便有自己摸索着學刺繡的,能拿得出手的也極少。

十五歲的柳漁自然是不會的,可重生回來的柳漁是會的。

留仙閣那五百多個日夜,她的功課無一日不排得滿當,德言容功皆要習得,只是風塵女子的德言容功與良家女子要學的自然不是一回事,要說這婦功上唯一有所相通的,便是還學了一段時日的刺繡課。

不為別的,用紅娘子的話說,似她們這樣的青樓女子不需要會紡紗績麻、量體裁衣,有容貌有手段,錦衣玉食、鬓影衣香自有人供養,只這荷包卻是得會幾針,因這是籠絡男人的工具,是情趣,男人們願使千金萬金,換你一份至真至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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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輕易便被拉回了前世,過往融在骨血裏,便是重生亦如是。

她不低看在留仙閣學到的一切,上等青樓楚館對好苗子的培養是極舍得砸錢的,紅娘子耗巨資對她們的培養,除去目的不純,她所學到的東西全是實打實的,讀書識字、歌舞曲藝、妝容心術……這是她在柳家絕無可能有機會觸碰的東西。

此時對上女掌櫃善意的問話,柳漁便回以一笑,“只是學了些末皮毛而已。”

女掌櫃不覺她轉過諸多思緒,笑着說道:“那也是手藝了 ,姑娘多練練,若有做得精巧的,也盡可送到我這裏來,要比打絡子更來錢些。”

柳漁笑着謝過了,付過賬後将東西包好便出了繡坊。

時至正午,長豐鎮街頭早沒了上午的熙熙攘攘,行人不過三兩,可挑攤擺攤的小販卻還有大半未曾離去,都還守着過活的營生,期盼着能多做上一兩樁買賣。

柳漁望着街面上各色行人,尋覓着什麽。

江南富庶,可街面上還是能看到行乞之人,長豐鎮這地界也不例外,或是家破、或是瘋傻、或是命途不濟遭了天災,一路流亡至此的,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遠處巷子牆角裏窩着的兩個半大乞兒身上。

八九歲的男孩,衣裳破爛,頭發也亂糟糟的,半蹲在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跟前,從懷裏摸出不知哪裏讨來的小半個饅頭給小丫頭吃,小丫頭臉上髒兮兮瞧不分明模樣,約莫是餓得狠了,接過饅頭就往嘴裏送,咬了一口,想到什麽,把饅頭遞給男孩,示意男孩一起吃。

男孩不知說了什麽,那小半個饅頭又推回小丫頭手中。

柳漁看了半晌,到旁邊鋪子裏花十文錢買了兩個肉包子兩個饅頭,用油紙包了走進了巷子。

男孩正看着妹妹吃饅頭,強忍着腹中饑餓和想吞咽口水的沖動,只怕被自家妹妹發現他說的已經吃過了是謊話。

橫裏一只纖細的手遞過來一個還散着熱氣的油紙包,裏邊散發出的香氣勾得兄妹二人同時将目光黏了過去,男孩腹裏的饞蟲再禁不住,連着一陣咕嚕狂響,堪堪蓋住了他吞咽口水的聲音。

他沒拿食物,卻護着妹妹微微向後挪了些許,一雙瘦得脫了眶的大眼警惕地看着柳漁,待看清是個年輕姑娘,身子松了些許,只是仍然帶着小心提防。

這神色柳漁太過熟悉了,當年剛被賣時,她何嘗不是如此,哪敢碰生人給的吃食。

她笑笑,取出其中一個包子,将之掰開兩半,小半的那塊送進自己口中吃了,才遞給那男孩,道:“別怕,旁邊包子鋪買的,沒動什麽手腳。”

被撕開的肉包子,油滋滋還冒着熱氣,兄妹倆不知多少時日沒沾過肉味了,手上拿着冷饅頭的小姑娘一雙眼睛都直了,小小的人兒,藏在哥哥身後直咽口水,倒還乖覺,哥哥不拿,她也只在哥哥身後藏着,不哭不鬧,一聲也不吭。

柳漁又将那包子朝男孩遞了遞:“吃吧,不白給,我有事要請你幫忙,這食物算作酬勞。”

柳漁自己吃下那小半塊,男孩已是信了食物沒問題了,如今又聽她說要他幫忙,便就意動了,問:“要我幫什麽?幹重活也行,但我得帶着我妹妹。”

柳漁失笑,就這小柴杆兒一樣,能幹什麽重活去,不過瞧他時刻惦記着妹妹,心中也生出幾許暖意來,道: “不用幹什麽重活,也不用同你妹妹分開,只是打探消息,就在這鎮裏,幫我留心一個人,他出來了,去哪了,知會我一聲就成。”

“就這樣?”

“就這樣。”

這确實再沒有比他們兄妹倆更合适的了,兩個半大的小乞兒,滿鎮子轉悠也不會有人奇怪什麽。

男孩确認了是安全的,伸手拿過了柳漁手中的油紙袋,紙袋裏的包子還是熱的,他将柳漁撕下過一小塊的那個肉包子轉身就給了妹妹,“小丫,吃這個。”

換下了小丫手中原本捏着的半塊冷饅頭拿在自己手上,這才想起什麽,有些赧然,轉身對柳漁道了聲謝謝,又問:“你要我盯誰?”

竟是有極好的教養。

柳漁愣了愣,猜測這兄妹二人或許是哪裏遭了災與父母失散了才淪為乞兒的,不過也沒多問什麽,她眼下自身難度,又哪有能力管旁人的閑事,只道:“陸豐布鋪你可知道?”

長豐鎮總不過就這麽大,那乞兒自然知道陸豐布鋪的,點了點頭,等着柳漁後話。

“我要你幫我留意陸家三郎。”

男孩聞言,問:“你是說方才騎馬過去的那人?”

也不知在這陸豐鎮是呆了多久了,竟是比柳漁都要熟悉些,柳漁心下有幾分遲疑,怕他別是識得陸家人的,若将她這行事抖給了陸家人換好處……

她心念電轉,随口問道:“你認得?”

那男孩卻是搖了搖頭,“不認得,馬多稀罕呀,剛才聽鎮上人議論了。”

也不問柳漁要盯那陸三郎做什麽,道:“我有消息怎麽遞給你?”

柳漁略一思忖,“鎮北石橋那裏,我每天巳時初到那裏,若過了巳時我沒到,你就不用等了。”

又算了算自己手中還剩多少銅錢,道:“今天這些不算,以後每給一次準确的消息,我給你十文錢做酬勞。”

十文錢,夠買今天這麽一袋子吃食了。

男孩眼睛霎時就亮了,“行,我一定盯穩了。”

柳漁彎了彎唇角,起身離了小巷。

方才一直沒出聲的叫小丫的女孩兒,此時舉了手中半個包子,“哥哥,肉包子好香,你也吃。”

“嗯,你吃。”

“哥哥,剛才的姐姐像仙子。”

柳漁漸漸走遠,兄妹倆的聲音漸不複聞。

柳家村外,柳漁将今天花用剩下的二十五文錢并原本的舊荷包一起,藏進了一處尚算隐秘的樹洞裏,這才轉出林子繼續向位于村北的柳家小院行去。

還未進院子,遠遠的就聞到空氣中一股熟悉的香甜,柳漁走進院子,果然王氏正在竈屋裏忙活,柳家在家的大大小小的女人女孩兒們,此時都圍在竈房裏。

大慶朝與前朝不同,百姓已經逐漸轉為一日三餐制,但那只限富裕些的人家,農家的一日三餐卻還要分條件的。

比如柳家,柳康笙父子四人是一日三餐,但他們大多數時候出工幹活,中午不歸,通常由王氏在頭一天做些饅頭包子,一人四五個的量,次日帶去對付中午那一頓。

當家的吃饅頭包子,家裏的女人孩子自然沒有再做一頓飯的待遇了,只能跟着吃這些,便是這樣,也還分了幾等。

第一等自然是在鄰村跟着老童生讀書的長孫柳天寶,哪怕只有六歲,柳天寶在這家中的地位也是一點不輸柳家兄弟三個的,第二等是王氏并三個兒媳婦,至于柳燕和一衆孫女們,能得一兩個,多吃不行。

唯獨柳漁,是吃不得的。

不用柳康笙發話,打她有記憶起,每到吃午食的時候,王氏先就要閃閃躲躲避開長女目光,把吃食給其他人派發一遍,只獨獨略過柳漁去,以此在柳康笙和一衆柳家人面前為表率,說明她不會偏自己帶過來的女兒,把柳漁這繼女的身份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盡管過後王氏又會悄悄拿一塊半塊她藏下的饅頭讓柳漁躲着吃,明裏給自己豎過形象,暗裏再哄一哄,以示她這當娘的還是愛柳漁這女兒的。

可柳漁漸漸大了,曉事了,也就不再會接王氏偷摸遞的東西了,王氏問起因由,她也只說并不愛吃。

時間久了,便都當她是真不愛吃,王氏餓着柳漁給自己豎形象便越發的坦然了起來,連最初那一兩分的愧疚也丢了個一幹二淨。

便如此時,竈房裏的饅頭就要出鍋了,可竈房裏站着的那大大小小七八人,見着柳漁回來,沒一個有招呼柳漁一聲的意思,就連王氏這親娘也是一樣。

倒是想起早上被柳漁拎出去的那一包袱絡子,視線落在柳漁手上的包袱上,瞧一眼就知絡子是賣出去了,想到那一包絡子能換來的銀錢,當下囑咐伍氏看着火,後腳就追着往柳漁屋裏去了。

柳漁進屋,心中默數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最後一個數落定,王氏進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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