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聲音仍是輕軟的,甚至不像是質問,平鋪直敘的語氣仿佛問的是今晚吃什麽。

王氏卻整個人一震,猛然擡眼看向柳漁,心裏一剎升起的驚怒在看到長女濕了的眼睫時陡然被抽去了大半,洩了力氣。

柳漁有多久不曾問過她這樣的話了,印象中除了小時候受了委屈會躲起來哭,悄悄問她自己爹在哪,後來,大概是從來也沒問到過答案,也知道她不喜,七八歲上就再沒開口問過了。

王氏心裏一下子慌亂了起來,見天滿嘴跑火車的柳燕她可以追着打,可從來不問的柳漁,這些年來頭一回開口,卻堵得王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身後有人嗤聲一笑,柳燕推開房門走了進來,瞧着屋裏的王氏和柳漁,笑得一臉的譏诮,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道:“是啊,人怎麽可能從石頭縫裏蹦出來,娘倒是跟柳漁說說啊,她親爹是個什麽樣的人,何方人氏、是死是活啊。”

一雙眼睛還在王氏和柳漁臉上來回睃巡,“我就一直好奇,柳漁眉眼上跟娘你也不怎麽像,不像娘,那就是像爹喽,那柳漁親爹得是長得什麽模樣?”

柳燕進門,擎等着瞧熱鬧的幾句話把王氏炸得,後背寒毛直刺,長女的眼淚此時也全被她抛到了一邊,她身形敏捷得幾乎是撲了過去,撲向了柳燕身後那扇門,“啪”一下把門闩了,轉過身照着柳燕手臂就是狠狠一擰,“你是不是來讨債的,我是你親娘,你是見不得我一點好是吧!”

臉上的狠色,柳燕若不是她親生的,她恨不得一把掐死了去。

“你掐我!”柳燕捂住被掐得生疼的手臂,整個人都炸了起來,聲音也一瞬拔高起來。

柳康笙在家時,柳燕聲音一旦拔高,從來都是王氏憋了氣妥協的,百試不爽。這一回卻失了算,柳燕聲音一高,王氏竟側身反手照着柳燕臉上就是一個耳光。

極響亮的一聲,柳燕整張臉被打得偏過了一旁,她驚呆了,柳漁也怔住。

王氏身子輕顫着,壓着聲音盯着柳燕,沉聲警告道:“我再說一遍,別總提我改嫁,別提你姐不是親生,你是我肚腸裏爬出來的,我落不着好你以為你就有好日子嗎。”

柳燕捂着被扇的臉,不敢置信地看着像變了個人一樣滿面猙獰的王氏,“你敢打我?”

“打你怎麽!是不是又要去找你爹?你以為你爹樂意聽你那些蠢話?你去,讓你爹也賞你一耳光。”

柳燕一顫,整個人不自覺地就向着身後的門板縮了縮。

王氏轉過臉來,猙獰的面色還沒舒緩過來,她看向柳漁的眼裏也再沒了溫情,甚至隐着一種柳漁辨不分明的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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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用委屈,老天給你什麽命你就得認什麽命,女子最重要是本分,我看你最近往鎮上去得太多,性子也野了,刺繡學快學慢都是學,以後隔兩天才許出去一趟,除了你爹發話不用你做的重活,該做的活計一樣也別落下。”

說完推開靠着門的柳燕,開門出去了。

柳漁怔怔站在那裏,混混沌沌中時空錯亂了起來,仿佛是六七歲上時,又有八九歲時的,無數張王氏的臉重合到了一處。

她理着她并沒有絲毫亂了的衣襟,用一樣冰冷的神色,重複着同樣錐心的話語:“女子最重要是本分,阿漁,撿柴、做飯、喂雞、打豬草、洗衣服才是你的本分,往鎮上抛頭露面不是,那只會野了你的性子,記住了。”

從小沒挨過一指頭的柳燕捂着臉嗚嗚哭了起來,哭了幾聲,想到王氏剛才的瘋樣,心有餘悸的硬是憋住了,憋得一下一下直抽噎,一邊抽噎一邊帶着哭腔沖柳漁道:“你親爹到底怎麽就不能提了,你沒看到她剛才的樣子有多瘋,像變了一個人,瘋子!瘋子!”

那樣的王氏,和平時表現出來的根本是兩樣,柳燕又痛又委屈,卻怕得連大聲哭鬧去找她爹柳康笙作主都不敢,身上那點平時總愛在柳漁跟前端着的柳家正牌姑娘的氣焰,這會兒是一點都沒了。

柳漁被那抽抽噎噎的哭聲拉回了思緒,她閉了閉眼。

是啊,她也想知道,她親爹為什麽不能提,不止親爹,她和柳燕甚至連外祖家也沒有,就好像她和王氏真是天生地養、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無源之人。

柳漁第二天沒再踏出柳家,王氏身上某種陰郁瘋狂的特質仿佛在昨天柳燕那一刺激下被釋放了出來,盡管她大多時候看起來似乎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婦人,可柳漁知道,不是。

因為那感覺太熟悉了,那是許多年前的那個王氏,那個幾乎被她遺忘在記憶裏,讓幼時的她偶爾感到恐懼的王氏。

柳漁選擇了不觸碰王氏莫名敏感起來的神經,就留在家裏把自己關在房中,有人時就打打絡子,和文氏一起練練劈線,獨自一人時就悄悄做點繡活,除了不用出門幹粗重活計,她的生活看似又與從前無異了。

一向最能鬧騰的柳燕也難得的安生了下來,因為昨天傍晚,柳康笙看到她還沒有完全消腫的半張臉,竟是一句也沒多問,柳燕終于信了王氏那句話不是恐吓她,她敢鬧的話她爹是真的會賞她另一耳光。一時悲戚非常,卻學了老實,再不敢動不動拿柳漁的身世去刺激王氏。

一天不出門,柳漁沒有什麽不适應的,倒是跟着柳漁學刺繡的文氏先着了急。

那天柳燕和王氏弄出動靜的時間雖短暫,可當時正是各房午睡的點,四下都安靜得很,一屋裏住着,又豈會真的什麽都沒聽到,何況晚間親眼看到了柳燕的臉。

在文氏看來,柳燕挨打那是蠢,是自找,可柳漁因此被牽連,不能勤往鎮上去了,那她的刺繡怎麽辦?

這小姑子生得那麽好一副容貌,雖從前幾乎不出村,少有往外行走,可架不住貌美,臨近幾村機緣巧合見過柳漁的少年郎和媒婆盯着的不知幾許。如今年已十五,只要有人聘銀給得足,公爹是不會有丁點舍不得的,人若嫁了,她還能指望着柳漁教她手藝?

算着自己再不久就将臨盆,後邊月子裏碰不得針線,出月子後帶孩子,哪裏還有機會再學。

想通了這層,就特意挑了柳康笙和王氏都在的時候,閑聊般問起,“阿漁今天怎麽不往鎮上去了?”

柳漁只是笑笑,“要打些絡子,最近總往鎮上走,絡子打得少了,再說,家裏活計多,也不能都推給嫂子們。”

這話說得極體面,然而真相是什麽,這家裏誰都知道。

王氏看了柳康笙一眼,道:“我的意思,學刺繡是好事,但也沒有天天都往外跑的道理,沒得壞了家風,家裏該幹的活還是要幹的。”

這話擺到了明處,文氏就好說了,她嗐一聲,“娘對大妹妹也是太嚴了些,家裏能有什麽活要阿漁幹啊,我和二嫂順帶手就做了的,再說打絡子,這個也不急不是?阿漁早些學好刺繡的手藝,再把我也教會,我們倆個一起做繡活,不比打絡子賺得快嘛。”

一旁的林氏什麽話也沒來得及說,就被文氏捎帶上了,看看文氏那比臉盆都大的肚子,林氏氣得個倒仰,文氏倒會賣好,她挺那麽大個肚子能做什麽,還不是都推給了她,氣得林氏直想啐文氏一臉。

可惜,當着柳康笙這公爹的面,她非但不敢,還得附和文氏的話,“正是,什麽活計我和三弟妹順帶手也就做了,大妹妹該學刺繡就學刺繡去,不需要惦着家裏。”

這話說完,自個兒心裏噎得吐血。

王氏沒把兩個兒媳的漂亮話放在心上,她最了解自己男人什麽性子了,柳漁不是他的種,他是見不得柳漁清閑的。

王氏坐得很穩。

然而,柳康笙開口卻是:“該去就去吧,家裏的活不差你一個。”

家裏的活計誰都能幹,能讓柳漁學刺繡教給文氏的時間卻不多。

王氏手裏的茶杯險些翻了。

柳康笙發了話,柳漁卻并不點頭,只是拿眼去看王氏。

王氏攥着茶杯手柄的指節驀地緊了,面上卻還是笑着的,“你爹說可以去就可以。”

柳漁這才颔首,半阖了眼簾應了聲是。

分明是春日午後,這柳家的每一處卻都讓她透不過氣來,比之溽暑天還叫人更覺窒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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