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關于去美國這個誤會,居然一直到陳滄大學快畢業,正準備申請國外學校的時候才知道。彼時梁鳴躍正在備考美術史專業的研究生,卻還是抽空給他又畫了一幅火燒雲。
“這算什麽?”陳滄抱着畫框微笑,“告別?”
梁鳴躍愣了一下,說:“告別?”
陳滄還在琢磨自己哪裏說錯了,梁鳴躍已經開着小火車飛速紮進了腦洞的深處,他在想當年十六歲的陳滄是不是真的想要留在美國不回來了,不然為什麽要帶走那幅畫。
同時帶走的,是不是還有一起看火燒雲的那個夏天。
不過這句實在太矯情了……他在心裏吐過兩回,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
但是陳滄點了點頭。
“告別?”梁鳴躍重複了一遍。
“那時小姨是真的希望我留下的,”陳滄說,“但我覺得不是時候。”
“所以你決定回來,就把畫賣掉了?”梁鳴躍問。
“因為你還會畫嘛。”陳滄笑。
“那現在是時候了?”梁鳴躍接着問。
“再給我畫一幅,”陳滄眨眼,“畫完告訴你。”
梁鳴躍三天之後告訴他畫完了,拎着一張白紙把他約出來,然後在小飯館油膩膩的桌子上,往白紙上寫了幾個大字:“我的,都是我的”。
張牙舞爪,頗有當年陳滄寫板報的氣勢。
“這是……”陳滄拎起紙邊來仔細打量,“書法作品?”
“是畫。”梁鳴躍認真地敲敲桌子,“是雪景。”
“哦哦哦,”陳滄發揮皇帝身邊的侍從的精神,“看到了一只黃狗,一只白狗,它們都腫了。”
“沒有狗,有狗也凍跑了,”梁鳴躍嚴肅道,“這是一片雪地,只有雪地,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陳滄順着梁鳴躍敲桌子的頻率也敲了敲自己的頭。
陳滄當然記得,只是大概是最近學英語學傻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上大學以前,家和學校兩點一線的那條線上,記憶深刻的總是下雪的時候,沒有去美國的陳滄和梁鳴躍一起,在上下學的路上又踩過了三個冬季。
這次,他們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的學生了。
這樣的生活很好,陳滄覺得。
中學就把他送出國讀書,對陳滄的家庭來說本來也很吃力,更何況在他的想法裏,那不是他應該過的生活。他是想過要出國的,但那要等以後上了大學,長大了,真正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之後。
就好像果子快要成熟時才應該被摘下,現在他要做的,是開花。
不過如果要開花的話,梁鳴躍頭頂冒出的花一定是五顏六色半透明的,跟小時候攢下來的一大盒玻璃球一樣,班上牢牢占據習題大王寶座的李敏求,一定會開鋼筆水顏色的花,總愛穿綠色衣服的小學同學李明月,開的花也一定從頭到腳都是綠的。
而自己,陳滄想(梁鳴躍說你才是玻璃球呢),難道是顆夾心玻璃球嗎?
确切地說,夾心玻璃球同學和梁鳴躍一起踩過的是兩個半冬天,因為高三那年的春節,陳滄搬家了。房子是陳爸爸單位分的,六十多平米,不大,但是新的,梁鳴躍幫他推着三輪車送大包小包的時候說:“離學校近,以後中午就上你家吃飯了。”
“你還少吃了嗎,”陳滄笑,“我家就跟你們家食堂似的。”
“是我的食堂。”梁鳴躍認真地說,“我的,都是我的。”
才下過一場雪,路很滑,兩人推了一段都累得不行,索性停下來休息。梁鳴躍喜歡在雪地上扮地主的愛好還是沒有變,他從人車軋出來的小路上跑開,奔到一整片沒有腳印的白雪上,鞋子都被埋進去了。
“陳滄!”他一邊蹦跶一邊叫,“你來!”
“幹什麽!”陳滄喊。
“來看我們的房子!”梁鳴躍跑遠了又跑回來,拎着一根木棍在雪地上劃拉。陳滄走近的時候木棍正好劃到腳邊,梁鳴躍說站着別動,然後像打土豪分田地一樣,在雪地上畫出了好大好大,比六十平米的房子還要大的兩個大格子。
“這是你的房子,”木棍點到陳滄那邊,又點回去,“這是我的!”
陳滄一擡腳跨進隔壁,被推了出來。
“回去,這是我的。”梁鳴躍說完,自己卻跨過了那條線,“你這邊也是我的,所以我也可以來。”
陳滄不聽他的,依舊踩過去,兩人打打鬧鬧把界限都踩花了。梁鳴躍幹脆把木棍一扔,撲到雪地上,摘了手套,用手畫出幾個歪七扭八的大字:“我的,都是我的!”
感嘆號有半米長,手都凍紅了。
“好吧好吧都是你的。”陳滄只好讓步,“快來我的客廳坐吧,別趴在廁所地上了。”
“我的客廳!”梁鳴躍堅持。
陳滄拿大手套拍拍他:“我們的客廳行了吧?”
擡頭的時候又下雪了,他們的客廳幕天席地,想有多大就有多大,并且正飄着純白清涼的雪花。
高中生活明顯要比初中忙很多,不過梁鳴躍還是喜歡抽空拎着陳滄去游泳。時間就和陳滄那條屢被嘲笑的大紅色泳褲一樣,看起來那麽鮮明深刻,其實很快就變舊了。梁鳴躍從游泳池裏爬上來,凍得直哆嗦:“我這個樣子……像不像洗衣機?”
陳滄打量了他一眼:“像洗衣機裏正在甩幹的濕抹布。”
“好冷……”梁鳴躍上下牙打架,“快……快去洗澡。”
大年初三來游泳館,不冷才怪。連管理員都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他們,老舊的市游泳館暖氣不足,兩人才下水涮了五分鐘就不行了,急三火四地跑去浴室洗澡,飛速結束了此次新春慶祝活動。
浴室依然很冷,不過水很燙,梁鳴躍一邊蹦跶一邊嗷嗷叫,順便拽下了陳滄的小泳褲。
“洗澡你還要穿着!”他試圖去踹陳滄的屁股,結果差點滑倒,趕緊扶住牆,“你的屁股不稀罕,我早看過了!”
陳滄不理他。
“我的是黑色的!”梁鳴躍拎起自己濕透的泳褲,“他們都說我性感!性感懂嗎!”
空曠的浴室把聲音放得很大,“性感”二字回聲袅袅,餘韻不絕,陳滄把自己塞到花灑下面,沖得臉都發燙了。
他不是害羞,是覺得丢人。
梁鳴躍簡直是洗戰鬥澡的速度,看陳滄還在那邊擠沐浴露,只好又回到花灑下面,沖着熱水等他,等得無聊就伸手招呼:“要不幫我搓個背吧。”
陳滄帶着一手泡沫,“吧唧”一聲拍到了梁鳴躍的後背上,示意他扶牆站好。
兩人的身高差不多齊平,搓起背來十分省力,陳滄在熱水底下漸漸忘記了當初梁鳴躍比自己高這個事實。“哈哈哈你碰到我癢癢肉了!”梁鳴躍搭着毛巾扭動,“哈哈哈哈哈!”
陳滄忍無可忍,踹了他的屁股一下。
“我都沒踹到你!”梁鳴躍揮舞着搓澡巾滿浴室追殺陳滄,“快來,該我搓你!”
最終還是被他逮住了,陳滄被下死手搓得吱哇亂叫,引得管理員在外面吼了一聲:“幹什麽哪!”
導致兩人洗好出去的時候還蹑手蹑腳的。
“我好像把你搓得白了一點。”梁鳴躍看看陳滄的臉。
“你又沒搓我的臉……”陳滄無奈。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有濃到散不去的火藥味道,和冷空氣一起灌進嘴裏,再從被熱水沖開的毛孔裏鑽出來,整個人都有一種清明至極的感覺,連呼吸都硬邦邦的,好像透明的水晶。
當然這個腦洞大開的比喻梁鳴躍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問:“喂,怎麽不說話了?”
陳滄看他:“你作業寫完了嗎?”
“當然早寫完了。”梁鳴躍不屑道,“還以為你要說什麽。”
“哦,”陳滄說,“我也寫完了。”
仿佛小學生一樣的對話之後,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了。
明天就上學了,這大概是高考之前他們最後一次來游泳,休息的時間實在太過有限,不然也不會趕着年初三來,僅僅是片刻玩鬧,也覺得像是過節一樣。
真正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節日。
不過明天又是一起上學,一起聽課的一天。時間過得那麽快也那麽慢,令人期待,令人迷惑,也令人歡喜。
第二天上晚自習的時候,陳滄真的迷惑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梁鳴躍好好地寫着作業突然沖出去,直到他鼻子裏塞了兩大團衛生紙,站在班門口探了個頭。
大概因為室內幹燥,梁鳴躍突然流鼻血了,跑出教室站在走廊上用流水沖鼻子。學校是那種老樓,長長的的走廊盡頭有個打掃衛生用的水泥池子,正好在他們班門口,梁鳴躍一手拿着衛生紙,一手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裏格外清晰。
沖了一陣,他直起腰來往教室裏看了看,剛要邁步,紙團馬上就紅了。他又伸頭過去沖,然後帶着兩個新的紙團可憐兮兮地站在班門口,守着水池子,暫時不敢離開了。
反複幾次終于搞定,梁鳴躍抓着明顯縮小一圈的卷紙回到座位上,像一匹沒吃飽的小馬一樣咻咻喘氣……其實陳滄腦內的這個比方實在多餘,因為梁鳴躍是被紙團憋得。
陳滄忍不住笑他:“流這麽多血,是因為太性感了麽?”
梁鳴躍顧不得看自習的數學老師在講臺上頻頻飛眼,怒拍桌子,結果“啪”的一聲,把燈給拍滅了。
教室和樓道都漆黑一片,透過窗子看出去,外面教學樓下的路燈也消無聲息地滅了。翻書聲和寫字聲驟停,屋子裏安靜得只有呼吸,然後歡呼幾乎是在下一秒突然爆發出來,潮水一樣地從一個教室漫過另一個教室,回環往複,久久不絕。
“停電啦!停電啦!”
如果感嘆號有長度,那一定直接從頂樓跳下來,直接摔到地下室了。
整個樓的學生都騷動起來,黑暗裏一片叽叽喳喳。其實晚自習已經上了大半,就算是現在放學也不過才賺了二十分鐘,可是黑暗裏的期待像是小苗一樣瘋狂生長,所有的人都暫時放下紙筆,好像等待舞劇開幕的觀衆,心砰砰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高興,像是沉默的琴弦忽然被撥動,有這麽一刻驟然來臨的空閑,就算馬上來電也沒有關系。
陳滄在黑暗裏幽幽感嘆:“這……就是浮生偷歡吧。”
梁鳴躍笑得把衛生紙噴了出來。
他身上有一點甜甜的血腥,好像青草一樣的味道,屋裏很黑很黑,借着一點細微的月光,陳滄要很用力才能看清他校服領口露出的一點襯衫。
很嫩很紮眼的一種粉色,就像詠梅奶液的瓶子一樣,不知道湊近了會不會有那種香精調出來的,鮮明而溫暖的白蘭花香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