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煙州沈浮

煙州靠海,沿着海岸線皆是零零碎碎的小漁村,整日海風吹拂,空氣裏彌漫着海的鹹味。在這諸多漁村中,吳家村是一處最平凡無奇的小村落。大約二十多戶漁民居住在此,集體出海打魚,過着清貧樸實的生活。在吳家村一帶的海岸很多都是突兀的淩亂怪石,海浪拍擊在岩石上激起轟轟浪花,年複一年,長此不變,讓這小小漁村顯得蕭條冷清。尤其在東北一角,更有一處的石頭與別處不同,宛如斷了一般的拱橋一般向海面延伸,若是漲潮時海浪兇猛,站在石頭延伸處的末端,就好似能騰雲駕霧般走進浪花中,十分神奇。由此,吳家村在當地人口中,又有斷橋村的別名。

此刻正是黃昏,血紅夕陽在海平線上緩慢下沈,餘晖沈浸在遠處的水中,分不清究竟是太陽下山,還是已經融化在了這連綿不絕的大海中。海風吹來,依舊飽含着熟悉的鹹味,蒼涼樸實,似乎傳遞了百年前的味道。

一只灰色海鷗迎着風展翼滑翔,嘴裏發出尖銳的叫聲,身子一晃,便立刻調轉了方向,朝着太陽的方向飛起,不一會兒,便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黑點。依舊有海鷗的鳴叫聲傳來,卻不知是否還是遠遠飛去的那一只。

一位布衣男子便站在這岩石上呆呆望着天際出神,若不是他的衣襟和胡子随着風而擺動,說不定真有人會以為他是一尊石像。這男子五十有餘,胡鬓斑白,穿着漁民最簡樸的褐色布衣,只是眼睛裏有着漁民們所不曾看到的深沈憂郁,每日黃昏都會站在這塊石頭上望着大海出神,保持着姿勢一動不動,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這布衣男子便是崖山一役中活下來的路衍忠。他現在面容蕭索,目光深邃,似乎有滿肚子的心事無處可說。每次看到那如血的夕陽,他的回憶便又不知不覺回到了那天。在那殺聲四起的日子裏,南宋的子民一個個倒下。鮮血也像現在一樣,将大海染成了壯烈的紅色。還記得離別之時,張世傑太傅渾身浴血,屹立船頭。

“重振大宋江山的重任,現在就全在你身上了。”

每每想起張世傑的這句話,路衍忠的心口幾乎要爆炸。

“可惜末将還是沒有完成您的囑托。。。”他低聲說道。淡淡的話語剛一出口,便瞬間消散在海風中。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孩子的叫聲。

“爹,快回家吧,娘把飯菜都做好了。”

路衍忠剛才沈浸在悲涼情緒中的表情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轉過身來,便見到一個孩子手腳麻利地跑到自己面前,親昵地拉起他的衣袖。

“爹,快漲潮了,您的身體不好,還是快跟孩兒回去吧。要是回去的晚了,說不定娘又要生氣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阿離。”

路衍忠伸手撫摸着孩子黑色腦袋,順着小路往村子走去。

從海岸通往吳家村的路,他每天都走。路邊的每一顆石子,每一顆樹,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記得十年之前,他從崖山跳海,憑着一腔悲憤的力量順着洋流而上想避開元兵的追殺。沒想到海流的力量極大,自己起初還揮臂劃水,但僅僅堅持了半天便體力不支,只得順着海水沈沈浮浮。隐約之中,他只覺得身後的厮殺聲越發稀薄,直到耳邊彌漫的全是浪濤陣陣。

不知在大海中漂浮了幾天,路衍忠當時幾乎認為自己會溺斃在這一汪大海中。但當他再次睜眼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沖到了岸上,皮肉爆裂、奄奄一息,努力伸手摸了摸腰間,發覺那中空的竹管安然無恙,心中一陣安定,便又再次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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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路衍忠真真正正恢複神志時,已經躺在了某個漁民的家中。他正想掙紮起身,卻有一女子掀簾而入。

原來,正當路衍忠被海浪沖上岸不久,便有一收網回家的漁民路過,見他昏迷不醒瀕臨死亡,便将他帶回了家。他所住的漁村,便是吳家村。

路衍忠被救起後,一直昏昏沈沈。由於肺部進水感染,他時不時地高燒不退,瘦得幾乎脫了形。好在這戶漁民為人良善,并沒有将他趕走,而是悉心照料,使得他最終還是逃脫了鬼門關。

身體恢複後,路衍忠原本想走,卻獲悉了大元立國的消息,頓覺天旋地轉。他不想貿然出現,只好蟄伏於此,靜靜等待機會。

事不湊巧,這救了他的漁民在一年後出海時遇到了風暴,便再沒有回來,只留下一個女兒苦苦掙紮。路衍忠見這姑娘孤苦伶仃,之前又對自己照顧備至,想想自己受人救命之恩,便娶了她為妻,在這吳家村真正紮根落戶下來。

不久,這女子便給他誕下一子。他想起自己雖小家美滿,可是祖國淪陷,中原百姓妻離子散,不由得喜中生悲,便給這孩子取名為“離”。

“爹啊,你每天都會在那裏做什麽啊?”

路離今年才六歲,看起來十分聰明清秀,只是似乎遺傳了路衍忠的脾性,性格并不似一般小孩那樣開心爽朗沒心沒肺。他擡頭看了看自己的父親,輕輕地說道。

“沒事,爹只是在想過去的事。”

路衍忠握着路離小小的手,靜靜走在鄉間小路上。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村子裏亮起了燈。走在路上,兩邊黃色溫暖的燈火沁來,有些溫暖,又有些平和,好似時間就此停止,只有這燈火一直通向永恒。

路衍忠心中一動,喉間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幾聲。

“爹,你沒事吧?”

路離急忙問道。

路衍忠擺了擺手,心中卻輕輕一嘆。

自從得了路離之後,他蟄伏在這小小漁村,找不到公布南宋遺書的機會,也找不到值得托付的人。他生怕這寶物不幸落得惡人之手,非但不能拯救中原複興南宋,反而使得動蕩和黑暗再次現身。可是他之前在海中溺了水,傷了肺部,随着年事已高,近幾年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猶如風中之燭搖搖欲墜,不禁焦急萬分。若是自己在此喪命,這南宋遺書的秘密豈不是永遠不會為人所知?

路衍忠立刻下定決心,在自己有生之年,将這南宋遺書從竹管中取出,用另一種方式妥善保管。如果自己不在了,這南宋遺書的秘密,便只有。。。

他盯着路離小小的背影,若有所思。

“哎呀,總算回來了!”

家門口,妻子早已等待許久,見到父子倆的身影,便親切地迎了出來。路衍忠和路離的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泛起了高興的笑容。

吃過了晚飯,路離便回到自己房間,安安靜靜地看着書。雖然他年方六歲,但和普通漁民小孩比起來,明顯瘦弱內向,完全沒有鄉村孩童的頑劣調皮。自從懂事以來,父親便讓自己識了字,讀了書。而路離自己也喜歡讀書,與其和村子裏的孩子滿地瘋跑,他更希望能找個安靜的角落,認認真真地讀着那泛着墨香的書冊。他已經念完了啓蒙的《三字經》,而父親給他看的《論語》,他又看得似是而非如墜霧裏。相比之下,父親自己藏着的那些詩書更有意思,不管是歌詠天地山水的,還是描述人與人之間感情的,路離都覺得讀起來活靈活現,宛如親歷,尤其是那些講述塞外戎馬的詩歌,什麽彎弓射雕,蒼野茫茫的,更讓年幼的他好生向往。不過父親卻非常反對他看那些書,說什麽《論語》乃學習認知之根本,其他皆是閑書,每次都把他轟走。

於是,路離只好趁着父親在前面忙着的時候偷偷溜進書房,找到自己先前沒看完的那本詩集,躲在角落裏偷偷看了起來。

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在外面劈柴。聽大人說,一定要在秋天封漁之前把過冬的幹糧準備好,否則肯定挨不過寒冬。於是路離便聽着院子裏幹脆的劈柴聲,心安理得地趴在書房的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書。

誰知,書沒看幾頁,外面似乎傳來了腳步聲。路離心中緊張,生怕被父親發現,趕忙跑到窗邊,将窗戶紙捅出一個小洞來觀察。沒想到腳步聲并不是自己父親,而是好幾個陌生人站在自家門前。

“請問,路先生在嗎?”

來人說話聲音粗重,口音也不似本地人,讓路離好奇地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們。只可惜小洞能見的範圍有限,他只見得幾人都穿着灰色袍子,走路穩健。

父親原在院中劈柴,聽到門口喊聲便迎了過去。路離見到父親背影,只是隐隐覺得有些奇怪。原來父親一見到他們便身形一頓,好半天才開口說道:“這裏沒有姓路的。”

路離聽得好生奇怪,心想自家不就是姓路的嘛,父親為什麽要說謊騙人呢?

門口幾人又和父親交談了幾句,說了聲“失禮”,便走開了。

路離只是覺得奇怪,但并未放在心上,當人走了之後,他依舊自顧自地看起書來,全然沒注意到路衍忠此刻臉上青灰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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