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獨倚畫欄如有意,(3298字)
“白露。”
樹叢中突然傳來一聲嬌喚,由遠及近。男子聽着,緩緩睜開了微閉的雙眼。
盡管那雙銀白的瞳孔不能視物,他卻依舊側過臉,向那聲音的來處望了過去。
“你等很久了嗎?”我問,笑意盈盈地走到白露身邊,看着他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白露依舊穿着一身淺綠色的長衫,寬大的袖口松松攏了兩條細繩,輕巧地翻出了珍珠白的內襯花邊,襯上他銀白的頭發和眸色,活脫脫就是一個蓮花仙子。
“今天天氣很好……白露,你有沒有覺得手上暖暖的?有一塊陽光正好曬在了你手上,你可以摸摸看……”我笑着,看白露安安靜靜地聽。
認識白露已經有好幾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就是想要認識這個人,接近這個人。所以,這幾天,我幾乎天天都到這裏來等他。
白露不愛說話,很多時候,都是我在說,而他在聽。但就是這麽靜靜的,相顧無言,即使什麽也不做,我也覺得很舒服,仿佛兩個人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一樣……
“白露,今天教什麽?”
不知哪天開始,也許是因為他的笛聲太過悅耳,也許是因為太想和他親近。一天,我就那麽傻愣愣地對白露說:
“你教我吹笛吧……”
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沒有拒絕……
“聽。”白露說罷,轉過手上的玉笛放在嘴邊,悠揚的旋律随着靈動的手指起伏,一聲一聲,恍若仙境。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我笑着,蹲坐在他身邊說道。白露的表情卻依舊是淡淡,看不出任何情感。
“可記得了?”他問。我點了點頭,他就将手上的笛子遞了過來。
玉笛上還帶着白露的體溫。我拿起玉笛,嘴唇落在白露剛剛吹奏的地方,臉不可遏止地有些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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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笛的手法和武學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對于招式過目不忘的本領被我沿用到了這裏。雖然不能一遍就吹奏得極其傳神,卻是能把曲子的大概吹個下來。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每當我學曲的時候,白露那雙空無一物的眼睛裏,便會出現一些不同的東西。似乎是淡淡的欣賞和淡淡的相惜……
我想着,唇邊緩緩勾起一抹淺笑。
“難得你第一次就能吹出這曲子的神氣。”
曲罷。我将笛子遞回他的手中,看他愛戀地摩挲着笛子,心中突然泛起淡淡的柔情。
“這首曲子叫什麽?”
“神仙好。”
“神仙好?”我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白露注視着前方,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這倒讓我想起我們那的一首詩詞。白露,我念給你聽,可好?”
這一次,白露明顯點了頭。
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白露他這個人,雖然看來對什麽都是淡淡的,但對詩詞,對歌賦,他卻是打心底裏喜歡的。所以,我每次都會挖空心思地找機會背詩給他聽,只為看他那冷清眉目裏的一點點動容。
“世人都曉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
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
孝順兒孫誰見了?……”
沉默了片刻,白露卻突然開口說道:
“……做這詩詞的人,是個高人……”
白露說得淡,雙眸裏卻不可遏止地泛起洶湧。
能夠看透這世間的冷暖,能夠參透這世間的起伏。并不是每個人都要這樣的勇氣和智慧的……
“今日,可否随在下去個地方?”白露問,只是詢問。他的聲音裏,沒有期盼,沒有請求,淡淡的,卻讓人不忍拒絕。
于是,我說:“好。”
崎岖的山路蜿蜒盤旋,路邊的大樹都已長過了百年,郁郁蔥蔥,頑強得仿佛荒涼。
我沉默地跟在白露的身後,他的發絲順着風來到我面前,仿佛撓人的薄紗,在空中輕輕舞出曼妙的弧線,誘惑着人們卻接近,去觸碰……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那麽篤定地跟着白露。不攙扶。不提醒。
也許是因為白露的淡然,讓他看起來對事事都有把握。我就這麽毫無理由地相信,他不會出任何事……
“站住!”就像是一百只鴨子在叫,這寧靜的山道突兀地生出了一聲破鑼嗓子。
“有錢的把錢留下!沒錢的把命留下!”只見一個續着濃密絡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突然閃到路中間,身後尾随着十幾個赤膊的男子,每個人手上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面目猙獰,模樣好不吓人。
然而,即使是這樣,白露卻依舊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他看不見,卻也似乎聽不見。我沉默地站在他身後,莫名地心安。
“你們聾了嗎?!沒聽到老子的話?!”絡腮胡子怒目圓睜,桂圓大的眼珠子幾乎要跳脫出眼眶。然而,白露卻依舊只是淡淡,不為所動。他甚至連眉毛也沒有挑一下,渾身上下卻透出一股近乎俯視的輕蔑。
白露和我這樣輕慢的态度,顯然引起了那夥土匪的不滿。那絡腮胡子一個眼神,就有一個大漢舉着鋼刀撲了過來。
然而,我還沒有看到那人揮刀,他的眼睛卻一下充了血,口吐白沫地倒在了地上。
後面的土匪見到如此情形,臉上生生白了一分,有些人還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微微擡起眼,卻發覺絡腮胡子正看着我,眼睛裏露着綠瑩瑩的光。
“兄弟們!看啊!有個标志的小娘們!他只有一個人!兄弟們一起上!殺了那家夥!”絡腮胡子一吆喝,後面的人都向我這看了過來,人群中一時發出一陣騷動。
“兄弟們!上啊!砍他頭!搶他錢!操他……”絡腮胡子話還未說話,卻突然沒了聲音。只見他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向白露,微微一動,脖頸處卻突然噴出鮮血,那鮮血像洪水一般不可遏止的洶湧,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震撼。
首領的猝死,似乎刺激了他身後的人。那些匪賊紅着眼,直沖了過來。
即使是在血泊中,白露卻依舊淡然。
綠色的衣角在紛擾的鬥争中,開出一方潔淨的天地,他行也好,止也好,這一場殺戮,卻如舞蹈般美麗、靈動……
突然,白露的身後反射出一道亮光,我張口欲言,卻見白露身體莫名一頓,情急之下,我拔出了腰間的匕首,毅然決然地刺向了他身後的匪賊。
“白露,不要分心。”我笑着說道。
即使他看不見我的笑,我依舊喜歡這樣對着他笑。沒有原因,沒有理由,我知道他一定知道,我在對着他笑,所以,我笑得燦爛,笑得美麗。
“嗯……”
就像是太陽的惡作劇。白露微笑的時候,卻有一束光芒透過樹蔭直直落下,擦過他的臉頰。我從他身後望去,卻只看見那微微上揚的嘴角……
“鳳兒……”黑夜仿佛舞娘的裙擺,劃過一個奔放的弧線。鳳旭揚緩緩而來,嘴角挂着一抹高深莫測的輕笑。
“旭陽哥?有什麽事嗎?”
“我剛經過後院。明月今天似乎走開了一會,讓那小東西溜了出去。你師傅這會正在後院捉他,說要給明月試新藥呢……”鳳旭揚說着,桃花眼裏滿滿都是笑意。他似乎不是來找我去救明月,倒是像讓我随他一起去看出好戲一般。
我邊在心中哀嘆明月怎麽就跟了鳳旭揚這麽個薄情的主子。邊對他說道:“快去吧,去晚了,不知道明月要被師傅折騰成什麽樣了。”我說罷,拿起軟榻上的外套邊穿邊走了出去。
鳳旭揚卻好似沒聽到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他注視着少女越來越遠的背影,眼裏的笑意卻一點點地淡了下來……
少年随手拿起桌上那一角宣紙,輕巧地夾在雙指之間。狹長的桃花眼微微低垂,目光落在了那一行墨香之上。他的唇邊突然牽動起一絲淺笑,若有似無,卻是少有的妩媚。他輕輕松開雙指,那一角宣紙就就着一陣清風飛揚離去。
少年撫了撫袖子,翩然離去。
他的身後,是一角池塘,湖面漂過一張白紙,泛起了陣陣漣漪。湖水在紙上迅速化開,只能模糊辨認出八個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