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露濃花瘦,(3412字)
房內,一張古樸的紫檀木桌上,孤零零地豎着一支纖細的高腳杯。晶瑩剔透的杯中半盛着琥珀色的液體,璀璨芳華,不可正視。
微風輕送,空氣中便彌漫開一陣淡淡的芬芳。馥郁而不濃烈,低低的,卻誘人沉醉。這芳香,似果,似花,似酒……又似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眸光流轉,我低垂着眼,目光懶懶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小姐……”
房內站着一個約摸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穿一身墨綠色長袍,長袍長度正好蓋住腳背,露出靴子的黑色一角。袍色暗而不貧,熨燙得體,錦袍上繡着一個個圓滿的‘財’字,俗氣得萬分低調。
這個男子,本姓善,隸屬于影隊,因着在隊裏的資歷,熟人都喚他一聲善大。之前遇到流風的那間茶館的掌櫃,便是這善大當的值。
“小姐,這是這一季的賬目。”
善大低眉順手,彎着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嘴角一咧,便牽動着嘴邊的八字胡一揚一抑,笑得一團和氣。
他的長相雖是極普通,卻因着渾身自然散發出的一份無害,能輕易給人一種親切感。這樣的氣質,就像是湖底的圓石,是需要長時間打磨而成的。因此,這善大,乃是一個深藏不露的能人。
我目光掠過桌上的賬本,唇邊抹過一絲淡笑。
“有勞善總管了。”
“小姐過譽了。這是屬下的義務。”善大鞠着身子說道。聲音低沉中帶着一份惶恐,将态度拿捏得極其恭敬。
“善總管過謙了……”我笑着,傾過身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定。複而繼續說道,“只是,也過膽大了些……”
語調懶懶,甚至還有股說不出的溫柔,但善大聽着,心頭卻是不禁微微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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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他突然接到上頭的通知:他被影隊除籍了。
然而,這卻并不是真的除籍。因為,他在接到除籍通知的同時,還接到了一項命令。
“去輔佐一位大人。”
來傳令的人是流華大人。善大當然知道這流華大人是何許人也。他是影隊隊長身邊唯一的近侍,卻也是這整個組織唯一的一位內務總管。這個年輕人,在進了影隊之後,就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影隊迅速博得了一席之地。
以他這樣年輕的年紀,要取得這樣的成績,當然不可能是他表面上表現出的儒雅。
善大記得,流華大人當時是這樣說的:“不論你見到的是怎樣一個人,都要記住,她是一位大人……”
然後,善大便見到了他要輔佐的那位大人——一個年僅十一歲的孩子。
善大是商人,商人尤善識人。所以,善大幾乎是在第一秒,就認出了這個小主人,就是當時到茶館見流風大人的小孩。
畢竟,那樣光華四射的孩子,又有誰能輕易忘記呢?
之後,善大一直謹遵着流華的吩咐,對自己的主人極盡恭敬,毫無怠慢。而後來發生的一切,也證明了自己這樣做是萬分明智的。
她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
于是,華陸有了第一家“雜貨鋪”。
她說:“衣食,父母。”
于是,華陸有了第一家提供熟食、半成品的“飯店”和第一家有時裝展的“時裝店”。
她說:“食色,性也。”
于是,華陸有了第一家清幽淡雅的“夜總會”。
然後,她又說:“樹大招風。”
于是,天朝就有了古家,有了月家,有了伊家,有了……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它們的主人,胡伊人的一句話。
善大,他是一個商人。而且,他是一個很好的商人。他在商界打滾了幾十年。他知道,年輕人,才思泉湧;他也理解,年輕人,思想獨特。然而,像這樣的才思泉湧,如這樣的思想獨特。他卻只有張大嘴巴驚訝的份。
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這叫他如何相信,這世上,竟然存在這樣一個人。她的思想,仿佛毫不受這個社會的局限,新奇的點子總是一個接一個,不斷地冒出來,而且似乎不會枯竭。她的點子,每一個都合情合理,貼近民生。她說的東西,似乎本來就應該存在着,只是他們太愚笨,她只好将他們點醒。這種叫人望塵莫及的智慧,叫善大嫉妒之餘,只剩下敬佩。
然而,或許,善大敬胡伊人,只是由着她的智慧。又或許,是因為眼前的那張漂亮臉龐,總是面帶着微笑。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三年內,善大做了一件極其多餘的事——貪。
平日裏,胡伊人介着身份,并不會親自參與到生意中去。古家等小家的主事雖然知道自己主子另有其人,但平時接觸最多的,卻是這善大善管家。
商人‘利’字當頭,自是怎也逃不出個錢眼裏。談得相熟了,便尋思着,在這賬面上做文章……
而這善大,卻是個極有情誼的人。他貪,卻也替影隊貪。每年,古、月等家的收入提成,竟是有五分之一都進了影隊的口袋。這件事自是不可能告訴胡伊人這個做主子的。
善大做平了賬面,一季交一次,幾年來,小主子都沒說什麽,便自以為做的滴水不漏。孰知,他家主子往常查賬用的就是慣做假賬的人,熟悉做假賬的人,自然知道假賬要怎麽做。這樣的把戲,早在第一次就被抓了個着。但他主子偏生是個極喜‘放長線釣大魚’的人,因此,才隐而不發,在暗地裏觀察了這許多年。只是,今日……
“小姐謬贊。”善大雖心下一顫,卻憑着多年商場打拼,硬是來了個波瀾不驚。
“呵呵……”看着善大煞有其事的模樣,我眉目一彎,淡淡笑出了聲。
“善大呀,我看你那做賬的師傅,實在是不怎麽樣。”我說着,懶懶扶住側臉,“你那賬,我已經命人做好送到府上了,你回去查查,看看還有什麽地方不妥。”
“怎敢勞小姐……”善大說着,依舊垂着頭,作勢就要跪下。而我正坐着舒服,實在是不願起身,便只好看着他曲着膝蓋,‘欲拒還迎’地僵在原地。善大似乎沒想到我不會上前扶他,晃了一下神。但最終,他還是一咬牙,腆着臉跪了下來。
“……善大,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麽到我這來的嗎?”我順手拿起手邊的茶碗,淺淺呷了一口。
“是流華大人傳的令,小的……”
“錯了,錯了……”我輕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說道,“是你被影隊除了籍,然後,到我這,來謀生計的……”
說話的聲音不大,卻因房間的空曠,顯得格外的擲地有聲。
善大跪在地上,眼睛死瞪着地毯,一時卻不知該怎麽接話。
“……善總管,你先回吧。”我微微一笑,也不管那低着頭的善大看不看得見。
“小人告退。”
望着那絕塵而去的墨綠背影,我眼角的笑意,卻愈來愈深。
“……鳳兒,你怎的總是作弄老人家。”
這麽說着,屏風後緩緩走出了兩個俊逸的男子來,正是鳳旭揚與玉無殇。
鳳旭揚那厮,看了出熱鬧,正是笑得沒心沒肺。而玉無殇聽了我和善大的對話,卻是緊蹙着眉,望過來的眼神,也隐有擔憂。我知道他在擔心些什麽,感他事事想着我,便順着他的目光,回了個安撫的微笑。
當初,我向流莺要善大這人時,她痛快地應了下來,也順着我的意,将這善大從影隊除了籍。只是,善大這幾年來的作為,卻完全不像是個被除了籍的隊員,倒反像是……影隊安插在我這的一個眼線。呵呵……
我自不會認為,那善大是天生的奴性,做慣了影隊的人,便事事以影隊為想念。商人‘利’字當頭,哪有自己冒着風險,卻是替別人貪的道理。
怕只怕,這流莺在除籍的時候,提點了善大些什麽,讓那人誤以為,這除籍只是個幌子……
我望向窗外萬裏無雲的晴朗天空,眸裏頓時一片澄清。
不知,那善大在看完了我送去的賬本後,會作何感想……
善府。
只聽‘啪’的一聲巨響,善大瞬間癱軟在了椅子上。
他臉色煞白,不可思議地注視着桌子。他的面前,不是別的,是賬本,是的!是這幾年來,所有的賬本……善大不用翻也知道,這裏面,才是這幾年裏真真正正的賬。他貪的每一錢每一兩,全都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記在上面!一本不缺!全都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的面前。他的主子是在警告他,她什麽都知道!
想到主子之前的那句“是你被影隊除了籍,然後,到我這,來謀生計的……”善大背後的冷汗,抑不住地往下直淌……
此刻,如果,他再聽不明白主子的這句話,那麽,他這幾十年的人精,也是白當的了。
他是被影隊除了籍的。那麽,不管怎樣,他都不再是影隊的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