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歸
車辚辚,馬蕭蕭。
極厚的皚皚白雪被車輪印壓出深深的痕跡,兩旁的樹木枯枝蕭索凄寂,晶瑩潔白的冰淩凍結其上,如璀璨的水晶閃爍着盈盈的光輝。
洛君望裹着厚厚的大氅,手中揮舞着馬鞭悶聲劇咳着,清冷的咳嗽聲混合在辘辘的馬車聲中遠遠的傳播開去。
刺骨的北風呼嘯怒吼,打在青色的身影上簌簌發抖,寂靜的荒野了無人煙,陰冷的天際如晦暗無情的巨浪,欲要淹沒這天地間唯一移動的活物。
洛君望擡頭看了看暗沉的天色,略略沉吟,看來今天是不能趕到下一個鎮子了,只能露宿一宿。好在需要的東西都還齊全,倒不必太過擔心,只是莫要有野獸才好。
他拂了拂身上的大氅,動作有些笨拙的跳下馬車,艱難地在雪地中深一步淺一步的走着,拉車的馬兒全身濕透,黑色的毛發緊緊地貼在身軀上,反射出水一般的光華,響亮的鼻息聲陣陣響起,騰起濃濃的白霧,慢慢的消散在空氣中。
洛君望輕柔地撫了撫濕透的鬃毛,微含歉意的聲音低低響起,“抱歉,今天辛苦你啦!”
寒風呼嘯而過,陰沉的天際飄下點點雪白,仿佛有一位美麗的女神端坐于雲層之後,撥雲探手,素手輕揮,将晦澀暗沉的人間裝點重塑,化為仙境。
他微微擡手,輕觸那片片似不染絲毫煙塵的白色精靈,眉目微彎,淺笑動人。
他是南朝人,江南風景秀麗,莺歌燕舞,煙雨朦胧,卻很少看到冬季的皚皚白雪,便是偶爾一次,也不為他所喜,因為那時的他會生病,剩餘的冬季只能不斷的喝藥,再也不能出門。後來他出門游歷,也是盡量的避開寒冷的季節,但後來他見到了樓絕華,那人的絕代豐姿,那人的清澈傲然,那人的纖塵不染,似極了那遠山上的冰雪超然于九天之外。
自那時起,他便喜歡上了這潔淨的銀白,這會讓他想起了他,那個永遠消逝了的人!那個讓他銘記了半生的人!
将馬車牽到樹旁牢牢的栓好,他才重新回到車上,厚重的車簾升起又落下,溫熱的氣流撲面而來,窒悶的空氣引得他一陣劇烈的咳嗽,青色的帕子緊緊的捂住嘴唇,再移開時已然染上了點點腥紅。他随意地抹了抹唇角,面上無波無瀾,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一旁的樓絕華卻是酸澀難當,雖然清楚他的身體已活不了多久,自幾年前開始更是有了咳血之症,近年來越來越嚴重,但他還是無法習慣成自然,更無法似他一般對自己毫不在意,每次見他吐血,便心痛難忍,恨不得以身相代。
原本這樣的天氣他是不該出來的,這樣的話,或許還可以多拖些日子,如今這般,他是存了必死之心吧!
刻骨的疼痛湧上心頭,狹長的鳳目泛着柔和的光芒,如此也罷,反正我們都是要在一起的!
車廂的角落處燃着火熱的暖爐,寬大的棉被将躺着的人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頭枯燥斑白的發絲和一只瘦骨伶仃的手,那只手真的非常瘦,瘦得只有一層皮裹着青色的脈絡和慘白的骨頭,怪異猙獰,沒有絲毫生氣。
洛君望将那只手塞回被中,攏了攏逶地的發絲,語音輕柔的說道:“快了,我們很快就要到了,你再忍一忍,很快一切都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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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斜,層層積雪在夕陽下漸漸融化,反射着水樣的光澤,橘黃色的暖忙鋪蓋大地,給堆積的殘雪渡上了一層金光。
殘垣斷壁,雜草叢生,幹枯的樹木如地獄深處的魔抓般探向天際,呼嘯的北風怒吼着穿梭而過,發出陣陣鬼魅的低吟,讓人毛骨悚然,膽顫心驚,無數殘檐建築坍塌斷裂,匍匐卧地,在白雪掩映下露出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跡,顯然這裏曾被大火無情地肆虐過,但從那殘留着的片岩斷壁中依稀仍可看出當年的輝煌繁華!
洛君望背着肩上的人艱難地行走在殘垣斷瓦間,樓絕華走在他的身邊,臉上神情莫測,他從來沒有想過,此生還有機會再次回到這裏,可惜此處再也不是當年的摸樣了,曾今人人向往的武林聖地已然被一把火燃燒殆盡,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細密的汗珠順着緊繃的臉頰滴落而下,洛君望緊了緊背上嚴嚴包裹着的人,腳下急走了幾步,重重斷壁穿梭而過,一陣清寒香氣撲鼻而來,眼前豁然開朗,他微微擡頭,一片花瓣被風吹拂,劃着優美的弧度飄落在他眼前。
面前是一片不大的空曠之地,一棵寒梅傲然而立,滿樹的紅梅開得如火如荼,殘留的積雪停留在火紅的花瓣上,點點晶瑩,美如夢幻。
冬季的紅梅傲骨铮然,迎寒而綻,幽幽的暗香似有似無,飄過鼻尖,清新自然,待要去尋卻又消散在風中,了無痕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株梅樹一半肆意綻放,豔麗逼人,另一半卻焦黑扭曲,如行将朽木的老者,毫無半點生氣,但它能從無情的大火中逃脫幸存,在這片荒蕪凄涼的殘垣斷壁中傲然盛放,生存至今,已然是個奇跡,铮铮傲骨,凜然風姿,令人心佩!
修長白皙的手伸向空中,迎向飄落的紅梅,離枝的梅嬌豔欲滴,鮮豔似火,粉嫩的花蕊間夾雜着晶瑩的殘雪,美得像一幅絕世的畫卷,卻無一畫能裝得下那铮然的風骨,絕麗的豔色,勃勃的生機。
鮮紅的梅被風輕拂着,追逐着,打着旋兒飛舞而下,穿過如玉的手,潔白的袖,輕輕地飄落在雪地上。
樓絕華面如止水,下颌微擡,搖搖地望着這一樹的酴醾,狹長的鳳眸閃過一抹惆悵之色。
這株紅梅是當年殇親自種下,送給若流的生辰禮物,若流一直寶貝得不得了,平日裏的清理維護,鋤草施肥都是自己親自照料,不許任何人碰上一碰,為此不知被潮卿他們取笑過多少回,他卻依然故我,若流那個人,一生風流多情,自命不凡,但只要一遇到殇的事就腦袋打結,什麽陰謀詭計的統統抛到了九霄雲外,當初他會引火自焚定是因為知曉了殇的死訊心如死灰吧,不然以他的聰明狡猾便是寒衣樓已毀,他也定然能夠安然逃脫的。
所愛之人已死,這世上便再也沒有了生存的理由,他看似風流潇灑,卻一直是他們之中最執著的一個。
洛君望将身上的人輕輕的放在梅樹下,厚重的毯子微微掀開,露出一張瘦骨嶙峋,面色蠟黃,醜如厲鬼的臉,眼睑緊閉,睫毛微顫,裹在毯中的身軀微微的抖動着,鬓邊的發絲被汗水打濕,寒風吹過,結成冰淩。
洛君望撫了撫昏睡中的人額上那因痛楚而溢出的汗水,清秀的眉宇間滿是心疼,柔軟的語音在呼嘯的寒風中略顯沙啞,“莫怕,一會兒就好,很快就能解脫了......”
修長的指尖,一根細長的銀針閃爍着森冷的寒芒。
樓絕華悠然一驚,卻在下一刻釋然,這樣的結局在他不顧病體,長途跋涉趕路來此,心下就已經隐隐有些了然,對于父親來說,與其讓他每日生活在痛苦之中,每時每刻都承受着撕裂的痛楚,不如幫他徹底解脫吧,只是對于洛君望來說,親自斷送一個人的性命,且是他照顧了十幾年的人,算是他在世上唯一在乎的人,又是何其的殘忍!
持針的手在微微顫抖,失血蒼白的唇緊緊地抿着,秀雅的雙眉擰成痛苦的弧度,他這一生心軟慈悲,活人無數,從來不曾害過任何人,雙手更是幹淨的沒有沾染過絲毫血腥。而現在卻是要親自取一個人的性命,撇開樓絕華的關系不談,這人是他照顧相處了十多年的人,他早已将他當做了長輩親人,要他親自殺了他,他要如何下的了手。可是若不動手,他便要一直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無時無刻的承受着這世上最殘忍的折磨,與其如此,不如由他親自送他離開,讓他獲得解脫。
朦胧的霧氣在漆黑的雙目中漸漸聚氣,凝結成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頰滑落而下,銀白色的長針在夕陽餘晖的反射下閃爍着嗜血的寒芒,顫抖的手緩緩舉起,驟然落下,如一首琴曲嘎然而止,在靜谧的空氣中殘留下點點餘音。
散發着暖意的橘黃色斜陽終于落下,暗沉的黑幕挂上蒼穹,刺骨的寒意慢慢升起,凄厲的寒風呼嘯着,怒吼着,席卷着飛舞流動的瑩白沖刷而下。
枯瘦的身軀停止了顫動,微微起伏的胸膛再無動靜,點點餘溫漸漸的消散在空中,斑白枯燥的發絲被風吹舞者,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詭異扭動的爬向空中,潔白的雪花簌簌的落在那具單薄死寂的軀體上,薄薄的一層,如天然晶瑩的冰棺。
手中的鋤頭舉起落下,雪下的泥土堅硬如鐵,“叮叮”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的響起,劇烈的咳嗽夾雜其中,更顯凄清。
寒風呼嘯,冰冷刺骨,漆黑的泥土淹沒了枯瘦詭異的容顏,凄冷的墳茔靜靜的伫立在梅樹下。
洛君望腰間筆挺的跪坐在墳茔前,手中的匕首在豎着的墓碑上比劃着繼而又放下,最後終究沒有刻上半個字。
蒼白冷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無暇的細雪飛舞而下,停留在緊翹的睫毛上,融化成水,偶爾輕眨,流動的水珠傾瀉而下,像是他的淚水一般。
夜色深沉,大雪紛飛。
“嘭”僵硬挺直的青影陡然倒地,劇烈的咳嗽聲撕心裂肺的響起,一聲一聲,如獸頻死的哀嚎,猩紅的血色流瀉而出,為這凄涼的雪夜更添了抹豔麗的絕望。
漆黑的雙目無神的望向漫天飛舞的瑩白,染血的唇角挂了一抹如往常一樣的柔和微笑,這樣的結局在啓程之時就已決定好的,他并不如何遺憾,不僅是因為他已了無牽挂,也因他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了,能活到今日全靠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和堅強不屈的意志。
顫抖的手緩緩的伸向空中,潔白靈動的精靈在指尖飛舞穿梭,他已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全身一片麻木,連體內流動的血管似乎都已凍結成冰,腦中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一片漆黑,一片銀白,斑駁交錯的如一幅劣質的水墨畫。畫中迅速的閃過一個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嚴厲的祖父,儒雅的父親,溫婉的母親,豪爽的公胤,撒嬌的輕塵......最後定格為落涯閣上的傾城一舞!
紛飛的鵝毛大雪漸漸地落滿了卧倒在地上的青影,最終将其覆蓋,如包裹在繭中的蠶蛹。
孤獨地鬼魅悲傷絕望,卻并不痛苦,因為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要在一起的。
動人心魄的笑顏在唇邊綻放,狹長的鳳眸閃爍着金紅色的光芒,經過十多年修煉下來的巨大力量在體內游走掃蕩,如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沖撞着強橫的靈魂,金紅色的光芒漸漸地布滿全身,越來越盛,越來越烈,耀眼的讓人睜不開眼,待到熾烈到極處時陡然炸裂開來,刺目的光芒劃破黑暗,直沖天際。
烈焰熾芒,耀眼絕麗,轉瞬即逝,終歸湮沒于重重暗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世完結啦!
你們說我到底要不要換個文案呢,也許會多點人看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