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雪
烈陽高照,碧空澄澈,流動的雲朵浮在藍空之下,大團大團的,像軟綿綿的棉花糖。
青翠的樹木郁郁蔥蔥,在陽光下反射出墨綠的光芒,到處一片生機盎然。
古道幽幽,蜿蜒曲直,看不到盡頭。忽然一道“踏踏”之聲響起,打破了午後的靜默。
官道盡頭,遠遠的走來兩道黑影,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頭驢子和一個青衣的書生。那驢子毛色雜亂,參差不齊,骨瘦嶙峋的身上依稀可看出一道又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痕,有的已經結疤,有的則剛剛愈合,留下一道道鮮紅色的粉嫩,顯然是受到長年累月的虐待造成的。
青衣的書生面容清秀,溫潤如玉,他抹了抹額上的細汗,擡頭四顧,明晃晃金燦燦的陽光照的人頭暈眼花。
他側身憐惜的輕撫着驢子身上的紅色疤痕,說道:“小灰,咱們找個地方歇息一下好不好?我累了呢,想必你也累了吧。”
驢子“咻”的一聲打了個響鼻,踢了踢前肢,好像是在回應他的話。
青年淺笑,四下打量,忽然前方的官道旁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他心中一喜,牽着驢子向那邊走去。
那是一個古舊的亭子,小小的破落的,建造的很簡單,只有四個柱子,上面蓋着一個屋檐,簡陋至極。柱子上的紅漆斑駁掉落,屋檐處還有幾處漏光,想來已是年代久遠,經歷了無數的風雨冰霜。亭子的正面挂着的匾額上依稀可以看清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風雨亭。
洛君望将手中的缰繩在圓柱上拴好,信步走入亭內,此時,亭中已經站了一個人影,背脊挺直,腰懸利劍,發束金環,寬袖闊踞。
那人聽到他的腳步聲,略微偏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
但這一眼便已讓洛君望瞧清了他的樣子,即使他已經看慣了各種各樣出色的人,也不得不贊嘆一句,好相貌!
那人的年齡并不大,最多十五六歲的樣子,容顏俊美,面部輪廓比之常人更加的深刻些,可以看出他異域人的血統,琥珀色的眼睛犀利如劍,眉宇間更有一股狂傲不羁的氣勢,整個人便如同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劍。
涼爽的清風悠悠吹來,将他額上的細汗吹幹,洛君望斜坐在欄杆上,背靠圓柱,溫潤的眼眸似閉非閉,整個人仿佛已經舒适的睡着了。
烈日西斜,厚厚的雲層擋住陽光,給地上帶來一片陰涼。
洛君望睜開眼睛,漆黑的眸底神采奕奕,疲态盡消,他起身,走出涼亭,輕柔地撫了撫驢子雜亂的毛發,解開繩索就要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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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陣轟鳴聲遙遙傳來,由遠及近,十多匹駿馬聲勢浩蕩的從古道盡頭向這邊席卷而來,身後塵煙滾滾。
“籲!”浩蕩的馬嘶聲中,十多匹神采非凡的駿馬齊齊的停在了涼亭前,馬上的騎士緊身勁裝,精神健碩,待馬一停,便動作利落的翻身下馬,刷的一聲,利劍出鞘,齊刷刷的指向涼亭內負手而立的身影。
為首之人高聲喝道:“無雪,你害死我師叔,今日便要你血債血償。衆位師兄弟,布陣!”
衆人手握利劍,滿身殺氣,将白色的人影圍在中間。
少年淡淡的掃了眼這群人,沒有理睬,那種無動于衷的眼神更是引的群情激奮。
洛君望看着那群兇神惡煞,神情仇恨的人,有些猶豫,雖然理智告訴他應該趕緊離開,這件事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但看到那張年輕的只能稱為少年的臉,他的情感不允許他看見這樣的事情而袖手旁觀,雖然他明知,或許那個少年并不是尋常人。他頓了頓,終究還是打消了轉身離去的念頭,拱手說道:“這位大俠,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有事可以坐下來慢慢說,何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愣,連一直面無表情的素衣少年都稍稍訝異的看了他一眼。
為首之人看向那個明顯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模樣的人,怒斥道:“你這酸儒,若想活命的話快快走開。”他惡狠狠地瞪了眼素衣如雪的少年,“我師叔與他比武鬥劍,回去後竟吐血身亡,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洛君望皺了皺眉,說道:“我雖不是江湖人,也不清楚你們江湖上的規矩,但有一件事卻是明白的,江湖之上對決比武,生死各安天命,先不說你師叔得死與這位少俠到底有沒有關系,便是真是他所為,你們也沒有立場找他報仇的。”頓了頓,他又道:“而且,你們這麽多人對付一個少年,實在是有失公允。”
衆人被他說得惱羞憤怒,有一人跳出來說道:“你這臭書生,休要在此聒噪,我便先取你狗命,再去殺他。”說着,挺劍向他刺來。
洛君望看着那明晃晃的劍尖,一時呆住,他會站出來管這件事是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的,可是他卻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些人不是他平日裏與之相處的文人雅士,也不是廟堂上那些暗地裏一套,背後又是一套的老狐貍,他們是江湖人,一言不合便是打打殺殺,根本就不會和你講道理。難道他今天便要死在這裏了嗎?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要他躲他是肯定躲不開的,看着越來越近的寒芒,他匆匆忙忙的摸住袖中的東西,只是這樣快的速度,受點小傷是在所難免了。
“當啷!”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耳邊傳來東西的落地聲和隐約的悶痛聲。他眨了眨眼,便看到了一道比最燦爛的陽光還要耀眼奪目的劍芒。
劍芒破空,白色的身影優雅的游走在人群之中。
為首之人駭然,高聲驚呼,“快!布陣!”
人群散開,将白色的人影圍在中間,但或許是少了一個人的緣故,也或許是這群人的功力太差,只見,白芒疾閃,隐約的夾雜了縷縷血絲,無數柄利劍被挑向空中,掉落在地上發出一連串的聲響。
為首之人腕間一痛,長劍落地,一股令人膽寒的殺氣向他直逼而來。
“別殺人!”遠遠地傳來一聲疾呼。森寒的殺氣頓住,雪亮的劍刃停在他的喉間,一縷鮮紅的血絲順着狹長的劍刃流淌而下。
握劍的手很穩,沒有一絲顫抖,仿佛從一開始就停在那裏。
他撤劍,手腕一抖,劍刃上的血珠滴落在地,重又恢複了幹淨銀白,他揮劍入鞘,負手而立,素白的身影雲淡風輕。
為首之人恐懼的瞪圓了眼睛,手确認似的摸向刺痛的咽喉,鮮熱的嫣紅沾滿了雙手,大顆大顆的汗珠順着臉頰流淌而下,他第一次離死亡這般的近,也第一次認識到這個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少年到底有多恐怖。
少年冷冷的吐出一個字,“滾!”聲音清悅淡漠,充滿了不馴。
十幾人一言不發,撿起地上的佩劍,互相扶持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如來時一般匆忙,但卻氣勢不在。
洛君望看着那個負手而立的少年,有些慚愧,明明是自己想幫對方解圍的,卻被他救了性命,他拱手說道:“多謝少俠的救命之恩!”
少年平靜無波的看了他一眼,輕輕的點了點頭,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洛君望驚訝的四下看了看,剛剛還喧嚣鬧騰的涼亭前只有自己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撫着身邊的驢子,苦笑一聲:“咱們真是幫了倒忙了,只願那位少年莫要怪我才好。”
江河奔湧,水浪滔天,泯江是神州第一大河,它的北面是大穎,南面是南朝,西邊的盡頭是圭朝,江水滔滔,向東流入大海。
泯江物産豐富,水路發達,無數人靠着它賺錢生活。浩瀚的江水之上,停泊着無數各式各樣的船只。
兩個從沒出過家門,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孩何曾見過這樣氣象萬千的場景,一時之間都是目瞪口呆。
師九四下張望了一下,說道:“我去打聽一下有沒有過江的船只,你二人就呆在這裏不許亂跑,知道嗎?”
小歡喜呆呆的點了點頭。
師九敲了下他的腦袋,不放心的再次叮囑一遍,“在我回來之前一定不許亂走,聽到沒?”不是她啰嗦,實在是這幾天下來,這兩人惹了無數的麻煩,每回都要她跟在他們屁股後面善後,把她折騰的夠嗆。天下最辛苦的事便是照顧兩個活潑過頭的小孩了。
小歡喜揉了揉腦袋,心不在焉的應道:“知道了,知道了,一定等你回來。”
待師九一走,兩個小孩面面相觑,忽然咧嘴相視一笑,下一刻,手牽着手,向最熱鬧的地方擠去。
兩日後,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方,站着的人卻已不同。
一襲青衣溫潤如玉的書生牽着一頭灰色的毛驢站在人群中。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泯江,不免有些震撼,水天一色奔流洶湧的江水,密密麻麻高大偉岸的樓船,神情狡狯眼神精明的商人,體格健壯面色黝黑的纖夫,步履匆匆一身風塵的旅人,組成了一幅盛世繁華的畫卷。
洛君望感嘆,“原來這就是天下第一的泯江麽?果然聲勢浩大!”他轉身撫了撫身邊的驢子,“走吧,咱們去找一艘船過江。”
半個時辰後,依舊是一身青衣牽着毛驢的人站在了原處,就好像他從沒有離開過。
洛君望神情沮喪,怎麽就沒有人肯做他的生意了?不是客滿了沒有空座,就是不準帶牲口,可是要将小灰丢下,他又怎麽舍得。這頭驢子是他從虐待它的一個農夫手上買來的,經過這段日子的休養照顧總算是長了些肉,他是絕不願意舍棄它的。可是現在又要怎麽辦呢?
他站在江邊看着江面上來來往往的無數船只,天色已晚,如果再不趕緊找到船渡河的話,就要等到明天了。
一艘船像只滑翔的鳥兒一般駛過江面,停留在他面前,那只船并不特別高大,在整個江面上只能算是中小型的,外觀算得上精致,高高的軌幹直聳天際,染着紅漆的樓船靜靜的停泊在江面上,如一只收翼休憩的雄鷹。
“咚!”異物落水的聲音響起,四散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衣角。
“喲!這位公子當真是對不住,您沒事吧!”一聲蒼老洪亮的聲音從船上傳來。
洛君望拎着沾濕的衣擺,擡頭循着聲音望去,只見船頭站着一個體态健碩的老人,他精神奕奕,面色蒼老,肌膚是生活在水面上的人特有的古銅色。他随意地擰了幾下手中的衣擺,沖老人善意的笑笑,“老人家放心,在下沒事。”
老者神情擔憂,有些歉然的說道:“船上有幹淨的衣服,若公子不嫌棄的話,上來換一套吧。”
洛君望搖頭笑道:“真的不用了,只是濕了衣擺,沒什麽打緊的。”
老者見他神情溫柔,謙和有禮,很是喜歡,便和他閑聊了起來。
“聽公子的口音,是南朝人吧,這是要去大穎麽?做什麽去?”
洛君望微笑,“去找我兒子!”
“公子有兒子啦!”老人大笑,“當真是好福氣!”
洛君望嘆氣,“唉,哪是什麽好福氣,那孩子實在調皮得緊,不給我惹麻煩就不錯了,像這次,不過是與我鬧脾氣,便随随便便的離家出走,害我擔心。”
“啊?”老人驚訝,“現如今的世道可是亂的很,這一個小孩子出門在外,實在是危險得很吶。”
洛君望心中一暖,“多謝老人家關心,那孩子身邊有家人跟着的。”
“那就好,”老人大笑,“男孩子嘛,大多都是頑皮的緊的,你也不要只跟他講道理,必要的時候也要用用武力,幾棍子下去,老夫保證,他肯定就會老實了。”
他微微一笑,眼中滿是寵溺,“這個,我怎麽舍得!”
老者哈哈大笑,銀白的胡子都抖動了起來,“你們這些孩子啊!”
洛君望看着他開懷大笑的臉,忽然心下一動,說道:“老人家是在水面上做生意的麽?生意如何?這條船不錯,是您的吧。”
“可不是嘛!”老人嘆氣,“辛苦了一輩子,就賺到了這條船,不瞞你說,這可是我的命根子。就靠它送往江上的客人,偶爾幫人載點貨物過活了。”
洛君望說道:“那老人家可否搭我過江?”
聽了他的話,老人遲疑,表情為難,洛君望不着痕跡的皺了皺眉,溫言說道:“實不相瞞,今日不知怎麽的,所有的船都人滿了,我在這兒轉了半天了都找不到過江的船,還請老人家行個方便。”
“最近好像是大穎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有不少帶着劍的江湖人搭船過江,連帶着江面上的生意也好了不少,”老人說道:“不是我不做公子的生意,只是老朽的船已經被人包下了,實在是抱歉得緊。”
洛君望失望,“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看來只有等明天了。”
老人有些不忍,他實在是喜歡這個謙雅親和的公子,不忍讓他失望,他猶豫着說道:“不然等下那位客人來的時候,你跟他商量一下,讓他允許你搭一下順風船,反正他也是去大穎,跟你同路。”
洛君望遲疑,“這樣好嗎?那人會肯嗎?”
“總要試試看才知道行不行,那位客人也就單身一人,應該會肯的,”說到這裏,他忽然驚呼一聲,擡頭看向他身後,“正說着了,他就來了,喏,就是那位拿劍的少俠。”
洛君望轉身,一擡眼便瞧見了那人,衆人之中,那道素白的身影實在是太過醒目,飛揚入鬓的眉,狂傲冰冷的氣質,銳利清亮的琥珀色眼眸,較常人更加深邃的五官。
“是他!”洛君望驚呼。
原來這兩人竟是認識的,老人放心,畢竟他是見過這位客人的,那位冷漠犀利如劍的少年看上去實在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他之所以那樣提議,是實在不忍看到青年失望的眼神,實則他心中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現在他們兩人竟是認識的,他一下子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洛君望自然看到了老人松了口氣的表情,也能猜出他的心思,只是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啊!他們只有過一面之緣,而且他多管閑事的幫了倒忙,還欠了少年一條性命,此時他實在是不知如何開口。
少年自然也看見了洛君望,但他沒有開口,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而是腳步不停的越過洛君望向停泊在岸邊的船上走去。
老者心下着急,這是怎麽回事,怎麽都不說話啊,眼看少年已經登上了船板,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這位客人,那位公子也想去大穎,想搭一下咱們的順風船,您看是否同意?”
白色的身影停下,琥珀色的眼眸掃了他一眼,便是他這個見慣了風浪的老人都有些受不住,這般年紀輕輕的孩子,竟會有這樣的氣勢,當真不簡單。銳利的眼神移開,看了眼身後的人,他轉身繼續前進,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清風吹過,江面平靜,白帆飄揚,整艘船只如一只展翅而翔的蒼鷹,搏擊沖刺,踏浪而行。
洛君望走出船艙,踏上甲板,一擡頭便看到了那個迎風而立的白色身影,墨黑的長發,素白的衣袂在空中纏繞,風姿飄然,如泯江上的谪仙。
他上前幾步,走到少年身邊站住,平靜地江水一望無際,只能看到幾只過往商船的黑影,耳邊傳來船過江水發出的嘩啦啦的水流聲。
他将被風吹亂的發絲捋到耳後,向着始終沉默的人說道:“我去大穎是為了找我兒子,你呢,去做什麽?”兩人畢竟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不可能一直不說話,看這人的性子要想對方先出聲是不可能的,只能由他先打破沉默。
“參加典禮。”少年的聲音淡漠清悅。
還好對方并沒有一直不說話,他還以為他要說很久對方才會回答他一句的,現在這樣很好,雖然只有簡短的幾個字,但有問有答,已經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了。
“典禮?什麽典禮?”會是他想象中的那個典禮嗎?
“寒衣樓的繼位之禮。”
洛君望的眼底劃過一抹流光,他輕笑道:“巧了,我也是去參加寒衣樓典禮的,只是我的請柬被偷了,不如你帶我進去吧,好麽?”
少年偏頭,琥珀色的眼眸靜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
一聲低沉的聲音随着江風低低傳來,“好。”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他驚訝,他輕笑出聲,或許這人也沒有他看起來的那般冷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