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蝴蝶
折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他的神情驟添一絲錯愕。
“真稀奇,你買我,”掂了掂掌中的金玉首飾,少年隽秀的眉眼生動不少,眸子亮晶晶的,“殺你?”
“嗯。”
商絨因他狀似無意的“買我”二字所展露出的幾分莫名暧昧而一時有些無措,她忙錯開眼,卻瞥見少年握劍的那只手。
指節白皙又修長,手背薄薄的肌膚下筋骨有力又漂亮。
“活着才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事,找死卻容易極了,”一縷烏濃的淺發輕拂他的側臉,凜冽風中,他的眼睛幹淨又無情,“何必假手他人。”
他将那些金玉首飾重新塞回給她,沾血的軟劍纏上他窄緊的腰身,“這些,就留給你自己陪葬吧。”
他的語氣清淡沉靜,卻透着徹骨的漠然。
他側身走過她身旁,商絨遲鈍地回頭,雪白天地裏,少年身姿如松如竹,挺拔而清瘦。
寒霧朦胧,紛紛雪落。
少年才飲一口酒,步履忽的一頓,他面無表情地回頭,踩踏積雪的沙沙聲近,那個狼狽又不夠狼狽的小姑娘提着裙擺小跑着朝他奔來。
他殺心已淡,她卻不知珍惜。
薄刃摩擦腰間金扣發出“噌”的聲音,商絨才在他面前站定,軟劍便已精準地抵在了她的脖頸。
刃上冰涼,引得她一顫,睫毛也不由抖動着,一雙眼睛望着他,沒什麽血色的嘴唇抿起來,似乎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将掌中的東西捧到他的面前。
她竟然真的一心求死。
少年靜默地看她閉起眼睛,他揚起眉,覺得怪異,又覺得有趣。
商絨屏住呼吸,胸腔裏的心髒劇烈跳動,而橫在她頸間的劍刃卻忽然移開,她一瞬睜開眼,下意識地順着劍鋒所指望向冰封的河面。
“若你不介意那裏剛死了一個,便跳下去。”
巨大的冰窟窿底下,才将将埋葬了一個被他殺死的人。
商絨看了看冰窟窿,又回頭來看了看他,躊躇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聽人說,淹死是很難受的,我想死得不那麽難受。”
“你還想如何?”
折竹的劍鋒在積雪裏擦拭兩下,半空墜下來冰涼的雪粒融化在他的眼睑。
“最好,你能再替我修一座墓。”她竟也真的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後事。
折竹複而擡眼,惋惜地嘆了聲,“你這樁生意若是找我十一哥,他定然喜歡。”
“你十一哥在哪兒?”
她往四周望了望。
折竹驀地冷笑,商絨忽然被他冰涼的手指捏住下巴,随即被迫看向那霧蒙蒙的河面。
“遲了。”
他悠悠然兩字落在她的耳畔。
商絨意識到他口中的“十一哥”,原來已經死在他的手裏。
折竹松開她,随意地摩挲了兩下指腹,而後收起軟劍,步履輕快地朝前走,可沒走幾步,他目光垂落于一只被凍得關節發紅的手。
他朱砂紅的劍穗在她指間被風拂動,飒然散開如流霞。
好奇怪。
她不知她此時鼓足勇氣握住的這穗子上到底沾過多少人的血,她無知又無畏地,抓着他的穗子,不說話靜靜地仰望他,明明是來找死的,卻偏像是抓着什麽救命稻草似的。
冷風呼嘯着更刺痛商絨的耳膜,那一口烈酒的勁頭也無聲上浮,頭疼欲裂之下,少年的面容在她的眼睛裏逐漸變作三重模糊的影子。
毫無預兆的,她倒下去。
被扯斷的朱紅穗子靜躺在她的指間,鵝毛般的雪花搖搖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徹底失去意識前,她半睜着眼,只來得及看見那黑衣少年轉身離開時單薄的衣袂微蕩。
——
商絨被熱醒了。
她茫然地盯着顏色灰撲撲的被子,被子足有三層,将她緊緊地裹在其中,這間屋子裏燒着細碳,融融的暖意令她在睡夢中就已經出了一身薄汗。
掙開被子下了床,商絨打量着這間不算寬敞的屋子,陳設簡陋,鼻息間仍可嗅到幾分未被炭火烤幹的潮味。
靠窗的竹編羅漢榻上擺着一張小幾,小幾上的風爐燃着燒紅的炭火,被煮沸的藥湯在瓦罐裏喧嚣着,白煙缭繞而出,苦澀的藥味彌漫。
——“吱呀”。
推門聲響,商絨下意識地回頭,屋外風雪湧入,帶起那少年煙青色的衣擺微蕩,木門倏忽被他扣上,他轉過身來瞥她一眼,随即自顧自在羅漢榻上落座。
将罐中的藥湯傾倒入碗,氤氲的熱霧從碗沿上浮,他淩厲清隽的眉眼微擡,“過來喝藥。”
商絨走神了一剎,回神看見他手邊那碗黑乎乎的藥湯,她抿起唇,沒挪動一步。
“你或許不知我殺人的手段,”
折竹慢吞吞飲一口熱茶,“你若是不想死得奇形怪狀痛苦非常,就該聽我的話。”
商絨一下擡頭,她盯着少年冷白的側臉片刻,一聲不吭地走過去,邁的步子輕,在他對面坐下時也沒忘記整理自己發皺的裙擺,而後才乖乖地捏起湯匙,藥湯太燙,她被燙了一下,随即擡起頭偷偷地看他。
少年睨着她,神情清淡。
商絨什麽也沒說,低下頭去。
窗外多風雪,雪粒拍打窗棂的聲音細微難聞,唯有風聲呼號不絕,折竹一手撐着下巴,百無聊賴地看着她鼓着臉頰吹藥湯,又皺着鼻子,小口小口地喝藥。
此時室內暖意融融,她的面頰也添了些血色,細膩的肌膚白裏透紅,眸子烏黑又漂亮,嘴唇也紅紅的。
看着有生氣多了,折竹漫不經心地想。
他從衣襟裏取出來數樣東西往案幾上一擱,碰撞的清晰聲響引得商絨擡眸。
那都是她的釵環首飾,但她略略掃了一眼,便知其中少了一支金蝴蝶珍珠簪。
“你那支金蝴蝶,”
商絨看見他漂亮白皙的手指微屈,輕扣桌案,“換了這個院子。”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他那雙眼睛輕輕彎起笑弧,又和她說,“這回殺的人有些麻煩,我需要一個藏身之所暫避風頭。”
“放心,過兩日我便能将你的金蝴蝶贖回來。”折竹又飲一口茶。
夜幕降臨時,山野之間漆黑一色,唯有檐下一盞燈籠搖搖晃晃,照亮這風雪俱停的一夜。
商絨躺在床上,悄悄探過身借着窗外透進來的亮光看向睡在竹編羅漢榻上的少年。
他的呼吸聲極輕,即便她刻意靜靜地去細聽,也很難聽清他的鼻息,她也不知自己又等了多久,等得她也逐漸困倦,又一個激靈大睜起眼睛晃了晃腦袋。
他應該睡着了吧?
商絨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晦暗光線裏,她盯着床榻邊的繡鞋,底子太薄,她逃跑的這一路已經磨破了。
沒有下雪的夜,房門被輕輕地打開,又輕輕地關上。
可這依然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商絨披着一件煙青外袍輕呵一口熱氣,提着在檐外取下的燈籠漫無目的地跑向山野漆黑的盡頭。
暖色的光照着冰冷的積雪,折射出粒粒分明的晶瑩色澤,這山林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要深。
高大粗壯的樹木一棵又一棵,積了雪的枝幹猶如彎曲扭動的蛇影交織,籠罩起大片大片的天空,只餘幾寸天光疏漏。
商絨被藏在雪下的枯枝絆倒,燈籠摔在地上,在她的眼前開始一點點地燃燒,火光在她的眼瞳裏慢慢盛大,又慢慢湮滅。
直到最後一點火星子被融化的雪水浸滅,四周漆黑一片,商絨坐起身,摸索着靠在一棵樹上,蜷縮起身體。
忽然之間,她聽到遠處隐約有沙沙的聲音。
商絨擡起頭,茫茫雪地裏,她看見一人提燈,披星而來。
那人單袍雪白,寬袖微蕩,外披一件鑲兔毛邊的披風,衣擺随着他的步履微蕩,他手中燈盞照見他猶如星湖的眼,待他近了,商絨才發覺他是赤着腳踩雪而來。
商絨怔怔地在看他的雙腳,而他的目光也落在她腳踩的那雙黑靴上,她穿着這雙明顯大了許多的男人的靴子,看起來有些好笑。
“我留了一個镯子給你。”
她有點局促不安,不敢迎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說要了?”
他嗤笑。
商絨抿起嘴唇不說話了,但少年手中的燈籠卻往她面前移了移,她被驟然湊近的火光刺得一下緊閉起眼睛。
于是積聚在眼眶許久将落未落的淚珠滑下臉頰,正被那燈籠的光照得晶瑩。
商絨有點難堪,她的睫毛顫啊顫,一下撇過臉去,蜷縮進樹下未被燈籠照得分明的陰影裏。
“哭什麽?”
少年的嗓音幹淨又平淡,他忽然俯下身,用一雙剔透的眸子審視着她。
商絨躲無可躲,擡起頭的剎那,少年的手指卻忽然輕蹭了一下她的臉頰,很輕很輕,猶如羽毛微拂。
她呆愣愣地望着他。
少年扯下身上的披風十分随意地扔到她身上,“披好。”
商絨遲鈍地将蓋在腦袋上的披風拿下來,這一刻,燈影與雪色之間,少年已轉過身背對着她。
她望着他的背影,柔軟的兔毛披風裏滿是少年清澈甘冽又暖融融的溫度。
燈籠的光影照着少年單薄的衣袂,他赤足踩雪,背着一個姑娘走在寂寂山野。
“我把鞋子還你。”
商絨雙手環在少年頸間,燈籠搖晃,積雪上的影子也在動,她小聲地說。
“不必。”
少年簡短兩字。
商絨靜默了一會兒,低頭又去看兩人的影子,少年微涼的發絲輕拂她的面頰,她擡起眼,盯着他的耳廓。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她忽然問。
“折竹。”
少年聲線清冽。
折竹?
商絨在心內默念了一遍,又問他,“天底下有‘折’這個姓嗎?”
“沒有。”
少年忽然站定,側過臉去看趴在他肩頭的商絨,他的眼睛彎起來,漂亮的卧蠶尾端有一顆極小的痣。
她聽見他說:
“這世上多的是有名無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