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梅子糖

牛車搖搖晃晃,白發老翁回頭一瞧,那少年仍無醒來的跡象,且臉上也沒什麽血色,他更覺他傷情嚴重,便悶頭趕車,希望早些将這少年送到鎮上的醫館去才好。

天空又有雪落,被車輪碾壓過的山道留下或深或淺的車轍印子,雪融化在印子裏聚成水窪,積雪這一寸那兒一片,混合着濕潤的泥土,一片髒污。

“老伯!”

牛車響得厲害,再加上老翁略有耳背,這聲音模模糊糊的,他一開始也沒注意,直到後頭又連着喊:“老伯!快停下!”

又有車的辘辘聲近了,老翁回頭望了一眼,這才忙牽繩停車,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什麽事兒啊?”

那趕車的是個粗布麻衣的青年,他松了口氣,“老伯,都叫了您多少聲兒了?您可算是停下了。”

說着,他又指了指後頭,“這姑娘說您車上躺的是她哥哥。”

他身後是個渾身裹了不少雪水泥土的姑娘,她臉上也沾了不少泥,老翁定睛細看,随即訝然,“哎呀姑娘,你怎麽弄成這副模樣了?摔着了?”

商絨從青年的車上下來,向他俯身道了聲謝,然後走到老翁的車旁,她側過臉看向車上雙目緊閉的少年,說,“伯伯,東西我找到了。”

“找到了?”

老翁一聽,忙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啊,快些上車,老漢這就送你們兄妹去鎮上。”

“多謝。”

商絨低聲說了句,随即見老漢伸出一只手來,便借着他手上的力坐上車,牛車再度搖晃起來,兩邊山景移動,而她抱着雙膝,根本沒有心思擡頭去看。

她的眼眶不知何時濕潤起來,睫毛眨動,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去,靜默地看向那少年,片刻,她朝他伸出手去。

故意沾了滿掌的泥土被她抹在他的臉上,她兩只手并用,抹得認真。

少年的面龐沾上不少泥土,不再那麽白皙得惹人注意了,商絨終于停下,收回手的剎那,她的手腕卻忽然被人攥住。

她來不及驚呼,手腕被用力一拽,她整個人前傾下去,少年的一雙眼睛陡然睜開,竟比劍上的粼光還要冷。

心髒跳得劇烈,商絨驚恐地大睜眼睛,此時他手上的力道更狠,她疼得厲害,卻并不敢出聲。

“不是逃了?”

他的聲音極輕。

商絨咬緊牙關不說話,而此刻咫尺距離,折竹注視着她微微泛紅的眼睑,眼中潮濕的水氣,他忽然松開她的手,卻又壓着她的後脖頸,迫使她腦袋更低。

他虛弱的氣音只在她的耳畔:“你應該慶幸你回來了,否則……”

“否則什麽?”

商絨擡眼看他,聲音也壓得很輕,她自己的臉也塗花了,看起來狼狽得很,卻說,“你知道,我不怕死的。”

折竹怔了一瞬。

她看似柔弱又可憐,有時卻又總有幾分不知退讓的傲氣。

“我當然知道你不怕死,”

他的眼睛只略微一彎,便是漂亮的弧度,“可你一定怕些什麽人,否則,你也不會逃。”

商絨張張嘴,卻無法反駁他的話,只得別過臉,躲開他審視的目光。

“是我不對。”

她想了想,小聲說,“我在山上答應過你,要陪你去找大夫的,我半路卻想食言,實在不該。”

她忽然道歉,折竹頗感意外,她倒真的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此時被他兩指扣着後頸,像只沒脾氣的貓。

山間濕冷的霧氣被日光烤得很薄,牛車晃晃悠悠響個不停,縱是少年臉沾泥土,他的眉眼也依舊隽秀又幹淨。

他松開她,手指微動,搓碎了一顆東西外頭包裹的油紙,下一瞬,他将那顆東西塞進她嘴裏。

商絨猝不及防,這樣近的距離,她驚愕地與他對視。

少年的呼吸迎面,猶如微風,他的嗓音依舊很輕很輕,掩藏在搖晃的車聲裏,只有她能聽得到:“你沒有丢掉我,這是獎勵。”

酸甜的味道越發的濃,商絨後知後覺,原是一顆梅子糖。

天色澄明,他的眼瞳裏隐約有她的一道影子,不知何故,商絨連呼吸都有些不敢,她逃也似的躲開他,于凜風中勉強坐直身體。

裕嶺鎮靠近南州城,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鎮子,鎮上往來者衆,尚有幾分繁華,鎮口有三兩簡易茶棚,吃不起鎮中茶樓的挑夫腳夫多在此喝個一文的散茶,歇腳取暖,好不嘈雜。

“在官道上就敢刺殺當今聖上,那些叛軍可真是膽大!”

“可不是麽?如今鎮上也來了好些軍士,只怕便是搜尋叛軍餘孽的。”

“……”

雜亂的聲音裏,這些字句隐約落在了商絨的耳邊,但直至牛車入鎮,她也沒聽到半點兒關于自己失蹤的消息。

難道,他們瞞住了?

他們尚未察覺她是自己跑的?

也許,他們以為,她是被叛軍擄走的?

事關大燕皇室的臉面,聖上或許不想她落入叛軍之手的消息被傳開。

商絨的心裏亂極了,直至牛車在康平醫館前停下,她才回過神,扶着折竹下車,又對老翁道了聲謝。

折竹十分随意地在窄榻坐下,年輕的學徒瞧見他身上的泥弄髒了底下的白纻布,他的臉色有些不好,那老大夫卻朝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待折竹褪下衣袍,露出來那臂上已被血浸濕的布帛,他要伸手扯下,那老大夫卻忙道,“不可,不可。”

老大夫上前來,命學徒拿火燎過的剪刀來剪開那與傷口粘連的布帛,極有技巧地一點點清除傷口上殘餘的布料,他行醫幾十載,如何看不出這傷是刀劍所致,舊傷之上又添新傷,他只瞧這少年掩蓋于髒泥之下的眉眼,便覺出幾分不尋常。

但他卻也什麽都不問,只道,“小公子這傷須得清洗,否則便會化膿化腐。”

“嗯。”

折竹沒什麽所謂,只恹恹地應一聲。

“這傷口深得很,清洗會疼痛難忍,老夫這便讓人去取些麻沸散。”說着,老大夫便要招呼學徒。

“不必。”折竹兩字打斷。

老大夫愣了一瞬,心下怪異,卻也只得命學徒準備了器具與止血的藥來,他一面清理傷口,一面注意着少年的臉色神情,怕他忍不住疼,可再怎麽看,這少年竟從未皺眉,也不說疼,手臂連一絲的顫抖也沒有。

重新上過藥,包紮好傷口,老大夫捋着胡須,似有一剎恍然,“小公子,我觀你似乎還身患奇症……”

少年驀地擡眼,盯住他。

老大夫未說盡的話頃刻咽下,掌中無端添了些濕冷的汗意。

那道素紗屏風很長,折竹看着屏風後隐約勾勒的一道纖瘦的身影。

裏頭忽然安靜了,商絨正覺得奇怪,她方才似乎聽見那老大夫在說什麽“奇症”,她往屏風處更湊近了些,倏忽有一指腹隔着纖薄的素紗戳了一下她的耳垂。

她一瞬站直身體後退,隔着屏風,她隐約看見少年的身形,随之而來的,是他清澈泠泠的嗓音:“過來。”

耳垂沾了點莫名的癢意,商絨擡步走入屏風後,便見那老大夫端坐案前正用汗巾擦臉,氣氛委實有些詭異。

“她頸間起了紅疹。”

折竹正在穿外袍,白色中衣的衣襟還微敞着,透過窗棂而來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語氣平淡,平鋪簡言。

紅疹?

商絨自己都不知道,但這一路她的确總覺得頸間有點癢癢的,可手是髒的,她一直強忍着沒去撓過一下。

那老大夫朝商絨招招手,“姑娘,來坐。”

商絨在案前的木凳坐下,老大夫只瞧了瞧她頸間的紅點,又伸手搭了搭脈,片刻後道,“有一些人天生便穿不得過分粗糙的衣物,穿了便會起這樣的紅疹,姑娘這症狀已經算輕的,還有的人那起紅疹都是成片的起,只是姑娘既有不足之症,如今又染了風寒,須得用些藥煎服。”

老大夫很快寫好了藥方,囑咐了學徒去抓藥來。

離開醫館,商絨一路跟着折竹穿行于熱鬧的街市,周遭是全然陌生的景象,這一切都令她感到很不适。

行至深巷僻靜處,一棵枯樹彎腰蜷縮,枝幹上綴滿積雪,折竹忽然停下來,商絨也停下來,擡頭。

“在這等我。”

折竹輕擡下颌,示意她躲到轉角堆放的雜物後。

商絨倚靠着古舊的磚牆,擠在那個狹窄的縫隙裏,她隐約透過破爛的竹編席看見少年勁瘦如竹的背影。

深巷無人掃雪,他每走一步都有沙沙的聲音。

那聲音逐漸遠了,消失了。

天地間,商絨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她雙足深陷積雪,已經麻木了,她就這樣沉默地抱着雙膝,躲在無人知的角落。

也不知多久,她又困又累,額頭抵着膝蓋蜷縮起來昏昏欲睡,朦胧中,一聲聲鈴铛近。

商絨擡頭,發現一只毛色烏黑發亮的細犬,它的頸間挂着一顆小小的鈴铛,項圈兒上綁着一截斷繩,拖在地上。

它嘴裏不斷發出威脅似的聲音,森白的犬牙顯露。

商絨吓得坐倒在地,身後是堵牆,身前就是惡犬,她退無可退,慌亂之下抓了把雪朝它砸去,她趁此機會起身繞開它跑。

她還沒跑出幾步,卻發現那細犬并未追來,她一回頭,見它半個身子都探入她方才躲的那處地方裏,沒一會兒便叼出來半只雞腿來吃。

身後有踩踏積雪的聲音。

商絨回過頭,一名衣袍玄黑的老者不知何時已立在她的身後,他的面龐膚色稍深,褶皺很多,眉峰淩厲而雜亂,臉頰還有幾處斑,五官卻始終令她覺得熟悉。

“它也知道那是個藏寶的好地方。”

他看向那只蹲在牆根底下咬骨頭的細犬,那雙眼睛微彎起來,明明是一張蒼老的臉,嗓音卻泠然出奇。

“……折竹?”商絨驚愕地望他好久。

他一改刻意的佝偻之态,站直了身體,眼睛的弧度更彎,猶如月亮,他将手中提着的東西往她腳邊一扔,“換上。”

商絨低頭,是一雙藕荷色的布鞋,裏面白絨絨的兔毛綿密,雖說不上漂亮,但只瞧一眼便知其應當很溫暖。

“謝謝。”

商絨眼睫微動,輕聲道。

她扶着他的手臂,站立着脫下那雙已經破了底的軟履繡鞋,穿上那雙兔絨布鞋,毛絨絨的底子軟得像踩在雲上。

天上又落雪了。

凜風吹着她濕重的衣袖,她擡起頭,迎上他那樣一雙剔透清亮的眼睛,那是再腐朽的皮囊也遮掩不去的,獨屬于他的少年意氣。

“粘上它,”

他将一方木盒打開在她眼前,裏頭靜躺着一張薄薄的,半透明的東西,藥香混合不知名汁液的酸澀味道襲來,她聽見少年沉靜而清淡的聲音:

“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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