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牽着我

夢石回來時, 已是冬陽爛漫的午後。

“道長怎麽今日回來得這樣早?”商絨擱下筆,一眼瞧見他身上那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夢石之前還說,他每日要在小學堂裏待到黃昏時分才能回來。

“早晨忘了一樣東西, 回來的路上可巧,”夢石将那沉重的布袋子卸下來往桌上一放,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喝了幾大口,這才有功夫用衣袖擦擦額頭的汗珠,對她溫和一笑,“遇見了要賃這院子的那兩人, 他們實在太不小心,也不知怎麽就摔到林子底下的溝渠裏了, 手腳都摔斷了, 動彈不得,我只好折返村中叫人來,一塊兒将他們送回城中去。”

風吹得桌上寫滿娟秀字痕的宣紙邊角搖晃, 商絨用小石頭壓住, 說:“是他們不小心, 還是折竹不小心?”

夢石一愣, 他原本是做了打算向她瞞下此事, 畢竟她是如此柔弱的一個小姑娘, 但似乎, 折竹并沒有向她隐瞞的意思。

“也不盡然,”思及此, 夢石便也大大方方道, “我與折竹公子都有份。”

商絨聞言, 面上驟添一絲驚愕。

“他們也不是什麽好人, 這回硬要賃這院子, 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夢石說着,視線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渠。

商絨一頭霧水,才欲開口,卻見于娘子和她夫君匆匆地從院外來了,兩人都走得急,此時滿頭是汗的,于娘子也不歇口氣,走近了便福了福身,問夢石道:“夢石先生,您說奴家夫妻二人将有大難,究竟何意?”

夢石從蜀青城中回來便先去了于娘子家中,只是她做木匠的夫君還未歸,夢石便先交代她一聲,要她等郎君回來後,便往竹林小院來。

“我記得于娘子曾說,那曲水流觞,是一位老先生的主意?”

夢石卻反問道。

“是的,”于娘子雖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那水渠,但她也還是如實道,“是蜀青城積雲巷的岑老先生,也就是今日那兩位貴人想請去詩會的那位。”

“那你可知,那水渠旁邊有什麽?”夢石指向水渠一側鋪得極為平整的木板,那上面是零星幾個蒲團。

“什麽?”

于娘子身旁一直沉默的木匠面露疑惑,“那底下能有什麽東西?”

他話音才落,乍聽“吱呀”一聲響,只見木階上那道門開,少年眉眼幹淨,白衣寬袖,俨然一副文弱隽秀的書生模樣。

他扶門走出,步履遲緩地像是腿上真有傷似的,對上于娘子夫婦的視線,他輕擡下颌,“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

于娘子與她郎君相視一眼。

于木匠很快尋來了趁手的鐵器,與夢石兩人立在水渠裏合力撬開來兩塊木板,商絨見狀,不由好奇地往前走了幾步。

然而一只手忽然擋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正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聽于娘子驚叫了一聲。

“怎麽了?”她看不見,只能微微仰着頭,詢問一聲。

“底下有個死人。”

少年慢悠悠地說。

“什麽?”

商絨一驚,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她的睫毛在他掌心拂動兩下,有點癢癢的,少年不動聲色,靜默地瞥向夢石,見他将包裹着屍體的油布重新遮蓋起來,他松了手,看向那對吓得臉色煞白的夫婦:“兩位可識得此人?”

油布将屍體裹得很緊,水渠漫出的水浸入木板地下陰差陽錯将屍體密封得更為嚴實,所以這具死屍不但沒有腐爛,也沒有散出明顯的腐臭味。

“不,不認得……”

于娘子顫抖着唇,雙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她怕得厲害,“奴家根本不知他是何時被埋在這兒的!”

“這水渠才弄好時,可有人在此居住?”夢石在水渠中淨了手,站起身問。

“沒人住,卻有人在此集友論詩。”

于木匠扶着自己的妻子,勉強定了定神,說着,他又想起來,“便是今日那兩位了!半月前,是他們二人在此會友!難道是他們?”

“我今日替他們接骨時也與他們交談過,此次他們之所以如此着急地要這院子,是因那位岑老先生松了口,答應與他們在此論詩,”夢石回頭再看那浸在水裏的死屍,他方才已瞧見那屍體的面容,是個年約二十多歲的青年,“然而如今他二人傷筋動骨,這詩會想來也是開不成了,若他二人真是殺人者,此番想轉移屍體不成,難保他們不會情急之下,讓你們夫婦背上這殺人的罪名。”

“啊?”于木匠吓得臉頰肌肉抖動,他一時六神無主,慌亂極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于娘子險些要暈過去。

“你們不妨先行報官,莫教他們占了先機。”夢石一針見血。

“先生說的是,奴家,奴家這便與夫君去報官!”

于娘子緊緊抓着郎君的手,聽了夢石這話,她此時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當下也顧不得其他,魂不守舍地朝折竹三人福身行禮,随即便與于木匠相扶着匆匆去了。

流動的水聲不斷,商絨的目光從那夫妻二人的背影挪回水渠,激蕩的水花越過石渠流入一旁原本掩藏于木板之下被隔檔起來的暗格裏,滴滴答答的,脆聲一片。

“你說的好玩的事,”

商絨盯着露出水面的油布,忽然問,“就是這個嗎?”

“一個死人,”

她聽見身側的少年開口,聲線泠泠:“有什麽好玩兒的?”

商絨轉過臉來看他,才發覺他鬓發微濕,額上不知何時已有細汗,唇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立即去掀他的衣袖。

少年白皙有力的手臂上裹着的細布仍然幹淨,看着并沒有什麽血跡,她松了口氣,擡頭卻對上他清亮的眼眸。

“瞧我這記性,”夢石将這一對少年少女無聲的神情舉止看在眼裏,他英氣的眉一揚,摸着胡須笑道,“今日公子還沒換藥,簌簌姑娘,我先将藥煎了,你替我守一會兒爐子,那爐子不好用,你千萬別自己動手添柴,若是有事,你便讓我來。”

“好。”

商絨朝他點點頭。

夢石十分熟練地将藥煎上爐,将一把蒲扇遞給商絨,又囑咐她坐得不要那麽近,當心火星子濺到她的身上,這才去屋中替折竹上藥。

院內安靜得只剩水渠流動的水聲,以及商絨面前這一爐火時而迸發的噼啪聲,沒一會兒,她擡起頭望過去。

她坐在這兒,缭繞的熱霧帶着苦澀的味道缭缭繞繞,她其實一點兒也看不清那具沉在水裏的屍體。

人死了,就是這樣安靜。

握着蒲扇的手指一再收緊,商絨不可抑制地去想同樣死在水裏的淡霜。

“簌簌姑娘。”

夢石的聲音驀地傳來,商絨回過頭對上他那副眉眼,扇子脫了手。

她的神情有些不對,但夢石看她片刻,他俯身将地上的扇子撿起來,凜風吹動他烏黑的胡須,“那日是意外得見姑娘真容,還請姑娘信我,我絕無窺探你與折竹公子任何秘密的心思。”

“道長是不是可信之人,我心裏明白,”商絨垂着眼睛,看着爐內燒紅的炭火,“其實我也不怕的,左右不過是眼前這一條路,我也不知我能走多久,若走不過去,那我,就不走了。”

夢石何其聰慧,如何不懂她這一句“不走了”是什麽意思。

他再将眼前這個姑娘打量一番,明明她的年紀還這樣輕,可她的眉眼似乎總被她無人知的心事壓得很重。

夢石将湯藥倒入碗中,又對她道:“此刻風大了,姑娘進屋吧。”

一碗湯藥送至折竹手邊,他就在窗邊坐着,一手撐着下巴,看見她在院子裏收拾筆墨生宣,還不忘将她用來做鎮紙的小石頭也拿起來,他的眼睛微彎。

商絨抱着一堆東西進來,撞上他的目光,她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拿在手上的宣紙,她便一股腦兒地将所有的東西往桌上一放,拿着那幾張寫滿了的紙來到他面前:“你要看嗎?是《太清集》。”

他并不說話,卻伸手接了過來,纖長的睫毛垂下去,他在滿窗明亮的光線裏,安靜地打量紙上每一道墨痕。

“你一日最多能默多少?”他忽然問。

“三十頁。”

商絨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卻還是想了想,認真地答。

“一本《太清集》共有多少頁?”

“《太清集》講求一頁一輪回,共三百六十五頁。”

所謂一頁一輪回,便是以人的生死輪轉與時間來解釋“道”的無止循環,商絨不止一次聽淩霜大真人講經,其中緣法她已能倒背如流。

折竹淡應一聲,終于擡起頭來看她。

“怎麽了?”

商絨被他這樣盯着看,她有些不太自在。

“黃昏時,我們出去玩兒。”

他忽然說。

商絨想也不想,搖頭,“我不去,我還要默道經。”

“折竹,你也別去了。”

她看着他蒼白的面容,又說。

“院子裏還有一具死屍,”折竹好整以暇,語氣沉靜地提醒她,“黃昏時于娘子就會帶着官差上門,你是要留下,還是要跟我去玩兒?”

“簌簌姑娘,桃溪村裏來了戲班子,我回來時就瞧見在搭戲臺了,還有好些個賣糖葫蘆賣糖畫零食的貨郎,可熱鬧了,你就去瞧瞧吧。”

夢石踏進門來正巧聽見折竹的話,便也對她說道。

糖葫蘆她知道。

紅紅的糖衣透亮如琥珀,她在裕嶺鎮的街市上見過,可糖畫又是什麽?

她忽然意識到,這原來就是折竹所說的,好玩的事。

再擡起眼,商絨迎向少年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唇,小聲說:

“好吧。”

說要等黃昏,商絨只在窗前提筆默了幾頁道經便輕易等來金烏西墜時滿檐粼粼晃人眼的金光,山風吹拂林間枝影,她隐約聽到幾分絲竹管弦之音。

“你們先去,官差來了必是要問話的,我一會兒再去村中與你們一起看熱鬧。”夢石看商絨裹上披風與折竹一道出來,便對他們笑着說道。

商絨應了一聲,跟随折竹的步履朝院外那片竹林裏去。

冬日裏的黃昏短暫,桃溪村中人早早地在檐下點起燈籠,今日村中人格外多,也許是因為來了戲班子,所以還有其它地方的人趕着來。

商絨對如此熱鬧的陣勢有些無所适從,她想緊跟少年的腳步,便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少年步履一頓,卻是什麽也沒說,由着她牽着他的衣袖往前去。

然而從身旁路過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個個面帶欣喜,迫不及待地要往最熱鬧的地方去,商絨被一對疾奔的男女擠到一旁,他的衣袖從她手中滑出去。

溶溶夕陽與燈籠的光共織一色,衣衫雪白的少年回過頭來,準确地在匆忙的人群內找到她,但僅一瞬,又側過臉去打量四周。

村中每隔兩戶便有一處水缸,是用來防備走水的。

商絨看見他走到水缸前掬了水來慢條斯理地淨手。

他的軟劍纏在腰間的玉帶裏側,只露出那竹綠的穗子在風中微蕩,滿耳嘈雜中,她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來,也看着他朝她伸出指骨修長又漂亮的一只手。

“牽着我。”

他說。

水珠從他指間滾落,她盯着他,發覺他滿肩都是檐下燈籠裏垂落的光影,而他的眉眼始終那樣幹淨又張揚。

也不知是被什麽驅使,她試探一般的,伸出手。

她牽住他濕潤的,微涼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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