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有點疼

不過半個時辰, 官衙前擁擠的人群散開來,商絨走過去時,正見岑照與另一名白發老者從門內走出來。

晨時的寒霧已經散去許多, 日光在檐上鑲嵌金邊, 岑照與那老翁說着話走下石階,擡頭瞧見那懷抱畫軸的姑娘走來,他便停下步履:“姑娘何時來的?”

“與明芳姑娘一起來的。”

商絨說道。

“怎麽不見那位小公子?”岑照望了望四周,卻并未見那少年。

“他一夜未眠,此時已是倦極。”

商絨解釋。

“多虧了他, 今日這一案審得很順利,想來不日, 這蜀青知府也要換人來做,”岑照朝她笑了笑,“今夜我在府中設宴,請姑娘與公子一聚如何?”

“只怕不能了,”

商絨微微低頭, 婉言道:“多謝晴山先生好意, 在您府上兩日已是打擾, 如今叔叔與于娘子夫婦都已無礙, 我們也不好再留。”

“既然如此, 那我也不好強留姑娘了。”岑照至今仍不知那少年與面前這姑娘的名字與來歷, 但他也非好事者, 緣之一字, 聚散如風, 他們不提, 他也不問。

“我曾讀過晴山先生的《重陽鶴山賦》, 卻從未到過嘉縣的鶴山, 如今我憑着您在其中的敘述畫了一幅游鶴山圖給您。”

“以往我在家中時,便是依靠先生的詩詞想象世間山川的,您去過很多地方,也吃過很多的苦,但我從您的字裏行間,卻極少看得到‘苦’這個字,真的很能慰藉人心。”

商絨說着便将畫軸遞上,而岑照眼底平添幾分訝然,他忙接來,再凝視眼前這姑娘的臉,他溫和而慈愛:“姑娘所贈,我必好好珍藏。”

“姑娘既說晴山兄的詩詞足以慰藉人心,”岑照身旁的白發老翁開口了,他也是慈眉善目的,“可姑娘又為何愁眉不展?”

商絨看向他,她猜想他便是那位冶山書院的山長。

“姑娘豈不聞,我也并非生來便如此想得開,”也許是見商絨不作答,岑照便開口道,“丁香有結,只是姑娘如今尚不知作何解。”

他早已看透這小姑娘鮮活的皮囊下有一顆行将就木之心。

“簌簌?”

商絨尚未開口,卻聽得階上傳來一聲喚,她擡首便瞧見已換了囚服的夢石從門內出來,行走間,他的腿腳似有些不便。

“晴山先生,我先去了。”

商絨微微俯身,随即提着裙擺上階去扶住夢石。

岑照回頭再看一眼那小姑娘的背影,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異樣,再與身畔的白發老翁一同走向右側的街巷時,老翁催促他:“晴山,快讓我瞧瞧這姑娘的丹青如何。”

“你這急脾氣,真是到老也改不了。”

岑照搖頭笑了一聲,卻也因着心中那份難言的好奇心而将懷中的畫軸徐徐展開。

雲霧半遮,秋葉金黃,山壁嶙峋而峻峭,巍峨似天上玉宇般俯瞰煙雨江河,零星舟楫。

每一筆從容勾勒山光水色,融秀美與奇絕于一卷。

“晴山,你與程叔白都在其中呢。”

白發老翁指向那陡峭野徑上的兩人,佩茱萸,執竹杖,衣袂獵獵欲飛,他不由感嘆:“這姑娘的畫工竟如此神妙。”

一般作畫之人都會在最後落款,然而此時岑照手中這一幅畫右側卻幹幹淨淨,一字未留。

岑照再轉過臉,正見那姑娘扶着她才被釋放的那位叔叔走向官衙對面熱鬧的街市。

也不知為何,忽然之間,

他想起了那位遠在玉京的忘年之交。

“夢石叔叔,您的腿沒事吧?”

商絨之前在人堆裏瞧見堂上的夢石時,他是跪着的,所以她并未看出他腿上有傷。

夢石因她這一聲“叔叔”而有一瞬愣住,随即他笑着搖頭:“只是才進牢裏時被獄卒打了一頓,鞭子剛巧抽在腿上了,也并未傷筋動骨。”

“我想過了,您如今已經不是道士,人前也不好再喚您道長,”商絨一邊扶着他走,一邊說,“以後我與折竹一樣,就說您是我們的叔叔。”

不遠處的樹蔭底下有一輛馬車,折竹看着他們二人走近,便放下了簾子。

但很快簾子又被人從外頭掀開,一片明亮的光線随之鑽入,那姑娘彎腰進來,他看見她耳垂上晶瑩的耳珰閃爍着剔透的光。

商絨一進來,便瞧見少年靠在車壁,面容蒼白神情倦怠。

“我來趕車。”

夢石掀簾瞧見他,便問:“可是要回桃溪村?”

“先去客棧。”

折竹坐直身體,淡聲道。

“我們不走嗎?”見夢石放下簾子,商絨轉頭來問他。

“他既是自己堂堂正正從官衙走出來的,我們又為何要急着離開?”

折竹漫不經心道。

這一刻,夢石隔着一道簾在外拽動缰繩,一時辘辘聲響,馬車輕晃。

商絨坐在他身邊始終覺得有極淡的血腥氣在鼻間萦繞,她忍不住盯着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又伸出手指輕觸他的衣袖。

指上毫不意外地添了些濕潤血跡,她立即将一旁的包袱打開在其中翻找出傷藥來,“至少要先止住血。”

折竹傷口再撕裂他也不覺疼,只是會覺得疲累些,他也懶得理會,但商絨卻擔心他傷口反複撕裂會加重傷情,此時便去解他的躞蹀帶。

“商絨。”

折竹才要用手腕去抵住她的手,卻還是晚了,她已經摸到了蹀躞帶上的金扣。

馬車搖搖晃晃,簾子被風吹起,少年看着她的眉一點一點地皺起來。

“真的有點疼。”

商絨舒展手掌,擡頭望他。

“我不是早與你說過,不要随意碰我?”少年的眸子漆黑,猶如幽深的淵,“馬車上沒有水,你只能先忍一忍。”

金扣上不過是被劍柄沾了些許,此時商絨也不是很疼,只是輕微刺痛,她抿起嘴唇,趁着他此時不能來握他的手,她勉強扯開他的衣襟,隔着被血浸透的細布,将藥粉草草地往上敷。

她靠得很近,折竹不由撇過臉,躲開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而他呼吸起伏間,她的一縷發輕輕掃過他的鎖骨。

輕微癢意。

可他的手指卻無聲地蜷縮收緊。

随即他目光垂落于那攤開的包袱裏零散的物件,除了糖丸傷藥,以及面具盒子,便是一些金玉首飾,衣袍裙衫。

“你的珍珠都送人了?”

忽的,商絨聽見他的聲音。

她也沒有擡頭,只輕應一聲,道:“我偷偷塞進明芳姑娘袖間的暗袋裏了。”

田明芳要離開蜀青,應該會很需要那些珍珠做盤纏。

折竹才要說些什麽,卻不防一縷輕微的,柔和的風拂過他的手臂,他脊背一僵,垂下眼簾,看見她鼓起的臉頰。

在南州的那座山野院落內,她也是這樣。

他屈起指節,輕敲她的額頭。

商絨一下擡起眼睛,悶悶地解釋:“我知道你不疼,我是在吹我的手。”

到了客棧,夢石便先要了一盆水來讓商絨淨手,而他則替折竹重新清理了臂上的傷口。

三人再聚在一桌吃飯,已是十分不易。

“折竹公子這已經是第二次救我,”夢石端起來一碗熱茶,“我以茶代酒,在此謝過公子大恩。”

檐外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雜聲不斷。

“也是你自己抓得住機會。”

折竹敷衍地擡了擡茶碗,抿了一口。

“那譚介之倒是一心記着我救了他又替他接骨的事,所以在牢中花錢照應我,我倒也沒吃多少苦,就是那胡林松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猶猶豫豫的樣子,我瞧着他定是知道些內情的,”夢石跟飲酒似的将一碗茶喝了個精光,“多虧公子你找人來牢中提醒我,我略施了些小計,便使得譚胡二人深信當日在桃溪村竹林內摔下山徑,是那錢曦元妄圖殺人滅口。”

“如此一來,我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夢石搖頭晃腦一番,筷子輕敲碗壁,“胡林松便說出了他之前與錢曦元一同做生意,兩人賄賂地方官以求方便,但記錄了所有往來的賬本卻被錢曦元一人握在手中,胡林松此前不說,是擔心此事敗露。”

但折竹昨夜尋到了賬本,解了胡林松的後顧之憂,所以他今日在堂上才敢說出實話。

畢竟幫人藏屍的罪責,遠沒有賄賂官員來得重。

何況,他也信了錢曦元要置他于死地。

“那賬本呢?”

商絨擡起頭來問他。

“自然是交給岑老先生了,”夢石面上浮出一抹笑來,“他胡林松既做得這些事,我又憑何幫其遮掩?”

時至如今,無論是譚介之還是胡林松都不知這位救了他們的夢石先生,實際便是讓他們多斷一只手的人。

夢石行走江湖多年,也并非是從來純善,事事退讓之輩,他自也有他心黑的時候。

因夢石着急讓商絨尋個地方淨手,所以也沒細挑這客棧的不到之處,這裏即便是上房也沒有多的床榻。

夜愈深,商絨沐浴過後只擦了幾下濕潤的頭發,便躺了下去。

他們三人的房間并不在一處,中間還隔着其他的住客,商絨頭發濕着也睡不着覺,她索性起身扶燈而出。

橙黃的燈影隔着窗紗那麽一晃,屋內的少年頓時警醒地睜開眼。

商絨立在冷清昏暗的廊上,正遲疑着要不要伸手敲門,面前的這道門卻忽然被人從裏面打開。

她随之擡首,望見少年的一張臉。

“你離我很遠,我睡不着。”

她根本沒有說話,但折竹卻無端想起昨日清晨,在岑府樓閣之上,她對他說的這樣一句話。

這一瞬,商絨才要開口,卻見少年忽然側過身,而他那雙疏冷的眸子看着她,嗓音平淡:“進來。”

商絨幾乎不猶豫,她一下邁入門檻。

“頭發也不擦幹?”

少年借着她手中燭火,看清她濕潤的長發,那般濃烈的烏黑,更襯她一張面容猶如凝脂白雪。

“我太累了。”

小姑娘低垂眼眉,蔫蔫地對他說。

“坐過去。”

少年輕擡下颌。

商絨看了看他,便将燭臺放到一旁,坐到了床沿,下一刻,她見少年拿了布巾朝她走來。

她愣愣地望着他。

心裏已知道他也許要做什麽。

果然,他在她身旁坐下來,骨節分明的手指收起她所有的發絲攏在她肩後,用布巾慢條斯理地替她擦拭。

明明以往,她不論做什麽都有宮娥相幫,他并不是第一個給她擦發的人。

可是,

她盯着那一盞搖搖晃晃的燭火,心緒猶如被放置在那火焰上煮沸成煙的水滴。

他終于擦幹了她的頭發,眼底的倦怠毫不掩飾,他打了個哈欠,眼睛仿佛帶着潮濕的水霧般,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後腦勺,“睡覺。”

商絨如夢初醒,轉過臉卻見他起身在桌前坐下,她心知自己占了他的床,他就要在桌前坐上一夜。

“折竹。”

她站起來,喚他。

少年揉揉眼睛,一手撐着下巴來看她。

“我還是回去睡吧。”

她重新拿起來燭臺,說。

少年靜默地看着她轉過身,朝房門走去,幽幽暗暗的燈影映照他神情寡淡的一張臉,在她伸手觸碰那道門的一瞬,他忽然出聲: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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