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榮王妃

年輕的宦官頂着大太陽從長階底下跑上來, 在含章殿門稍微整理了儀容便邁步進去,恭謹地向紗幔後打坐的天子躬身道:“陛下,明月公主的車駕已到了禦街, 很快便要入宮了!”

淳聖帝自下朝後便一直在等着消息, 此時聽了他這話,一分喜色攏上眉梢,他當即睜眼,由身旁的宦官扶着起身,掀簾出來。

另幾名宦官拿着衣袍上前來要替帝王換衣, 卻被他伸手擋開:“告訴他們,直接讓明月的車駕到文定門, 她舟車勞頓, 一定累極……”

思及此,淳聖帝雙手叉腰來回走了幾步,再伸手指向那名前來通報的宦官:“德寶, 再讓人在文定門備辇, 便用朕的禦辇好了, 快去!”

“是!”

德寶已許久不見帝王如此時這般展顏, 他不由也面露笑意, 轉身便吩咐人趕緊去準備禦辇。

“陛下, 如今日頭正盛, 公主從禦街入宮再到文定門約莫還要些功夫, 您不如等個兩盞茶再去文定門, 也不遲啊。”

德寶小心翼翼地道。

“大真人何在?”淳聖帝卻問。

“大真人在摘星臺, 奴才已遣人去請, 一會兒他也會去文定門。”德寶垂首如實答道。

“陛下, 賀指揮使求見。”

适時, 一名宦官躬身進殿。

“賀卿來得正是時候,他可真是有一個好兒子,快,讓他進來!”淳聖帝懸在心頭幾月的大石落下,此時正是神清氣爽。

午後的驕陽炙烤着整個禁宮,紅牆碧瓦浸在一片耀眼的金痕裏,近兩千的禁軍護送着公主的車駕緩緩駛入宮門。

依照禮制,馬車入宮便要在宮門處便停下,但因有聖上口谕在先,故而馬車入宮後便直奔永定門。

自在城外見過敬陽侯府世子趙絮英後,秋泓只見公主紅了眼眶,卻沒掉淚,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只愣愣地盯着一處。

便連那落在地上的匕首,也是秋泓撿起來重新放到她手中的。

馬車在永定門停穩,商絨被秋泓扶着下去,一霎金光鋪滿視線,沒有一絲涼意的風吹拂她鬓邊的淺發,在如此強烈的光線內,她慢慢地擡起眼睛,看見不遠處那一行人。

帝王衣袍鮮亮,金線龍紋熠熠生輝。

在他身旁的,是胡貴妃與另幾位妃嫔,以及她們的兒女。

淩霜大真人一身月白道袍,臂上拂塵迎風微動,幾名道童躬身在側。

那麽多的人,像一片黑壓壓的影子。

商絨被秋泓扶着,猶如提線木偶般一步一步地往前,那片濃郁的影子更近,望向她的每一雙眼睛,都壓得她步履更重。

秋泓發覺她忽然停步,她便擡首望向她蒼白的面龐,輕聲喚:“公主?”

商絨卻好似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似的,慢慢地,轉過身去,她不顧刺眼的陽光越過那永定門,目光停駐在琉璃碧瓦的高檐之上。

烈日之下,不知名的鳥雀在晶瑩剔透的瓦檐展翅,它一扇一扇,琉璃瓦一閃一閃,緊接着,它轉過頭,紅牆高砌,卻依舊擋不住它的海闊天空。

眼睫微顫,毫無預兆的,商絨的眼皮重重壓下,身體也随之後仰倒去。

“明月!”

淳聖帝眼見她忽然倒下,幸而一旁的女婢秋泓反應極快,及時扶住了人,他也顧不上其他,當即下了階,快步過去:“快!傳太醫!”

黃昏時分,落日西沉。

商絨在一陣嘈雜聲中清醒過來,呆愣愣地盯着梁上的木雕洛神圖。

她已回到她生活了十四年的純靈宮。

“貴妃娘娘,公主還沒醒,您不能進去……”

伴随宮娥焦急的聲音,那朱紅殿門被人打開,夕陽的餘晖大片湧入,雕花殿門上映出一道雲鬓扶花,纖瘦袅娜的影子。

胡貴妃踏進殿來,她耳垂墜的紅寶石耳珰閃爍其光,她一雙眼睛輕擡,跟随她而來的宮娥立即上前去掀起那道素紗簾。

純靈宮的宮娥立即跑進來,卻又被貴妃的人攔住。

“明月公主不是醒着麽?”胡貴妃進了內殿,望見床上睜着眼的商絨,她紅唇輕揚,見商絨毫無反應,她精心勾描的彎眉一蹙,手帕輕擦頸間的細汗,瞥向一旁的幾名宮娥。

那幾人心領神會,立即上前去已最為強硬的手段将商絨扶起來,又鉗制住她的雙臂。

“貴妃娘娘!您這是做什麽!”純靈宮的宮娥鶴紫隔着一道紗簾隐約窺見其中的動靜,想要進去卻又始終被擋住。

“明月公主您是至淨至潔之身,妾是怕您在外頭的這段日子裏沾染些俗世塵埃,”胡貴妃十分敷衍地向榻上那位猶如幼獸般不斷掙紮的小公主,眼眉含笑地喚來一位嬷嬷,“原是份好心好意,還請公主莫要辜負。”

當今聖上育有四子三女,一個個的皇子公主,卻沒一個比得上這位從榮王府中抱入宮中的明月公主得聖心眷顧。

便連她這個貴妃,也需向她行禮。

“公主放心,奴婢只是驗一驗您的身子,很快便好。”那位年長的嬷嬷一笑,滿臉的褶痕牽動起來。

說着,她便挽起衣袖上前,吩咐人去解商絨的衣裙。

商絨驚懼地想要躲卻無處可躲,好多雙手抓着她,那麽多張陌生的臉近在咫尺,她們的笑,她們的輕哄都令她全身冷透。

“滾開!”

商絨奮力掙紮,她滿眶是淚,發了瘋般:“你們滾!”

“公主您莫要亂動了。”

那嬷嬷唉聲嘆氣,又命人去抓住她的腳踝。

“貴妃娘娘!您不能如此侮辱公主!”鶴紫的眼淚掉下來,嘶喊着。

“侮辱?”

胡貴妃聞言,輕笑一聲,“純靈宮的宮娥真是大膽,給本宮掌嘴!”

“是!”

那制住鶴紫的宮娥應聲,随即便狠狠扇了鶴紫一巴掌。

裏頭的事胡貴妃也不欲再看,反正那小公主才多大的氣力,她便想到簾外飲茶慢等,哪知身邊的宮娥才一掀簾,她才僅僅一擡首,迎面只覺一道碧藍的衣袖一晃,重重的一巴掌便打在了她的臉上。

如此大的力道,胡貴妃幾乎短暫耳鳴,她甚至踉跄後退了兩步,跌坐在地。

“肖神碧!你竟然敢打我?!”

胡貴妃揮開扶她的宮娥,不敢置信般,怒視來人。

那婦人有一雙與商絨極為相似的眼睛,卻偏偏冷極,猶如寒潭靜水,一張絕豔的臉,眉宇卻有一股子不沾塵的清傲淩冽。

她只一伸手,身後的女婢便上前去将內殿裏所有胡貴妃帶來的人全都制住。

“我打你又如何?”

她睇視地上那位發髻歪斜的貴妃,随即蹲下身去,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打量起她半邊紅腫的臉頰。

“榮王妃你大膽!竟敢毆打貴妃!”

胡貴妃的宮娥被攔着近不了貴妃的身,又見她如此舉動,便喊道。

“肖神碧你……”

胡貴妃話還沒說完,不防她忽然松了手,緊接着卻又是一巴掌打在她的另一側臉頰。

胡貴妃吃痛,驚叫一聲。

榮王妃由身邊的豐蘭扶着站起身,随即示意幾名女婢松開貴妃的宮娥。

“本宮要去含章殿見聖上!你這瘋婦!竟敢在宮中如此放肆!”胡貴妃被自己宮中的宮娥攙扶起來,咬牙切齒。

“我在宮中放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榮王妃神色淡淡,嘲笑似的睨她,“你不正因此,才來欺負我的女兒麽?”

“來啊,”

榮王妃輕擡下颌,“請貴妃娘娘滾出純靈宮。”

胡貴妃怒視着那明明已經四十多歲,卻還似三十歲一般,臉上無一絲皺痕,好似永遠那般孤高明豔的女子。

心中的妒火燒得厲害,可眼下,她卻只能生生咽下此番屈辱,喚來宮娥,怒氣沖沖地出去。

“這便走了?”

豐蘭瞧了一眼殿門。

“她臉上的紅腫明顯,正是她告狀的好時機。”

榮王妃看也懶得看,只待內殿裏那方才制住商絨的幾人小心翼翼地走來,她美目一擡:“站住。”

“榮王妃……奴婢,奴婢都是奉了貴妃旨意……”

那嬷嬷立即帶着幾人跪下,渾身抖如篩糠。

“可我這口氣還沒出完,”

榮王妃冷笑着,喚了人來,道,“将她們捆了,趁着貴妃去告狀的功夫,也将她們給我帶到聖上眼前去。”

幾人哭着喊着不肯去,卻仍被捆着出了殿。

殿中霎時寂靜下來,榮王妃到此時方才擡眼去看那榻上的女兒,她幾乎是呆呆地坐在榻上,抱着自己的雙膝,渾身仍在細微地顫抖。

“都出去。”

榮王妃對身邊人道。

豐蘭低聲稱是,随即帶着所有的宮娥與王府女婢出去。

榮王妃無聲走到榻前,這是她今年第一回 得見自己的女兒,才發覺她竟比以前要更瘦許多,這麽小小的一個女孩兒,蜷縮在榻上,一言不發。

榮王妃伸手,想觸摸她烏黑的發頂,卻不防被她躲開。

她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兒,她聽見榻上的女孩兒嘶啞的嗓音:“母親。”

榮王妃輕應一聲。

“我可以回家嗎?”

她沒有擡頭,聲音很輕。

榮王妃凝視她片刻,才道:“明月,你在這裏十四年,你皇伯父待你極好,難道這裏還不算是你的家嗎?”

“他好嗎?”

商絨終于擡起眼簾:“如果沒有他的默許,胡貴妃進得了純靈宮嗎?”

榮王妃沉默。

胡貴妃吹的枕邊風有用,即便淳聖帝再疼愛明月,他也依舊在意明月流落在外時是否清白有損。

“十四年,我好像沒有父王一樣,我甚至記不得他的模樣,”商絨的手指緊緊地揪住裙袂,“為什麽這一次,依然只有您來看我?”

“明月……”榮王妃輕皺起眉。

“我,”

商絨一雙紅腫的眼不悲也不喜,“究竟是誰的女兒?是父王的?還是皇伯父?”

“不可胡言。”

榮王妃的眼眉添了幾分嚴肅:“明月,你從來都是你父王的女兒,旁人能信那些風言風語,你卻不能。”

“我是你的母親,”她的聲線平穩而少卻幾分溫情,“難道在你心中,我便是那等罔顧人倫之輩?”

內殿陡然安靜許多。

商絨望着母親的臉,她一點也不溫柔,也從來沒有将她抱在懷裏安撫過,她永遠是這般冷靜孤清的模樣。

“母親,您可記得我的名字?”

她忽然問。

“你……”榮王妃一怔,不知她為何忽然這樣問,只是她才要開口,卻被打斷。

“我六歲時,他曾在青詞中夾藏一頁紙,他在信上對我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叫作商絨。”

“他承諾要再寫信給我,可這麽多年,除了那一封,他再沒寫過。”

“明月,”

榮王妃脊背直挺,仿佛儀态從來如此優雅,沒失過半分體面,“你父王亦有你父王的苦處,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我們送你入宮,是為了讓你活着,尊貴地活着。”

她仍喚她“明月”,卻不知女孩兒眼裏最後一絲神采也因她這一聲而悄然湮滅。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柔弱可欺,你的尊嚴,你的榮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護,我只盼你再長大些,別再如此軟弱。”

也許是想起來某些事,她又道:“我當初請旨讓薛淡霜入宮伴你,想來也是個錯,她的死,也是因她口無遮攔,與你無幹,我不想看你因她而一蹶不振。”

“為何您也這樣說?”

商絨的眼眶紅透,“是皇伯父,是他吃了丹藥發了狂!”

“我親眼見的!那是人命!她在我眼前從活人變成了死屍!為何你們一個個的總是與我說那不算什麽……”

也不知是壓抑了多少年的心緒在此刻頃刻決堤:“他殺了她!為了證明他身為帝王從沒有錯,所以淡霜姐姐就背上了謀害我的罪名!”

“明月,慎言。”

榮王妃平靜道。

“她因我而死,她的骨肉至親也因我而死……”商絨滿臉是淚,輕輕搖頭,“可您卻對我說,與我無幹。”

“薛濃玉謀劃刺殺你是事實,他薛家因此獲罪也是應該,”榮王妃嘆息道,“你若要繼續沉湎于那些沒用的愧疚裏,才是糊塗。”

殿外的天色逐漸暗淡,榮王妃望見她蒼白消瘦的一張臉,語氣更緩和幾分:“明月,出宮的時辰到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商絨恍若未聞,并不說話。

那道紗簾輕輕放下來,榮王妃被豐蘭扶着才要踏出殿門,卻聽簾內傳來那女孩兒嘶啞的,幹澀的聲音:

“請您代我……向父王問安。”

殿內再沒有一點兒聲音,宮娥鶴紫進殿,見公主坐在榻上動也不動,她小心輕喚,卻聽公主讓她出去。

鶴紫只得帶着其他宮娥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籠罩而來,殿外燈如繁星,映照于窗紗之上,夏夜的風也悄無聲息地潛入,牽動起那道素紗簾微晃。

商絨盯着手中的匕首好久。

忽的,

刀刃輕擦着刀鞘的聲音清晰。

——

榮王妃的車駕在榮王府門口停穩,豐蘭恭敬地将她扶下馬車,一邊往府裏去,一邊同她說:“奴婢看,公主此番定是在外頭被人教的……”

豈料榮王妃卻忽然伸手給了她一巴掌,打斷了她的話頭。

“王妃……”

豐蘭捂着臉,吓得不輕。

“我還沒功夫調理你,你倒是敢居功,”榮王妃清冷的眉眼不帶絲毫情緒,“我之所以讓你去跟着淩霄衛尋明月,是因你是個眼尖心細的,不藏事,淩霄衛究竟有沒有一門心思地找人你定會事無巨細告知我,你這回是陰差陽錯撞上了,卻還敢到我跟前來讨賞?”

榮王妃睨着她:“怎麽?是真當我不知道你去蜀青,是為了見你那親弟?”

“王妃恕罪!奴婢知錯!”

豐蘭滿頭冷汗,立即跪下。

榮王妃看也懶得看她,徑自往主院裏去。

書房中還亮着燈,門口的守衛一見榮王妃便立即垂首行禮,她踏進門去,一眼便望見那扇圓窗前,身着青灰道袍的中年男人。

他手中握着一卷書,聽見動靜也沒擡眼。

“今日過來做什麽?”

他問。

“怎麽?你竟全然不關心你的女兒?”榮王妃言語清淡,“今日我回來時,她要我代她向你問安,這還是十四年來頭一回,你說,奇不奇怪?”

榮王翻頁的動作一頓。

然而榮王妃卻沒什麽心思再多待,将這番話說了,她便由女婢扶着轉身離開了。

夜深人靜。

自榮王妃離開後,榮王手中書卷再未翻動一頁。

“她要我向你問安。”

他的耳畔不斷盤旋着這樣一句話,心內的慌亂便如一點點煮沸的茶水般,仿佛一瞬意識到了什麽似的,他神情大變:“絨絨……”

他強撐着忽來的眩暈,立即喚來一名近衛:

“快!快去找秋泓,讓她拿着王妃的牌子入宮去!”

“讓她快去純靈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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