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關于合同的內容,爸爸媽媽就說明到這裏了。”

梁谷雲合上文件夾,把夜燈調柔了一些,和蘇峻峰對視之後才再次看向他。

“寶貝,有兩件事,一定要聽好。”

“首先是,爸爸媽媽不希望你因為‘想要養家’之類的念頭,來做出這個決定。”

“咱們家不算特別富有,但供你讀到大學,甚至将來出國念書,努努力都可以做到,我們都還很年輕。”

蘇沉還在望着那一本厚厚的合同,仔細咀嚼着其中的每一段內容。

他太年幼了,理解其中很多複雜的概念都需要時間。

“第二件事是,無論是你選擇這個機會,或者放棄這個機會,我們都不知道這在未來幾十年裏會帶來什麽。”

也許是懊惱,也許是慶幸,也許有許多無法預知的傷害或者驚喜。

“但我們會陪你一起面對一切,責任,掌聲,後悔,任何東西。”

男孩點點頭,問出目前最關心的問題:“我要一個人留在那裏嗎?”

“不一定,我們走之前和蔔導商量了,這周末帶你先去劇組裏轉一轉,多了解了解情況。”

梁谷雲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來什麽,笑着說:“蔔爺爺還在時都談生意,但副制片還有一個大哥哥會陪你一起去,到時候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要珍惜這次小旅行哦。”

蔔願他們的确看出了這對夫妻的許多顧慮,沒有一味催促,而是提出了參觀劇組的邀請。

剛好明天是周五,請個假連着周五周六一起,可以在當地好好轉一轉。

他們有幾筆重要的投資還在談,臨時安排副制片人和蔔導的侄子全程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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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來的太倉促,搞得小朋友有點惆悵。

他花了好多時間做的作業都泡湯了,明天并不用交。

夫妻兩連夜收拾好行李箱,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還有點緊張,大清早找藥店買了好幾種暈機藥。

早上八點,豪華保姆車準時來到小區門口。

蘇沉推着小行李箱躲在父母身後,對一連串的突然安排有點不太适應。

司機剛欲從深黑長廂車上下來為他們拉門,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拉開了門。

秋末天氣略有些冷,但少年只穿了個短袖,僅是開門的一瞬間,勁瘦修長的胳膊露了出來,線條流暢猶如游魚。

他看向蘇沉時目光定了一下,似是端詳。

“請進。”

副制片和導演秘書連忙下車歡迎,小夫妻兩也是受寵若驚,雙方都特別客氣。

“半夜臨時訂票有點急,只剩下經濟艙了,抱歉抱歉!”

“哪裏哪裏,您各位客氣了!”

蘇沉直到看着行李箱被他們搶着搬到後面了,才再度看向那個大哥哥。

是之前給他藍莓糖的人,看起來像初中生。

他才四年級,不好判斷這藍莓糖哥哥到底幾歲,但本能地低低嗅了一下。

有煙味,不喜歡。

前往機場的一路上小孩的話都很少,主要原因是缺覺。

助理秘書別說暈車暈機藥,吃的喝的都打包了一大份,生怕哪裏照顧的不周到。

飛機目的地定位渚遷,國內第一個大型古裝影視城。

“早在2000年前後,那邊已經修了好幾片古城池、古戰場,方便各種影視劇集的拍攝,”助理把早已準備好的導覽冊遞給他們翻看,語氣有提前演練過的自然輕快:“現在好像在修民國街、歐洲街,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因為《重光夜》的緣故,我們拿下了整個B區,全部用于這部片子的拍攝。”

蘇峻峰正全神貫注地聽着介紹,忽然被小孩扯了扯衣角。

蘇沉在用求助的目光看他。

“怎麽了?”

小朋友癟着鼻子,瞧一眼戴耳機聽歌的蔣麓,又慘兮兮地看他。

蘇峻峰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可能是導演侄子身上有煙味。

“沉沉,我怕你等會想去廁所,你來坐靠近走廊這邊好嗎?”

小孩如釋重負點點頭,剛換好位置靠着爸爸歪頭就睡,都忘了惦記飛機起飛有多好玩。

副制片人眼瞅着助理秘書像導游一樣介紹完了當地特色迷人風景,适時咳了一聲,提醒蔣麓說點什麽。

他們就是怕成年人這邊态度堅決,特意帶了個親近的半大小子一塊陪同。

多講點劇組有趣的事情!

把沉沉的積極性興趣都調動起來啊!

現在不是悶頭聽歌的時候!!

咳一聲蔣麓沒反應,咳兩聲沒反應,到第三聲的時候蘇峻峰強笑着解場了。

“嗨,這位是蔔老的侄子吧?樣子看着有十五六了?”

“才十四,”副制片忙接話道:“他從小跟着家裏人跑劇組混場子,身上有點江湖氣,其實是很好很有個性一孩子,您別見怪。”

大概也是聞到煙味,副制片有意緩解下氣氛,連珠串地報了幾個知名影視作品。

“這幾部您大概聽說過吧,他都在裏頭演來着,可以說是從小被蔔導教大的。”

蘇峻峰第一眼就覺得這初中生很面熟,半天才反應過來:“噢噢,他是——”

“雖然演的都是些配角,最近才開始演男二,但這孩子可靈了,樣子看着是有點痞,但一進了片場,演啥像啥,三教九流都模仿的一模一樣。”副制片人笑容贊賞,一誇起來就停不住:“有時候在一部劇裏串好幾個角色,妝面一換氣質跟着變,大夥兒都沒認出來!”

蔣麓自上飛機以後就只是挂了個耳機裝樣子,他不擅長應付小孩子,蘇沉被安排着坐在他旁邊,他不習慣。

一直聽到這串誇獎,少年臉上才有點挂不住,把臉別到一邊悶悶道:“還行吧,一般。”

蘇峻峰讀大學時踢過好幾年足球,先看看自己的胳膊腿,再看蔣麓,轉頭看向副制片調笑起來:“看着練過啊,一副武架子。”

“可不是!四五歲就有佛山來的老師父帶着教了,”副制片伸手飛刀似得比劃了好幾下:“那家夥,飛檐走壁啊。”

蘇爸聽着好奇:“這孩子幹翻我要多久?”

梁谷雲一聲重咳。

蔣麓難得聽到這種大膽提問,伸手比了個五。

“喔!五分鐘嗎,真厲害!”

“五個。同時。”

“……啊哈哈哈哈。”

幾個大人本來提前撺掇了好久,以為兩個年紀小的孩子能相互聊到一起去,方便促進合作談成。

在蔔導的理想規劃裏,最好是下飛機前這兩孩子就友誼深化到無話不談,最好吃個午飯當場一拍即合簽了合同。

誰知道這兩誰也不主動理誰,距離不近不遠時還聊兩句,一安排坐在一塊兒全閉了嘴。

導演秘書生怕因為這事丢了飯碗,又不敢催蔣麓,膽戰心驚地繼續努力當好導游,一路上笑容不敢間斷。

蘇沉一路表情淡淡,對飛機沒反應,對五星酒店沒反應,房間裏的歡迎大禮包都沒有拆開。

完了,完了。

導演最看重的小孩搞不好簽不上了。

要出事,要出事啊!!

午飯後的間隙,秘書助理聯合副制片趁着蔣麓出去抽煙的功夫,把人給圍了起來。

“祖宗!!你幫幫忙啊!!”

“你知道你舅有多重視這事吧,他在談好幾億的合資才走不開,你得幫幫哥們姐們兒啊!!”

“麓哥!我管你叫哥了,你跟那孩子好好聊聊,說點啥好聽的哄人家笑一笑,煙咱回頭再抽!”

蔣麓本來沒這毛病,正是年少貪睡的時候被舅舅拎着成天拍夜戲,漸漸才開始抽煙。

少年比平時要緘默許多,等那幫人把好話歹話都講完了,才撚掉煙搖搖頭。

“讓他自己選。”

他擡起眼時,聲音不容置疑。

“入不入這一行,留不留在這裏,讓他自己看,讓他自己選。”

“我什麽都不想說。”

秘書捂着心口往牆上一癱,扭頭看着助理道:“回頭蔔老爺子要殺了咱,咱們一塊手牽手走黃泉路。”

後者已經是慷慨赴死的表情了:“好姐妹一生一世一起走,做鬼也做開心鬼!”

副制片人留也不是跑也不是,良久之後才伸出了手,壓力大到無以複加:“給我一根,我抽完了陪他們逛千陽影視城去。”

“今天好像是隔壁劇組拍宮廷劇的時候,有幾個場子要臨時通行證,都提前辦好了吧?”

“早打好招呼了,在我這!”

下午三點,一行人抵達影視城深處,下車即跻身于民國街巷與紫闕朱閣的交叉口。

五六百米外,正有浩浩蕩蕩的宮女排成長隊,在羽扇頂蓋的引領下緩步向前,走向靜谧的漢白玉階。

蘇沉剛一下車,看到的便是對面劇組的那一幕。

他的整個視野,全部世界,像是驟然站在了時光與命運的十字路口。

西北前街旗袍淑女在街頭含笑撐傘,東南後殿有仕女在芭蕉樹下婀娜漫步。

鬥拱飛檐之上,琉璃瓦流轉生光。

再一轉頭,又有駿馬揚蹄,踏過山林長風。

宮舍旁便是古巷,古巷外又是上林苑,上林苑旁竟然是渡船長橋。

江南塞北,皇室鄉舍,遙隔千裏千年的無數風物,如拼圖般緊密羅列,一切都真切又虛假到極致。

他瞳孔微縮,如同自此刻被宿命召喚,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一步走去。

那是一種電腦屏幕、膠卷照片都無法複刻的真實漩渦。

他置身此處,看見高空之上的飛鳥與搖杆,看見戰場古道上的滑軌機器,被吸引到快忘了要呼吸。

眼看小孩突然走向陌生的遠處,秘書下意識要上前引路,突然被按住了肩。

“不要打擾他。”蔣麓看着那個小孩的背影,聲音很輕:“讓他繼續往前走。”

“你們可以去別的地方逛了,這裏有我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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