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房間以後沒多久,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蔣麓本來在床上悶頭回消息,聽見動靜就支起身,看見蘇沉在給他塞小紙條。
小朋友字跡很清潤, 筆畫清晰, 還帶着稚氣。
“對不起, 下次一定記得,哥哥原諒我。”
……這麽點破事說什麽對不起。
蔣麓把紙條收了, 想想不能揣在兜裏怕被助理洗爛了,改放回行李箱夾層裏。
次日上戲,他給小孩遞了盒薄荷糖, 照常問了聲吃不吃,兩人對視一眼,默契知道這事過去了。
最近幾天拍攝的是, 主角組游歷哭鳥澤時救下一個被囚在水澤深處的少女, 是劇情裏濃墨重彩的一段。
元錦不僅讀過那條毯子,還讀過宮中禁書,記得天下每一處官方有記載的重光夜之地。
正如前文所言, 不是每一個有過重光夜的地方都能找到對應的人。
極少數願意被招安為朝廷命官,更多人選擇盡快逃走, 或者利用自己的異技設下狡兔三窟, 最終把存在痕跡都悉數抹掉。
當他們趕路去找蕭家遺老的時候, 恰好經過這一片哭鳥澤。
山苔覆泥, 鳥哭如泣。
這一帶盡是暗沼毒藤,有時到了晌午砂青色瘴氣都未完全褪盡。
他們放棄官道改走岔路,一方面是為了逃避追兵, 同時也是為了抄近路去找皇姐。
先皇後為熙延帝誕下一兒一女, 年齡相差三歲, 亡故之後女兒自請離京守陵,如同修佛般遠離厮殺之地,還一度想把弟弟也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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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事發突然,他們要在洪黨的人找到她之前更快救人。
馬車一路行至午後毒散才敢停下,幾人出來透風,忽地就聊到哭鳥澤也曾有過重光夜。
而且時間近到在兩年前,當時附近三個郡的老百姓都看見了,還指認出了同一個方向。
可這裏一向毒蟲走獸無數,官衙帶人過來搜尋了幾趟,跟上頭盤報,說估計是逃走了,沒找到人。
沼澤裏也有不少蓬頭垢面的原住民,靠捕魚捉蛇為生,也都搖搖頭說沒看見什麽人。
蛇骨婆婆原本在一旁生吃鴿子,從嘴裏摘了兩根翎毛出來,漫不經心道現在水底下就有個活人。
元錦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強作冷靜,但手背起伏暴露了此刻心情。
“在哪裏?”
“你們背後這片池沼裏,”蛇骨婆婆逗弄着在吃鴿子蛋的小蛇,瞥了他們一眼:“被困在最底下呢,還有氣兒,是個長頭發姑娘。”
姬齡面有戒備:“你不會在詐我們吧?”
“真要殺你,趁你打鼾的時候抹個脖子不就完事了。”佘老太太不耐煩道:“走不走了,再晚點天黑了。”
元錦伸手戳了下姬齡。
“你去救。”
“我是會凫水,”小将軍笑不出來了:“你看看這毒沼,我下去了還有命?”
“水裏沒毒,看着綠而已。”老太太已經在玩指甲了:“我的蛇下去探過了,藤口挺粗,你得叼着匕首下去。”
“你的蛇不能幫忙把她拖出來嗎……”
老太太擡頭盯他。
姬齡:“……”
造孽啊。
爹,你把這幾個祖宗都扔給我是為什麽。
單是為了拍這個開場,劇組就得廢不少的心思。
首先是蛇骨婆婆的扮演者,褚秋英得模仿活蛇進食,囫囵吞下一整只鴿子。
他們專門找了幾條蛇放在缸裏,觀察這些蛇的吞咽方式。
重光夜裏,天命賜福亦會改變體質,以及許多意想不到的桎梏。
蛇骨婆婆一夜之後身如蛇女,雖然雙腳靈活舌頭不變,但路邊貓狗遇到她都會弓背厲吠,鳥雀更是避之不及。
化妝組特意打電話去美國找外援商量怎麽弄,決定給她做個假喉嚨。
長蛇被透明玻璃繩綁好鴿子,被引誘着如同進貢般徐徐而來,吐着引信邀請同餐。
老婦人欣然接受,喉嚨的倒影都隆起如妖異,很快将美味吞了進去。
鏡頭再一轉,她已經在伸手往喉嚨裏摘羽毛了。
姬齡鬼使神差地遞了半壺水:“往裏順順?”
“不用,不過是有點渴。”
第二個問題,便是水下攝影。
姬齡脫掉外衣躍入水裏,找到被囚于水下的應聽月。
少女是當地苔族人,當晚獨自在沼中沐浴,卻被異光籠罩着失去意識,沉入深水之中,逐漸被族人忘記。
這兩年裏,她無數次想要浮出水面,但因昏迷時墜入暗沼藤蔓之間,腳踝被卡着掙脫不得,愣是無法脫身。
按理說,應聽月是被困在水裏的那個,應該最不好拍。
實際上演員小姑娘只要躺在被架好的玻璃缸下面,被道具藤蔓束縛着腳踝就可以了。
攝影鏡頭架在水缸正上方,透過波粼往來的水面去拍攝她的臉。
後者因為角色設定的緣故,壓根不用吐泡泡,舒舒服服躺着就拍完了一場。
但輪到蔣麓,就得入水景棚,在水下睜着眼睛拍三場。
“水晶棚這玩意,真是個麻煩貨。”老導演如是評價道:“但是賊好用。”
八年前《泰坦尼克號》火遍全球,據說導演就整出了全球最大水景棚,沉船之後的許多鏡頭都是實打實在水裏頭拍。
不只是演員本人,攝影滑軌、水下攝影機、打光燈等等一系列的工具都得往水底下摁,操作它們的工作人員同樣得穿着防水服呆在裏面,跟蔣麓一起一泡就是一天。
如果運氣不好,拍的不夠順利,第二天還得繼續。
導演提前交代了,叫蔣麓适應着在水底下睜開眼睛了游。
“水質你放心,大不了我們買幾百桶礦泉水倒進去,保你不感染。”
蔣麓叫苦不疊。
“我洗臉都從來沒睜開過!”
“要麽弄要麽換人,”老舅對侄子很冷酷:“別跟我說要替身,敢說這兩字我把你扔出去。”
“靠……”
他早提前四五天練習這個,但心裏就是有障礙。
聞姐你寫水下戲份的時候就不能考慮一下我嗎??
你稍微再愛我一點點行不行?嗯??
拖延的結果就是沒法下水拍。
導演當場拿了個臉盆過來,往裏頭倒了半盆涼水。
“給你三十分鐘,來。”
少年紮進水裏咕咚咕咚去了,留蘇沉裹着毯子在遠處等。
大夥兒都過去忙活了,蘇沉一個人默着臺詞,沒注意到身邊多了個小孩。
“你的命真好啊。”那個七八歲的小孩說道。
蘇沉沒有理他,甚至沒有從輪椅上下來。
不遠處就有插着座的按摩椅,誰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去那躺着休息。
“你看,連麓哥都得去水裏嗆着,你不用。”
那小孩露出嫉妒的目光,聲音有種細嫩的尖銳:“我看你很久了,你每天坐在椅子上頭,被人推來推去,說說臺詞就可以收工。”
“我媽媽說,你能賺好大一筆錢,但你連打戲都不會。”
蘇沉被他打擾到從情緒裏脫出來,喊了聲隋姐。
助理剛剛交合同去了,聞聲快步跑過來,推着蘇沉拉遠距離。
“小朋友你哪兒來的呀,先回去好不好,咱這兒拍戲呢。”
蘇沉還在想劇本裏的詞,低着頭繼續念着沒悟透的內容。
他像個裹着毯子的小火爐,每天要把幾千字的劇本,連同所有人的戲份都嚼碎悟透,別人一張口,他就得知道對方臺詞有幾句,自己什麽時候該說話。
哪怕是背臺詞時間不夠了,也必須得把其他人的次序全都記下來,避免進戲的分寸出錯。
他沒有時間和不認識的人吵架。
輪椅在道路上骨碌碌的轉,那個群演小孩不依不饒地跟過來。
“憑什麽?我哪裏比不上你?”
助理隋姐變了臉色:“你再鬧我直接叫保安了,這裏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蘇沉翻過一頁,在語氣沒想好的地方用熒光筆畫了兩道,終于擡起頭來。
“你不配,懂嗎。”
他開口時,語氣輕描淡寫,瞳眸與元錦一模一樣。
那小孩被看得後退一步,馬上就要發作起來,可還沒來得及被哭,又被蘇沉打斷了。
“我見過你,你當時在元錦組,離我三排。”
“第一輪,導演就把你掃了出去,明顯是年齡不夠混進來的。”
“後來你媽媽一直在劇組打點關系,給你找了個有臺詞的角色,讓你在這裏混着。”
小孩根本沒想到他什麽都記得,露出惱怒的表情:“你懂個屁!”
你知道我媽媽付出多少嗎?!
這麽多人,這麽多的辛苦,憑什麽只有你一個人能舒舒服服坐在這裏!
我不甘心,我就是要罵你,我恨不得把你推到水裏頭!
“我看過你演戲。”蘇沉嘆了口氣:“臺詞課你在睡覺,對嗎。”
演得很次。
他看得很清楚。
“你該慶幸不用跟我對戲,只拿了個簡單的小角色。”他平靜地給出建議:“早點回去上課吧,這裏不适合你。”
那小孩剛要爆發,有年輕女人已經沖了過來,一看見是蘇沉,登即換上谄媚的笑容:“我正找乖乖呢,原來你在跟沉沉哥哥做好朋友啊。”
那個叫乖乖的小孩臉都紅了,此刻被擠兌到有點發抖,在拿眼睛剜他。
助理低聲說了幾句,女人臉色一變,很快把孩子拉到一邊,又怕打擾別人拍戲,壓着聲音罵。
遠處角落傳來壓抑的哭聲,很快又傳來一聲耳光。
助理神情複雜,把蘇沉推到遠處。
她沒想到蘇沉會處理的這麽利落,根本不用她幫着開口。
“你……長大了很多。”
“也不是,”蘇沉放下劇本,揉着鼻梁嘆氣:“我也就在讀劇本的時候這樣。”
他平時顯得更內怯一些。
可也許是這個輪椅的緣故,也可能是他還穿着戲服,頭發都未曾放下。
有一半元錦的靈魂停留在他的身上,語氣譏諷,眼神戲谑。
這種來自角色的幫助……很方便。
要是在學校裏,他才吵不過這種人,早溜到家裏自己生自己悶氣去了。
水沼另一邊傳來歡呼聲。
“好了好了,準備拍!”
“蔣小少爺牛逼啊,這麽快就好!”
“叫個屁的少爺,”蔣麓哭笑不得:“我就沒見過哪個少爺有我這麽苦。”
他們換好行頭,一個猛子紮入水中,按着計劃往後繼續拍。
一看時間,才過了五分鐘。
應聽月被囚在水下,枯等到根本不知道時間流逝多久,像只被捆住尾巴的魚。
她看見有人叼着匕首自高處游來,顯然是要救她出去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姬齡頗為費力地鋸開繩索,抓着她的手腕帶她往上游。
氣泡如銀珠般漂浮向上,水面日光逐漸清晰。
應聽月爬出水面的一瞬間,劇烈咳嗽到像是要重新适應空氣。
她長着迥異于中原人的西南面孔,鼻骨低眼睛大,皮膚白的像是泛着光。
老婆婆見人撈出來才發現她只有十七八歲,連忙拿來毛毯姜茶,還生了一堆火。
但女孩哆嗦根本不是因為覺得冷,而是離了水。
元錦看在眼裏,眼見着她呼吸越來越微弱,胸口劇烈起伏地像要窒息過去,快速道:“把她放回去!”
“什麽?”
“放回去!”
姬齡還在幫她擰幹衣袖上的水,以為他瘋了。
“你見過魚吧?”元錦瞪他一眼:“再不回去她要死了。”
姬齡剛把人撈上來,這會兒一頭霧水地把人端了回去。
少女接觸水面的一瞬間,呼吸驟然放緩許多,哪怕臉頰還沒有碰着水,都表現出莫大的舒緩。
“等等……你說得有道理,”姬齡觀察着她的反應,以及身上苔族人風格的草綠裙袍,轉頭看向元錦:“我有個大膽的猜測,她呼吸已經不是靠鼻子了。”
老婆婆還在看太陽,嘆氣道:“不行就把人家放了,天晚了不好趕路。”
“你看——她現在只是背面接觸着湖泊,”姬齡把人又撈起來,一半浸在水裏雙腿懸在空中:“她現在還能正常呼吸,但是剛才帶到岸上明顯不行。”
“非常明智,”元錦撐着下巴看他:“所以我們把她裝在魚缸裏帶走?”
“……”
哪兒有這麽大的魚缸!
姬齡放也不是撈也不是,懷裏的姐姐終于把肺裏的水咳出來,氣若游絲道:“謝謝你們救了我……”
“你感覺怎麽樣?”少年不太适應這樣和異性接觸,抱着她的時候表情有點窘迫:“我把你放回去?”
“不,我是人,”應聽月也沒有明白發生什麽了:“我之前昏倒在水裏,醒過來就被藤蔓困在下面了。”
她支撐着坐起來,先是坐在水裏,然後一點點離開,直到再一次呼吸艱難起來。
姬齡看在眼裏,不斷确認她與水的接觸範圍。
“我沒有看到你身上有腮。”
“但是顯然,你只要接觸水,就可以呼吸。”
他摘了馬車上打水的銅盆,舀了一瓢水遞給她。
“你試着把手放進來,然後離開那裏。”
果不其然,只要她的身體有一部分泡在水裏,就能夠自如呼吸。
應聽月很快意識過來不對勁,露出祈求的目光。
“帶我走,求求你們。”
苔族對重光夜避諱不及,也是因為幾百年前有族人死于此夜,才舉家遷徙到這種無人之地,極力規避它的存在。
她現在回去,恐怕會被吊在樹上活生生絞死!
元錦遲疑不語,應聽月顧不上其他,抱着水道:“我能看見他們在做什麽,絕對能幫到你們。”
“他們?”姬齡訝異道:“你能看見什麽?”
“只要是我見過的人,我都能同時看見他們此刻正在做什麽,”應聽月惶然道:“像是有幾百扇窗子,我能透過窗子看見有人在哄孩子,在睡覺,在捕魚……”
“你們不要丢下我,至少把我帶出這個地方,求求你們——”
“我沒有拒絕的意思,”元錦終于開口解釋:“問題是,我們怎麽帶?”
“這有什麽,”姬齡半開玩笑道:“給她一個泡腳桶,在馬車上一路泡過去,有人問就說她在養生。”
佘老太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半信半疑道:“濕衣服行不行?手裏攥個濕帕子?”
應聽月快速搖頭,面露為難:“我剛才試過了,水太少了,呼吸好困難。”
“至少要一小捧水……”
“含着呢?你含上一大口看看。”老太太說話倒也不避諱:“反正有個瘸子了,再來個含着水的啞巴。”
他們取水來試,果然可行。
“那也不能讓人家不說話啊。”
“官兵巡查時含着水,平時把手泡在盆裏,就這麽定了,快走快走!”
這一幕戲殺青的時候,蔣麓還半開玩笑的給人家遞了個泡腳桶,拍完被導演敲了下腦袋。
“女孩子的腳古代怎麽能随便露!”
“人家不是少數民族……”
“那也得跟着你們回京城,下次自由發揮的時候想清楚了!”
距離收工時間還早,又趁着天氣好,他們索性帶着車隊去影視城的A景區拍外景。
那邊偏角有條随風搖擺的蘆葦蕩,很适合取景。
也不用設計什麽臺詞,元錦靠着窗看風景,姬齡叼着草葉趕車,不同角度來一條即可。
蘇沉在自家基地呆了三個月,都快忘了附近還有個其他劇組混用的地方。
等着架設機位的功夫,他下車眺望風景,看見有游客在沖着這邊拍照。
蔔導懶得管,也管不着。
這地方就這樣。
為了增加開銷,影視城每天都開放參觀,還接收着旅游團大批游客,劇組想要拉障礙鋪鐵皮,偶爾得付另外的費用。
實際上,即便是封鎖了一塊兒,也架不住人家去別的地方登高望遠,拿着望遠鏡再往你這看。
馬車駛過落日裏的蘆葦蕩,少年叼着草葉哼起小調,畫面渾然天成。
蘇沉半趴在窗邊,看見人們舉着不同的翻蓋手機對他拍照。
就好像他們在進行什麽舞臺劇表演。
他隐約記得,其他劇組的演員經常得在游客的幹擾下入戲。
穿着古裝說臺詞的時候,冷不丁看見遠處高樓有一群游客像看猴兒般指指點點,有時候閃光燈都不關。
……難怪蔔爺爺要自己買整塊地兒。
收工之際,隋姐過來遞水。
“馬上就是元旦了,”她提醒道:“我給梁姐他們訂了下周五晚上的飛機,問你有什麽要幫忙帶上的。”
蘇沉脫離社會許久,都忘了節假日的存在,仰着頭方便別人卸妝。
“要過新年了?”
“是啊。”隋姐笑道:“你也快過生日了。”
“不過,你爸爸媽媽打算過來陪你過除夕,他們明天過來看一下你,然後回去調班,估計來不及陪你過生日了。”
他終于反應過來,劇組要趕拍攝進度,所有人都會留在這裏過年。
好幾百人聚在一起看春晚,一起新年倒計時?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那麓哥呢?”他随口問道:“麓哥的爸爸媽媽過來嗎?”
隋姐幫忙擦着他眼尾的妝,溫和道:“以後最好不要跟蔣麓問這種問題哦。”
蘇沉愣了一下:“他家……離婚了嗎。”
“不太清楚,但最好不要問。”
業內八卦無數,一度傳過蔣麓是某個知名演員,又或者哪個商界大佬的兒子。
說不清是隐婚還是未婚先孕,但總歸是個忌諱。
蘇沉一時間并不糾結他家裏的事,而是想到那哥哥只能一個人過年。
哪怕舅舅陪在身邊,聽起來也好孤單。
跨年夜來臨之際,劇組辦了小聚會,安排大夥兒一起吃飯唱K,打牌玩真心話大冒險。
去的人有很多,還有人組織着一起合影,給彼此寫幾張新年賀卡作為回憶。
蘇沉本來也想過去玩,臨時被蔣麓帶去了六樓會議廳。
“有個劇本研讀會,”蔣麓難得連筆記本都帶上了,此刻欲言又止:“但是……”
小孩好奇看他:“你看起來很緊張。”
還沒等蔣麓說話,蔔老爺子守在門口招招手,爺們兩都是同一副表情。
……?
蔔爺爺你在緊張什麽??
在蘇沉認知裏,總導演已經是劇組食物鏈頂端了,連他都心事重重,難不成是出事了。
“是這樣,”蔔願重重地搓着手,沒有馬上給他們開門:“等會進去以後,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情況不對就撤。”
“我們要進去幹什麽?”蘇沉有種要進火場的奇異預感。
“劇本研讀會,”老導演顯然剛連着抽了好幾根煙,深呼吸時都有煙味兒從鼻孔噴出來:“是加冠禮刺殺的那場戲。”
“拍攝進度太快,時間提前了,等讀完劇本确定好細節,再過一周就開始拍。”
蘇沉微微睜大眼睛:“所有演員都在裏面了?”
“都在。”蔔願自己都不想進去,一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聽我的,等會他們哪怕問你,你也別說話,笑一笑糊弄過去,懂嗎。”
“好……好的。”
一打開門,左右兩排人大概二十來號。
核心演員坐在內環軟椅上,邊緣配角坐折疊椅。
核心位置空了三個位置,顯然是留給他們的。
這一場戲是這部劇的高潮,串起三個勢力,夾雜三條明暗線,是極難拍攝的群像刺殺戲。
文黨之首八皇子還有個親弟弟,排位十四,即将年滿二十,行公開加冠禮。
如今京城衆人佯作風平浪靜,竭力維持着皇室的體面。
這場加冠禮裏,文黨洪黨核心人物皆有出席,均是動了鴻門宴的心思。
現皇後意欲下毒,卻在宴會上意外小産。
一派人想刺殺熙延帝,另一派人想直接撕破臉殺了八皇子,但內部又争執不休,意圖軟禁他作為人質。
于此同時,姬齡也潛入其中,協助蛇骨婆婆隐秘下手。
劇本本身就涉及十幾號人的臺詞,而且重要人物全部出場參與厮殺,老戲骨來了不少。
蘇沉進屋子的第一秒,看見大夥兒都笑意平和,莫名嗅到戰争前一秒的火藥味。
他下意識想鞠個躬,被蔣麓捉了衣領,臨時改成揮揮手表達友好。
“前輩們好。”
蔣麓不着痕跡地松開他後頸,跟着點了下頭。
聞長琴坐在副主持的位置,喝光方酒杯裏的烈酒,示意服務生續杯。
“來吧。人齊了。”
國內沒有圍讀劇本的習慣。
蔔導當年受邀去美國拍戲,在那邊認識了這套規矩,感覺頗為不錯就帶了回來,漸漸成了習慣。
現在聽說日本韓國也經常這樣組織,每次拍戲時所有涉戲演員到齊,先把劇本系統過一遍,互相傾聽理解彼此的戲份,然後交流自己的想法和建議。
不過碰到粗制濫造的劇組,演員拿了本子直到要拍了才跟對手碰頭也是常有的事。
演之前甚至沒有對過走位,照貓畫虎演個過場,管他效果怎麽樣?
錢夠就行。
“第八十二場,第一幕,清晗宮。”
副導演臨時擔任旁白,衆人緊接着把臺詞順下來。
第一遍不用在意語氣情緒,通順讀完即可。
元錦隐藏在暗處,并不用說很多臺詞。
蘇沉坐在蔣麓身邊,更多時間在觀察他們每個人的反應。
他現在能辨認出在場許多人的身份,還抽空補過他們的作品。
小孩悄悄數着現場來了幾個影帝,幾個影後,掰着手指頭算還得加上哪幾位視帝視後。
大夥兒第一遍讀劇本都很克制,看起來只是走個過場。
等到最後一句旁白讀完,蔔老爺子深呼吸一刻,如同宣布戰争開始。
“好吧,都來說說,有什麽想法。”
年遲同江煙止交換了一個戲谑的眼神,演蛇骨婆婆的老太太率先開口。
“得揚着拍。越有張力越好。”
沒等她的話說完,演皇帝的老演員快速打斷。
“你瘋了吧,情緒得收着,暗流湧動才針鋒相對。”
“收着?”老太太眉毛都吊起來了:“全都收着?你再說一遍?”
“先不要考慮收放的問題,”許瑞平擡起手:“關于刺殺的時候,我有個想法——”
“前頭幾波人見面你們想怎麽搞?大夥兒互相笑笑還是臉上已經表露出來提防了?”
“提防,肯定有提防。”
“哎,你說話之前先想想前面的劇情可以嗎?”
“等一下!先聊收放的問題!”
蔣麓哧溜一下滑到椅子中央,被老導演看了一眼,又哧溜着坐好。
确實沒他們小輩什麽事,已經有人在掼茶杯高聲争執了。
蘇沉把椅子悄悄往他那邊靠了一點。
爺爺奶奶們吵起來……陣仗也太大了。
老太後在和現皇後争情緒設計,蛇骨婆婆在和老皇帝吵表演形式,七八個人已經把椅子扯到一塊争刺殺戲的先後順序,還有原著裏到底是誰先一步給現皇後和皇帝下毒。
“你清醒一點——”
“是你該清醒一點,這個戲就得這麽演!”
“拜托,平時我都很讓着你了,”老太太反手一指:“沒看見兩小孩在這嗎,你這麽演是要帶壞他們?你這麽影響他們将來孩子還怎麽好好演戲?!”
“我怎麽演了?我這是正統體系,他們将來考時戲院進了科班就得這麽演!我當他們老師也得這麽教!”
“迂腐!”
“胡來!”
被點名的兩小孩在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被人點名也就尴尬笑笑,絕不說話。
偏偏幾個派系的老演員都來齊了,單是摔不摔杯子都能吵到上頭,拿着劇本連翻幾頁就差把總編劇抓過來說理。
聞長琴也在盡力維持微笑,在旁邊兢兢業業捧哏。
“您說的對。”
“是,确實要往這方面考慮。”
“那也有道理,嗯,是啊。”
老導演早已碰到過這種菜市場吵架般的激烈場面,雙手撐着臉一言不發,被吵得腦子都要炸了。
在片場他還能虎着臉鎮住那幫小年輕,到這兒?哪個不是幾十年的老資歷,真要開口辯個高下才是瘋了。
“——所以那個時候情緒必須放出來,最好要哭出聲,老蔔你怎麽說!!”
“哭?不不不不,你想什麽,親哥哥出事當弟弟第一反應是哭?你把你自己代入進去!”
“代入?演到這絕對不能代入,要脫離劇本你懂嗎!”
老導演被輪着叫着評理,這會兒也就很謙虛地讓開,喝着茶擺擺手:“你們先聊着,我也想想。”
蘇沉假裝在記筆記,亂畫幾筆給蔣麓寫字條。
「咱不能出去玩嗎」
後者對着叫他們名字的老前輩笑了笑表示贊同,很快回了一行。
「不行。」
「我們又沒有決定權……」
「得呆在這陪他們吵完。」
顯然兩個小演員的存在非常影響好幾個前輩的語言發揮,本來有幾位就是派系對立的教授,已經在替各自的戲劇學院占場子了。
“布萊希特很明确地指出了——”
“去你的布萊希特!”
“蔣麓!蔣麓你直接說你将來去我們時戲還是他們央戲讀書!”
蔣麓予以僵硬笑容:“都可以……都可以。”
“那個,”有人試圖插嘴:“孩子還小,這麽早定表演體系不太好?”
“他是孩子啊!!□□!!小時候就教歪了大了怎麽辦!!!”
“我家孩子要是跟我說他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套鬼話信不信我直接就把他的腿打斷!打成三節!”
“嚯,那你真是個好爹。”
“別告訴我你沒這個念頭!!你可是燒過希區柯克錄像帶的主!”
砰的又有人砸了個茶杯,拍着劇本揚高聲音加入戰局。
“這兒的氛圍太好了,”聞長琴側耳道:“我有次還人情,幫忙去了個劇組當臨時編劇,誰管導演怎麽排戲,拍完收工大吉,巴不得早點下班。”
“有時候太好了也是一種糟心,”蔔老爺子聳聳肩:“你看我在這敢大聲說話嗎?”
“可不是,這才三十分鐘,”總編劇笑道:“我瞧着茶壺都空了四大瓶,開水房忙得夠嗆。”
直到跨年焰火如哨聲般尖鳴沖天,窗外綻出璀璨煙花,人們才陸陸續續停下來。
大夥兒聽着隔壁景區的新年鐘聲悠遠傳來,互相又碰了個杯,情不由衷地說了聲新年快樂。
“啥時候開飯?”
“嘶,是有點餓。”
“你要是剛才沒扯着嗓子對我噴唾沫,現在晚飯還在肚子裏。”
餐廳早已準備好夜宵多時,在門外聽着動靜愣是不敢進,這會兒才搖着鈴铛把餐車推進來,給大夥兒發餃子年宵蔥油面。
蘇沉要了碗熱乎乎的面,吃得心滿意足。
他不在意最後怎麽拍,因為有他們在,一定會拍得精彩紛呈。
能和這麽多前輩坐在一起,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
蔣麓咬着煎餃,想到了什麽。
“你好像快過生日了?”
“對,一月二十七號。”蘇沉眨眨眼:“你居然記得。”
“送你個禮物好了,”少年今天心情不錯,非常大方:“你想要什麽?”
蘇沉沒想到他會直接問,笑得眼睛彎彎。
“哥,你變親切了。”
“剛認識你的時候,看着挺拽的。”
蔣麓沉默兩秒,又別扭起來。
“不說算了。”
“你的餃子看起來好好吃,”小孩誠實道:“居然是三鮮餡兒的诶。”
少年悶悶看他一眼,給他夾了一個。
半晌把醋碟也推了過來。
“麓哥送我什麽我都喜歡。”
“……又是套話。”
小孩撓撓頭,試探開口:“我看見你在玩滑板。”
“行,給你挑個好的。”
他們碰了個杯,一塊看着煙花升到天際。
老前輩們推杯換盞,這會兒已經在勾肩搭背暢聊往事了。
不過也有人很快喝多了,又開始上頭。
“蔣麓沉沉,你們将來到底來時戲院還是央戲院!”
蔣麓露出僵硬笑容,桌子下拍了拍蘇沉。
“準備開溜了。”
“哎?”
“再不溜等着他們給你講課呢,走!”
作者有話要說:
曾經被某教授硬抓着授課兩小時理論課的蔣小少爺如是建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