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顏電人如其名, 做事輕快敏捷,利落好似飛電流星。
新導演進組免不了被非議審視一番,遇着好事閑人議論些是非, 更是讓人窩火。
然而這種情況沒有出現。
因為她來之後, 劇組即刻像滿帆的船, 在順着疾風高速運行起來。
蔔願行事雷厲風行,氣勢攝人要求嚴厲, 在他跟前做事一旦不小心就會被罵個狗血噴頭。
顏電很好說話,見人都是笑模樣,但她未成年時就在後廚打工慣了, 碰見劇組那些老油子不動肝火一樣使喚的動。
劇組這樣的地方,江湖氣太重,容不下普通女人。
一個地方越是偏體力勞動, 人群規則就越接近叢林法則。
所以重男輕女的規則層出不窮, 類似女人不許坐攝影箱,女人不許做這個那個。
劇組裏幾個刺頭還沒暴露身份,就已經被和顏悅色地叫去談話, 還各自領了一份新合同,具體內容未知。
她速度太快, 快到好像剛進劇組轉了沒兩圈就知道哪些人容易挑事, 哪些人不好使喚。
蘇沉有次在餐廳吃飯, 無意間還看見有老攝影過去給她敬酒。
背後發生什麽……很讓人好奇。
導演年輕又善于領導團隊, 好處來得很快。
蔔願去世直到江隼臨時接受善後的階段裏,劇組氣氛一直壓抑又封閉,眼看着像是泰坦尼克沉船時刻一樣, 四處人心惶惶, 還湧出不少悲觀的猜測。
——直到顏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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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奇跡般在一周內就修訂完成, 道具監修制作也大幅度縮短時長。
沒等六月末到來,全劇組都已經進入戰鬥就緒的狀态,每個人精神振奮,見面時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蘇沉悄然觀察之後,吃飯時跟蔣麓提起這件事。
“你覺得她做了什麽?”蔣麓扒拉着榨菜,也在學着其中的奧妙:“還有那幾份保密的新合同……也不知道她跟那幾個人都簽了什麽。”
“以我的思路,多半是威懾加利誘。”蘇沉剛舀了一勺蒸蛋,動作停下來:“但是……”
“但是以元錦的思路,”蔣麓注視着他,已有默契的會意:“她會觀察每個人到底想要什麽。”
有人只盼着養家糊口,那就給他高昂薪水,但要求絕對誠心的付出。
有人希望參與創作,那就安排他轉崗試戲,前提是幫忙調配好其他人員。
有人還在懷念老導演,索性讓他休假去懷緬吊唁,情緒發洩完了再考慮後路。
錢不是唯一的好東西。
人性太複雜,欲望的名字能有無數個。
顏電這個人,強就強在洞察力驚人,且精力也比常人高出太多。
蘇沉久久沒有放下湯匙,舀着那勺蒸蛋回憶先前的事。
他和蔣麓去會議廳的那一次,也是一小時內态度截然轉變,內心還生出許多想要跟她合作的念頭。
……如果演戲的時候能有她這樣的狀态,影響力一定很強。
蔣麓撐着下巴看他,也不勸菜要冷了,一俯首叼走了他的勺子。
蘇沉覺得他幼稚的好笑,索性又舀一大勺喂他。
身後突然傳來鈴姐的聲音。
“感情這麽好啊。”
經紀人抱着文件坐過來,示意助理給自己也端一份套餐。
“也打架,三天兩頭吧。”蔣麓懶洋洋道:“難得見他愛我一會兒。”
“談不上。”蘇沉拿指尖敲着桌面:“有時候也嫌煩。”
鈴姐心想剛才你們兩粘得跟小情侶一樣,這會兒反而開始撇清關系了。
她沒多細想,給兩人拿新定的排期表。
“六月二十一日開機敬香,二十二號正式開拍。”
“江老前輩先前不是讓你們即興演了段開棺戲,效果很好,顏電安排一刀不剪直接放進原片裏。”
“你的第一場戲就是嚴老的殺青戲。”經紀人抽出幾張概念設計的場景圖,給他看草圖裏的運鏡設計:“這場戲要你親手殺了文首輔,顏電叫我把這幾個美術效果圖給你,你參考着想想怎麽演。”
“殺人嘛……一抹脖子的事。”蔣麓還叼着蘇沉的勺子,在旁邊跟着湊熱鬧:“他都演了這麽多場了,熟手。”
蘇沉又支棱起來。
“我仔細看看。”
他明白電姐的意思。
怎樣在足夠有噱頭的故事上,設計出更驚豔的效果?
還能再創作些什麽?
蔣麓拉過凳子,坐得更近了一些。
“來,你把我當文尋敬。”
他解開領子,亮出弧度漂亮的脖頸。
“随便找根筷子當刀,比劃下你想怎麽殺。”
是豎着捅下去,橫着抹開血管,還是反手插得暴血而出?
蘇沉接過筷子凝神細想,做題般思索那一刻元錦的心情。
他一路逃過那麽多場刺殺,十幾年裏見證參與了皇權和文官的博弈壓制,幾乎是拼上父親和自己的全部性命要奪回帝王應有的尊榮。
可即便如此,還是死在文尋敬的暗算裏。
對世人來說,文首輔是三朝老臣,嘔心瀝血為國白首,是足以記入史冊的忠臣。
他書法墨畫皆是傳世經典,更有許多詩篇被人争相傳頌。
對元錦來說,文尋敬最好的身份是一具死屍。
一根筷子在少年喉前劃來劃去,最後收了回來。
“我得去找她問問。”
蘇沉起身時撂了一句,走得飛快。
眼見着搭檔連飯都不吃了,蔣麓啧了一聲,繼續扒拉自己的榨菜。
沒吃兩口,發現鈴姐還在看自己。
“怎麽?”
“沒怎麽。”經紀人嘆了口氣:“覺得你們兩這樣真好,還在不避嫌的年紀。”
“再過個兩年,未必會這樣了,且珍惜着吧。”
蔣麓沒當回事。
“我跟他得有十年的交情。”
當下五年,未來五年。
搞不好就是一輩子的老友了,避險個鬼。
另一邊,蘇沉跑去敲顏電的門。
導演正在敷着面膜打游戲,是助理過來開的門。
蘇沉剛要說話,就聽見房裏傳來嘹亮女聲。
“PENTA KILL!”
“好!”顏電扔了鼠标啪啪啪鼓掌,鼓完掌繼續上陣殺敵。
助理讪笑一下:“這不是休息時間,有啥事嗎。”
蘇沉也是被這聲音打斷了一下,懵了兩秒。
……居然還有這樣的導演。
他回過神來,說自己有問題想請教。
到底社會經驗不足,有些事情不是靠空想能解決的。
助理快步過去說了,笑容還是很尴尬:“馬上……快打完了。”
“還有十五分鐘——你給他拿瓶水。”
“哎哎,好!”
等一局打完,顏電摘了耳機,走進客廳時伸了個長長懶腰。
“說吧,什麽事?”
她看見蘇沉坐得規矩乖巧,噗嗤一笑:“放松點,我又不是你的教導主任。”
蘇沉勉強放松了些,暗暗羨慕她的灑脫自然。
他大致講了來由,又講他們對她的觀察。
顏電的服衆,以及元錦的馴衆,某種情況裏異曲同工。
他要搞明白這一點,把思路打通。
聽完前後,顏電笑着點點頭,自己擰開可樂倒在杯子裏,又接了滿杯的冰塊。
搖晃起來叮當亂響,很有夏天的感覺。
“我說一個概念,你就懂了。”
“以德服人,和以威制人,有時候需要并行。”
蘇沉啊了一聲,坐直很多。
“我第一次進劇組打雜的時候,記得很清楚,當時編劇頭子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大家叫他猛子。”
顏電回憶道:“他手裏管七八個編劇,男的女的都有。”
“猛子很瞧不起女編劇,動辄斃人的稿,再找借口扣錢,嘴裏不幹不淨。”
“碰到這種人,你再有德行,再恭敬忍耐,他也不會把你當回事。”
蘇沉聽得皺眉:“你當時怎麽做的?”
“很簡單。”新導演笑得坦蕩:“我直接當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寫的本子甩到他面前。“
“論質量論效率,我能碾壓同組的所有人。”
“所以我直接警告他,你丫最好給我放尊重一點,看清楚我寫的是什麽再擺架子。”
“如果是我寫的不夠好,我認了,自己走人。”
“但如果是你想趕我走,那我告訴你,吃虧的只有你和你劇組,以我的能力在任何地方都能活。”
蘇沉聽得眼睛圓圓。
她好橫啊。
“為什麽要當衆,就是為了在人前震懾他。”顏電平靜道:“我當時表現得非常強硬,像是身後有很多後臺背景,其實我那會兒什麽也不是。”
“可如果連你自己都沒有骨氣,別人更不會高看你一眼。”
蘇沉握着劇本,沉默許久道:“說回元錦……他當着群臣的面殺了儒生們仰仗如開山祖的文尋敬,也是為了震懾住衆人吧。”
“我讀到這裏的時候,感覺很爽,是那種解氣的爽。”顏電接過他批注好的紙頁,溫和道:“第一遍的時候,只有報複的快感,還沒有品出來更深層次的內容。”
“元錦殺首輔,殺的到底是什麽?”
她俯首注視着被圈畫批注的每一行字,聲音沉下來:“殺的是一個象征。所有人心裏的象征。”
“文尋敬是一個人,也是三朝以來對皇權的壓制。連元錦的父親都沒有預料過,這一步險棋最終真的能成。”
蘇沉聽得入神,探究道:“我想過很多種法子,刀該怎麽捅進去,或者是掐着他還是壓着他……”
顏電思考片刻,突然道:“你罵過你爸爸嗎?”
“……沒有。”
“罵過校長嗎?”
“沒有。”
“要的是這種類似弑師的感覺。”
顏電溫和道:“他是威嚴的,高貴的,是群臣之首,是書畫宗師。”
“你要在所有人面前抹殺掉這樣的存在,想拍出最真實的效果,就要有最真實的心态。”
這番話直接烙進了蘇沉的腦海深處。
他以前很少和人深刻讨論情節的揣摩,此刻的每一句都讓人身體發熱。
天賦才能被充分鼓勵發展的快樂,真是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