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勝利
吉娜購物類似血拼。我已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女人,情緒經歷羨慕嫉妒恨最終變成接受。喬曦仿佛注定一生都沒辦法這樣購物。當她有這種奢望的時候,她沒有這麽多錢。後來她有機會有這麽多錢,但她已經遭逢諸多巨變,不太情願的放棄了。
吉娜買了名牌牛仔、短裙、長裙、印度風格的圍巾兩條,手袋,看上一對人字拖樣式的涼鞋,穿上覺得舒服,就一下子買了完全相同的兩對。對此她的解釋是,鞋子跟衣服不一樣,鞋子沒辦法将就,難得碰到好鞋,就買多一對。
經過哈根達斯,我們進去又出來。每人手裏一個筒兩個球,我選了卡布奇諾和巧克力,她選了黃桃和杏仁。我們一邊舔一邊在水晶般的購物天堂裏晃悠。
她忽然在櫥窗旁站定,仿佛遇到什麽開心的事情,“曦曦,快來看,這套衣服簡直就是為你量身定制。”
我轉回身看過去。粉色白點馬丁靴、深藍牛仔熱褲、黑白相間水手領t恤。
“吉娜,其實我已經沒有那麽青春了。”
“曦曦,我們還有大把年華裝嫩。”
“吉娜,它們太貴了,是我三個月工資。”
“我先替你付。你可以慢慢還。我不着急。就算你仍然不同意,我也一定要買下來給你,曦曦,當做見面禮物也好。它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吉娜徑自走進去,我只看見她潇灑的掏出卡,并且對導購小姐指指櫥窗的模特。
我開始羨慕麗麗了。她擁有吉娜這樣的姑姑。
對于我們在吉娜的超大卧室裏的超大床上化妝一事,麗麗像動物研究員一樣看着我們。
“覺得奇怪?”我問她。
她搖搖頭,“沒有,我的臉愛出油,不能化妝。所以很羨慕可以化妝的女孩。”
我也搖搖頭,“麗麗,化妝才敢出行的女孩都羨慕你。”
吉娜正在給我上眼影,“所有的道理我都已經講給她聽了。她紙上談兵絕對是大将。但一件事情想要真正明白,知曉再多道理都沒用,親身實踐一次反而全部通曉,是不是啊,老處女。”
麗麗撅嘴,“又來了。”
我表情維持,“我嘗試某件事之前總是試圖先去發掘很多道理很多原理感覺自己通透之後才付諸實踐。但是,切身例行之後發覺,有些事不嘗試就好奇,嘗試了就後悔。”
“譬如說?”麗麗問。
“和毫無感情的男人上床。”吉娜回答。
“暈。”麗麗叫,急着退回自己房間。
“也不知道誰嚷着要和我一起看□□的,都看了好幾部了,這會又裝純了?”吉娜笑道。
“我那是為寫作取材!”麗麗大叫,徹底離開。
我和吉娜相視而笑。我們也曾有那樣的年代。然而已經過去好多年。
“唉,我多麽希望我的初夜是獻給了梁斌。”吉娜嘆道。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不妨多許幾次,也許會成真。”我對着鏡子自己上口紅。她有十幾只口紅。我選了透明的粉色。
“哈哈,”吉娜開懷笑,“這是不可能的了。時光已經穿越了我們。”
我上好口紅,對着鏡子左右看看,“吉娜,這妝化的真好看,化了跟沒化似的。”
吉娜又大笑。仿佛她能被任何一句話逗樂似的。
我們去了這個城市久負盛名的一家酒吧。吉娜刷卡,得來一只洋酒。是夜喬曦青春靓麗到前無古人,但站在吉娜旁邊,依舊像個小跟班。女人的氣場需要財富和時間的雙重打磨。這兩樣,喬曦都沒有。她目前所擁有就是為數不多的青春。
“你看看這裏的女孩子。”吉娜說,“她們什麽都沒有,只有為數不多的青春。但是青春多麽好,多麽好。”
“她們來這裏為了豔遇一個富二代,或是富一代。然後改變命運。”我說。
“改變命運,光進步還不行,需要進化。”吉娜說,“我曾經也在這樣的場所裏流連,渴望一個男人改變我的命運。”
“但這件事其實要靠運氣。”我回答,“這個世界擁有這種運氣的女人非常少非常少。”
“很多女人帶着夢想來到這個城市,但是直到離開,也一無所有,你知道麽,曦曦。”
“我知道。”我又一次回答,“很多男人也一樣。”
吉娜看着我,“你這麽小,就已經通透這麽多道理。”
“其實我有時候寧肯希望自己蠢一點笨一點簡單一點,這樣也許會快樂一點幸福一點。我并非在誇自己,你知道,有些人仿佛就要承擔比別人沉重得多的心事,或者你說的,命運。”
“我的麗麗也這麽說。我有時會後悔,把人生的種種醜陋提前告知她。但後來我又想,她有我這樣的姑姑,我要教給她這些,這或許也是命,是注定的。菩薩這樣告知世人,事必歸正,因果循環。”
我認真的聽,又認真的點頭,“也許我應該跟着你去見一見你的信仰。”
“好啊,我每月初一必定要去天後宮燒香,下一次你跟我一起來。”
“好。”
我的“好”字剛剛結束,吉娜的手機一亮,她接起電話,轉身向後招手,就看到型男塔倫向我們走來。
他身旁走着另一個人,我認識的人。張南。
世間之事如此巧合,果然毫無邏輯。
吉娜見到塔倫,潇灑的用中文打招呼。張南對待塔倫亦極為平常的态度。深受中國教育殘害、始終處于低級階層的我則不同,常常忍不住要關注這位外籍人士,仿佛等着給出格外的優待同照顧。
曾經有點小清高常在公司各種會議上冷眼旁觀別人勤手勤腳,于今已被磨圓。不再克制這股奴性。
譬如他伸手,我已察覺他要取紙巾,便代為取之。他一擡臂,我已先一步執起洋酒倒進曲型瓶加冰輕晃然後将所有人面前的玻璃杯加滿。
張南冷眼看着我,白皙的臉沒有顏色。
吉娜只是笑,趴在我耳邊,“你花癡啊?”
我意識到,趴回去,“沒有,服務員條件反射。”。
吉娜但笑不語,轉頭與塔倫喝酒。
我舉起酒杯,想與張南碰杯然後來個潇灑的一仰而盡。不料富二代客氣疏淡一笑,搖搖頭。
我低下頭,百無聊賴,自己默默喝了一口。然後扭頭查看人生百态,逡羅各色美女帥男。
彼時,節奏感極強的音樂響起,舞池裏搖擺的腰肢最為惹人注目。一亞洲非中國男蜜色肌膚,動作漂亮,肌肉遒勁。我長時間的注視,換得他秋波一枚。
我嫣然一笑,學他的動作,随音樂擺動。那老兄邊跳邊走出舞池,來到我身旁,伸出手邀請我。
我瞥見吉娜與塔倫正無言情深,于是喝光杯中酒,将手放去他手,随他舞步去到舞池。
音樂勁爆,他壓低高大的身材極力配合我的節奏。我跳的興起,滿頭大汗。中途他俯身到我耳邊,“You are hot。”
“And you, too.”我嫣然回答。
一曲終了,彼此微笑點頭,我回到座位,口渴,酒杯恰巧已滿,于是仰頭大口喝。
張南靜靜坐在高凳上,餘光瞥我,我已發覺。自發倒滿酒,又一次舉杯相邀,不料富二代又賞我客氣疏淡的笑,外送搖頭。
無可避免,心裏有些異樣。被男人拒絕的女人,無論是怎樣一種拒絕心裏都不會好受。
我默默喝酒,三杯已過,可以瘋狂。
跑去舞池,用力跳,跳到心仿佛要跳出來,然而它畢竟被困在我胸口。于是我繼續用力跳,最終感覺不到它在跳動。上前搭讪的人形形□□,有看上去剛剛拿到身份證的男孩,有很矮小卻很禮貌的男人,有一對動作僵硬的情侶或該夜搭讪成功的臨時情人,有跳舞火辣的女孩湊過來,也有胡亂扭動的年紀一把的熟女。有不懷好意的男人湊過來就把手放去腰側,喬曦轉身轉移陣地。看上去來者不拒,于是招來各色來者。
我沒有從他們身上看到各色人生,只是覺得那麽快樂,我們這群白天忙碌在犄角旮旯裏的人,在這個舞池裏獲得平等與釋放。
未知何時,一個醉酒外籍男人忽然靠過來糾纏,無論怎樣明顯的拒絕他全當做沒看見。我只好停下來,明确的表示自己的态度,然後往外走。他卻忽然大力拉住我手臂,使我害怕得掙紮想要掙脫。
親愛的們,改革開放之後,很多外籍精英男人湧入中國投資或是尋求市場。但是後來,也湧入了很多垃圾,因為他們發覺中國人特別慣着外國人,甚至毫無原則,中國女人也特別慣着外國男人,甚至毫無原則。
好吧,讓我回到現場。
我并不是第一次意識到,男人的蠻力其實無法女人無法抵抗。至少有那麽幾次,我都強烈的發覺過。
第一次和梁家彬吵架,我背起背包想要離開的時候,他握住我雙臂阻止我。我以為稍微用力就可以掙脫這個始終溫柔待我的男孩,然後我發覺男女之間力量的懸殊是多麽大,我幾乎連動一下都不能。我因為委屈和屈辱流下淚水,他也許因為心疼和內疚濕了眼眶,然而遒勁的雙手鉗住我一刻不曾放松,他幾乎哭着說,“寶貝,你要是這麽走了,叫我以後的幾天怎麽過。”
分手後第一次酗酒被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帶回去,他企圖在客廳的沙發上為所欲為。我以為開口拒絕就會讓這個之前極盡紳士的男人清醒,然後我漸漸發覺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梁家彬才會在我喊停的時候不顧一切的強迫自己停下。處于那樣的境況,被梁家彬慣壞的我終于開始學會智慧的與強大的男人周旋。那需要智慧,需要智慧。然而一個女孩也許可以生而聰明,智慧卻只能從實踐中獲得。我利用女人的眼淚、哀求,聰明的溫柔,來完成智慧的逃脫。從此再不敢對男人發出這種自不量力的挑戰。從此無論喝到多麽爛醉,腦子也始終清醒。
此刻,我尚不知該發揮哪一種智慧來對付這個醉酒的蠻橫的男人,直到張南站在我面前。
他握住了醉酒男人的手,以一種友好的握手的姿态,然後趴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幾句,男人亦然,來回兩次交談,男人搖搖晃晃的握住他手,鄭重的shaking and shaking。
張南把我帶回座位之後,趴在我耳邊講了一句話。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我擡頭看着他,笑笑,“謝謝。”
他移開視線,轉身離開。我目送他的背影,覺得雖然很瘦然而形狀美好。
此刻我才發覺,不知何時消失掉的吉娜和塔倫沒再出現。并且在我接下來等待的一個小時裏也沒在出現。
我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沒帶錢,手機放在吉娜車上。一無所有的喬曦,忽然惶惶的,雖然她已經一無所有很多次,但仿佛每一次都沒有習慣,都異常無助失措。我來來回回在出口和舞池裏逡巡,甚至去了停車場,試圖找到吉娜,我有點不太相信,她就這樣把我抛下了。
我需要一只手機,聯系到任何可以解救我的人。
然而我甚至借不到一只手機,我發現似乎一瞬間所有人用防備的眼神看着我。
我問自己,這是心理作用嗎。
與我跳過舞的肌肉男發覺了我的處境,他從舞池的高臺上跳下來,來到我身邊,并且把手機給了我。
“我看到跟你一起來的朋友。她開車走了。和那個外國人。那個男孩搭的士走了。”他用英語說,然後又改成漢語,“你可以用我的手機。”
我滿嘴謝謝,接過來撥自己的號碼。沒有人接聽。我懷疑酒吧裏的信號,于是帶着他的手機跑去外面,電梯口,依舊沒有人接。
然後我安靜下來。
我知道我應該開始想辦法回去宿舍裏暫時屬于我的那張床上,而不是在這裏思考吉娜為什麽突然丢下我。
我無法想起任何一個人的手機號碼來求助。angela,王樂,或者羅霞。我胡亂按了五次都不對,不是空號就是無人接聽。唯一強迫自己記住的用于回答客人提問的餐廳電話撥了三次無人應答。我在淩晨的風裏冷得只哆嗦。
我可以從頭到尾背誦前後《出師表》一字不差,卻記不住一串不太長的數字。
似乎天生對數字不敏感。我的數學成績從高中開始就永遠不及格。回答不出數學老師的問題經常被罰站。
梁家彬已經要求過很多次,要我背下他的手機號碼,他總是說,寶貝你一定要記住啊,如果哪一天你突然丢了手機,很害怕又找不到我了怎麽辦?
在一起的日子裏,很多次約會當中,他像老師一樣突然抽查我背誦他的手機號碼,然而沒有一次我能完整無誤的記住。他總是嚴肅溫柔的批評我,然後哄我多背幾遍,始終不能成功。最終他也只好放棄。你不用心啊,寶貝。他說,你對我不夠用心。
此刻,我站在露臺,心中突然湧出一串數字。13517937527。這是梁家彬的手機號碼,它們忽然湧現,仿佛一直刻在那裏,只是蒙蔽了灰塵,我從不曾像這個黎明一樣,将它看清。
我感覺自己幾乎開始發顫,然後按下了那串數字。
我焦急的等待,等得靈魂都開始彎曲,然後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我忽然趴在露臺的圍欄上,不可自抑的大哭。
這個我回想了很久都不敢撥出的電話,這串我珍藏在內心深處的數字。
“如果哪一天你丢了手機,很害怕卻找不到我了怎麽辦。”他的聲音響在耳邊,猶如昨天。
我沒有丢掉手機,而是丢掉了我的梁家彬。我也許餘生都無法再找到他。
我在寒風中哭了十分鐘,然後擦幹眼淚,我忽然想到了辦法,這個辦法這麽簡單,我竟然一直沒有想到。我決定打的士回去宿舍,然後請司機稍等,上樓拿錢再下樓付錢。
我開始往酒吧裏走,要把手機還給主人。我一邊走一邊想,的士司機如果信不過我,我是不是應該要押個什麽東西給他呢?我身上除了衣服鞋子什麽也沒有。
肌肉男依然在舞臺上跳舞。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我是個大騙子,專門騙人家手機。只要在中國生活一段時間,這種事不親身經歷也會有所耳聞。他竟這般信任我這個陌生人。
我跑上舞臺,将手機還他,雙手合十,虔誠表示感謝。
他幾乎也立刻照做了我的動作,大大的笑容,露出潔白美好牙齒。哦,那麽整齊,就像梁家彬的牙齒。
我走出去,下電梯。
感覺冬天來了。空氣那麽冷。我穿着短褲穿行在夜一般的淩晨裏。
忽然聽到高臺上有人喊,“Hey, hey!”
我擡頭,竟又是肌肉男,他搖着手機,向我大喊,一半英文一半漢文,“你的朋友回電話過來,我告訴他你在這裏,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說讓你等着,他馬上過來接你。你要不要聽電話?”
我擡頭,臉上的肌肉不自覺抽起來,有些緊張,告訴自己不要期待卻偏偏又生期待,我摸着自己的臉大喊,“他是誰?”
肌肉男對着電話嘀咕幾句,然後沖我招手,“Her name is Angela.”
那一刻我忽然流淚并且微笑,“And what is your name, man”
“Haha,”我聽到他的笑聲,來自高臺之上,“Victor,and in Chinese,勝利。”
“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勝利。”我大喊。
站在臨街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裏,四十分鐘後,angela高亢清亮的聲音在整個街頭震蕩,“曦曦——曦曦!曦曦——”
這是我聽過的最美好的呼喊。
我對喬曦說,如果angela是個男人,你一定會愛上她吧。
喬曦回答說,是的,無論她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值得被愛。
在這個被遺棄的時刻裏,來撿你回去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