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叫我什麽?!
林有樂跑得快,他呼吸急促、心髒像是快要炸開,腦子裏全是齊瑾微微俯身的樣子,那誠懇的眼神,認真的語氣……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林有樂哽咽,眼淚滑過臉頰被他迅速抹掉。
——“錢叔,你來接我吧。”
錢司機還沒把車開到南澤高中的大門口,遠遠就看到他們家小少爺坐在學校的石像邊,夕陽落在他臉上,風吹過他衣服,他一動不動,情緒要多落寞有多落寞。
十頭牛都拉不住非要住校的齊瑾,不到半天就要回來了。
齊夫人以為兒子是住不慣,還語氣松快的跟丈夫說,宿舍統一是窄小的硬板床,還要跟六七個同齡人擠一個房間、輪流共用一個浴室洗手間,兒子能待下去才怪!
結果看人回來後那沉默寡言的樣子,她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解鈴系鈴都是同一人。
兒子不住校,症結八成也在那叫林有樂的孩子身上。
齊瑾晚餐沒上桌兒,只打電話叫廚師長烤個四拼披薩送他房間。
齊老大回來沒瞧見弟弟,一邊把脫下的西裝外套遞給副管家,一邊笑說:“少個人還挺冷清的,那小子想一出是一出,我看他能在學校宿舍裏待多久。”
副管家不好說人已經回來了,往齊夫人那邊看。
齊夫人輕輕嘆氣,“淮兒,我約了歐陽醫生,讓他今晚再過來一趟。”
齊瑾躺在床上。
廚房送的四拼披薩放在桌上,他一口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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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個身,腦海中仍然是林有樂情緒瞬間奔潰的樣子。
他想不通又難受,煩躁萬分的坐起身,抓了把頭發,下床進浴室沖冷水澡。
冰冷的水兜頭沖下,卻沒能成功的澆滅那股煩躁和焦慮,齊瑾只要閉上眼就是林有樂跑開的身影,他忽然感覺心悸,痛得忽然睜開眼,只覺得心裏慌亂不安寧。
“呼……呼……”他大口的喘了兩聲,忽然關上水拿過浴袍。
“小瑾,小瑾你又……”
“砰!砰!”手裏的椅子不頂用,齊瑾喘着粗氣轉頭惡狠狠的說:“鑰匙給我!!”
被他用椅子敲的密碼門外面很違和的挂着一條鐵鏈鎖。
鎖看上去已經有好些年頭了。
齊家的傭人不敢動,齊淮倒是一個健步上前奪下了齊瑾手裏的椅子,他仗着更高大更強壯的身形,絕對性的壓制住了弟弟,冷聲說:“鑰匙不是你自己藏起來了嗎?”
齊瑾愣住,“我、自己……?”
“對。”齊淮見他攻擊性減弱了,聲音明顯也緩和下來,他輕拍了拍弟弟的背順,安撫:“小瑾你慢慢想,仔細想,待會兒歐陽醫生來了,你就告訴他到底把鑰匙藏在哪裏了。”
齊夫人剛才被小兒子眼裏的戾氣吓住,很快又紅起眼眶,也不知道是安慰齊瑾還是安慰她自己,低聲說:“對,小瑾,小瑾你別怕,醫生很快就來了。”
齊瑾又曠了一節晚自習課。
林有樂也曠了一節。
前一天的電影播完了剩下的後半部分。
教授因病去世後,小八被帶走了可它又想盡一切辦法回到車站,它四處流浪、夜宿在車軌之下。熱狗攤的攤主說,如果你想等,那你就繼續等。教授的女兒悲傷的說,你知道我們愛你,但如果你要離開,也沒關系。
春夏秋冬,日複日,年複年。
終于,在一個凜冬的夜,小八等來了它等了十年的人。
很好哭的電影,實驗班的女生們眼淚就沒停過,好在教室裏黑着燈,烏黑的誰也看不見誰紅腫的眼眶,只聽到一些哭腔滿滿的聲音:“狗狗真的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
“它們的一輩子真的就是一輩子。”
“說狗男人什麽是狗男人,男人配嗎?”
在座男同胞皆是敢怒不敢言。
第二天,林有樂一進教室就看到了第二排的齊瑾。
在察覺對方要擡頭看過來時,林有樂及時收回了視線,避開對視、神色如常的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本來以為昨晚在宿舍場面會很尴尬,但齊瑾竟然一整晚都沒出現。
看來是回家去了。
桌上放着一張白紙和一盒水彩顏料。
林有樂擡頭看黑板。
黑板上留着莊梓俞端正清秀的字:每個人畫一幅畫。下午的軍訓取消,一點到三點半進行學校統一的單對單心理輔導課程。
林有樂知道南澤有心理輔導課,學校重視學生的心理健康,每個學期定期兩次單對單輔導了解,平時覺得自己壓力大或者遇到什麽困難、問題,都可以主動去找心理師。
但在林有樂記憶裏,第一次心理輔導課不在軍訓期間,而是在第一次月考後。
為什麽會提前了?
林有樂拿着紙筆,不知道要畫什麽,他轉頭看窗外,高高的櫻花樹枝繁葉茂,這個季節,已經沒有春天那種漫天的粉色。
他突然想起楊曉江。
“曉江,你畫什麽?”
楊曉江一激靈,感覺雞皮疙瘩都被喊起來了,他擡手蓋住自己的畫,很警惕的看林有樂。
“……”林有樂撇撇嘴沒繼續問。
****
“林有樂同學,是麽?”
“嗯。”
“請坐。”
林有樂從沒見過今天這位心理咨詢師。
他看上去還很年輕,三十歲出頭,微微一笑就能給人傳達出明顯的善意和溫柔,他身上穿着藍色的運動衫,不像是一個老師,更像是個可以談心的朋友。
自然,輕松。
林有樂明白,社會上越不擺架子低調到看上去像普通的人往往越有真本事。
盡管他覺得心理相關的職業厲害歸厲害,其實根本沒那麽玄乎。
什麽憑一張畫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內心?
瞎扯淡。
“我叫歐陽拓海。”年輕的心理咨詢師微笑,聲音溫和的對林有樂說:“你可以叫我歐陽,或者海哥,都行,怎麽自在怎麽來。”
林有樂配合的笑了一笑,雙手将自己的畫遞給他,沒喊人。
歐陽拓海接過,仔細的看了一遍,然後将畫放在桌上,轉向林有樂,“你可以給我介紹一下你畫的內容以及為什麽要這麽畫嗎?”
“這是個小孩,這是樹。”林有樂說:“天下雨了,小孩在這棵樹下躲雨。”
歐陽拓海便問:“有樂同學你是家裏的獨生子女嗎?”
林有樂搖頭,“還有一個姐姐。”
“那你為什麽只畫了你自己?”
“這不是我,只是一個小孩。”
歐陽拓海并不跟他争辯,另說一句:“天下雨了。”
“對。”
“最近幾天天氣都很熱,你為什麽會想到下雨呢?”
“因為……因為下雨涼快一點。”
“要誠實哦有樂同學。”歐陽拓海笑,但笑容卻不像剛剛那麽無害,而是帶了一份不易令人察覺的命令和強勢,他手指點着畫,卻透過畫敲在桌上發出了鼓點般的聲音,不動聲色的加快了問話的節奏。
“如果按照你說的那樣是為了涼快。”他說:“這個小人就不應該在樹下,而應該站在雨中。”
林有樂第一次怔住。
歐陽拓海見狀重新放緩語氣,手也不敲了,“你有姐姐,為什麽還會感覺到孤獨?是因為你們關系不親,還是你遠離家鄉、來到陌生的地方讀書?”
“孤獨?”林有樂搖頭否認,“歐陽醫生,我不孤獨,我有很多朋友,維持的關系都還不錯。”
“是嗎?可我從你的畫裏看到了你很孤獨,而且還覺得沒有安全感,甚至傷心。”歐陽拓海指着畫裏的大樹和男孩,眼神落在林有樂身上,帶着打量和審視,随即繼續分析說:“你沒帶雨傘,說明你對這場雨沒有任何準備;大樹雖然在你頭頂,但也有雨點飄進去,說明你不信任它、覺得它無法保護你不能給你足夠的依靠,它還是會讓你淋濕;雨點可以是很多元素,譬如外界的壓力、某些特定的危機感,它讓你想要逃避、不願意面對,但你沒成功,你害怕并且認輸了。”
林有樂垂着的手暗暗攥成拳頭,搖頭說:“不是這樣的。”
歐陽拓海卻繼續說:“但是你把它們畫下來,說明你已經準備好面對這些,面對這些你曾經逃避的事。”
“是誰給了孤獨又沒安全感的你勇氣?”
歐陽拓海問得不快,語速不疾不徐,但林有樂就感覺自己已經被逼得步步後退,原本冷靜的思緒也跟着産生混亂。
他剛要說什麽,就看到醫生指着畫的左上角,“這裏有一點金黃色的弧度,很短,止住了,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想畫一個太陽吧?”
離譜,邪門。
林有樂開始不得不承認心理學這東西的恐怖之處!
他動了下嘴唇,卻說不出話。
“你在猶豫,內心在矛盾的掙紮。”歐陽拓海說:“因為如果有太陽就不會有雨了,你也就不會再需要這棵用來躲雨的大樹了。”
林有樂用力咬了下嘴唇,面上還算鎮靜,“所以呢醫生,你是說我心理有問題嗎?”
奇怪……歐陽拓海卻沒回答他,而是看着那副畫,皺着眉頭思索。他看着每一道筆鋒分許每一個頓點,他覺得林有樂很矛盾,他既理性、又感性,介于二者之間就顯得十分割裂。
這樣的人,怎麽能用強烈的暗示來控制另一個人?
樹、雨畫的比較随意,只有那個小人,有用力着墨、反複的痕跡。
這代表他更願意控制他自己、塑造他自己。
林有樂:“歐陽醫生!”
“當然沒問題。”歐陽拓海秒從思緒中走出來,擡頭看他,笑了一下,“不用緊張,你表達出來的那些感受,是個正常人都會有,或多或少而已。你的話,程度其實不嚴重,只是還在猶豫徘徊而已,甚至你的內心已經有了明顯的傾向性。”
——當你做好選擇,你就會一往無前。
選擇。
做好選擇。
林有樂又何嘗不知道呢。
走走停停,竟然來到了學校小樹林後面的鴨湖。
陽光照射讓水面波光粼粼。
林有樂踩上剛修剪過的草皮,雙手一撐,翻越過一米多高的栅欄。
這是他上輩子在南澤最喜歡待的地方,比圖書館還喜歡。
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
連莊梓俞都不知道。
雨,大樹,小孩,陽光。
那個心理咨詢師靠着一幅畫幾乎說對了他的所有,只差了一點。
那個太陽才是他。
小孩只不過是記憶裏的一個縮影。
醫生說,只有陽光出來才能讓世界變得明媚、鳥語花香。
齊瑾也說,那只是一個夢啊!
夢不夢的不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別說他已經在那場車禍中身亡,就算活下來,能拿齊瑾跟莊梓俞怎麽辦?
還不是認清現實,心如死灰的放手。
放齊瑾自由也放自己自由。
這輩子的齊瑾還沒對不起他。
他要做的,是不讓自己再重蹈覆轍喜歡上齊瑾,一味生硬的推離反而惹人懷疑。
十數年的感情要慢慢放,那些刻骨銘心到被他包了漿的記憶也得慢慢忘,急什麽?強求什麽?
越刻意,越做不到。
就像想要忘記某一件事,就要反複把那件事想起來一遍。
真正的遺忘,從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雖然這輩子的齊瑾身上種種不正常。
但本質不就是個慫包?
被人說兩句就委屈的哭,被人使了臉色就灰溜溜躲回家。
就算後面真怼上了,齊瑾還敢強迫他不成?
呵!
一拳頭要他好看。
心情撥雲見霧,重生以來耿耿于懷的心結解開,林有樂只覺松快無比,他撐着地面站起來,餘光看到個影子頓時吓了一跳,等看清了拍拍胸口,“吓我。你來幹什麽?”
“我怕……”
“你怕我尋死啊?”林有樂開着玩笑,大步走向齊瑾。
他也奇怪,記憶中陽光帥氣,溫暖體貼的大男孩兒,怎麽現在老一副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
“歐陽醫生他……”齊瑾看着林有樂的臉色,試探的問:“沒跟你說什麽吧?”
“當然說了。”
“說,說什麽了?”
“說讓我敞開心扉不要一味逃避。”林有樂睨他,然後踮起腳,擡手就往齊瑾脖頸上一拐,把人勾得彎下.身來,說:“我之前是覺得你壞,你不是還拿球砸我嗎?而且智商不太高的樣子,我就不太想跟你做朋友。”
“我都說了不是故意的,而且我智商很高!”
“……”林有樂說:“不管怎樣,我一葉障目,先入為主是我不是,你這個朋友我暫時交了。”
“你說什麽?”
林有樂頓時就有點不想說了。
齊瑾激動:“你真的要跟我做朋友?!”
“嗯。”
“太好了樂樂!”
林有樂心重重一跳,放松的身子幾乎瞬間僵住,他一把推開齊瑾,瞪圓了眼,淩厲質問:“你叫我什麽?!”
齊瑾看他那麽大反應,愣住,“啊?”
“齊瑾你剛剛叫我什麽?”
“我……”齊瑾動了動嘴巴,疑惑又不解,“我什麽都沒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