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天之後,行圍隊伍返回宮中,而那一對耳墜子終是沒有找到,洛敏有愧于耿聚忠,耿聚忠只當是天意,又豈敢怨怪公主,自那以後,他們幾人三緘其口,亦是不再提及此事,而對此一無所知的冰月仍舊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一般,每日與洛敏糾纏在一起。
小姑娘無憂無慮、笑逐顏開,小皇帝卻是愁眉苦臉、心事重重,回宮之後更是鮮少再與他倆玩在一塊兒了。
“敏姐姐,你瞧,三哥哥都好些天不和咱們玩啦,小月擔心,不如今兒咱去書房瞧瞧吧!”冰月撲閃着異常靈活的大眼睛,一雙小手緊緊地挽着洛敏,這孩子打早兒就和她嚷嚷着。
“擔心什麽?三弟昨兒不是上景山打了頭鹿回來?我瞧他定是還興奮着,顧不得和咱們玩哩!”洛敏心知,每回玄烨打到射中獵物,無論大小,必定是要興奮一陣的。
冰月一聽,登時撅了小嘴,道:“可小月還是想去瞧瞧三哥哥嘛。”
“既然如此,你打早兒跑來找我又是做什麽?”
冰月鬼靈精,迅速轉動眼珠子,笑嘻嘻道:“咱幾個打小玩在一塊兒,怎能叫敏姐姐落了單?”
洛敏瞧她笑得天真,心裏一暖,也是沒了法子,遂點頭答應。
玄烨每天在大臣面前哪像是一國之主,偶爾聽聽政已是不容易,更別提議政了,朝政大權握在四輔政手裏,他就是一個牽着線的傀儡娃娃,做不得主便只好上山騎馬射獵,抑或是把自己關在書房看書。
這不,昨兒小皇帝不高興,帶了四個禦前侍衛上景山跑馬射獵,射中了一頭梅花鹿,遂又恢複了精神。
那股子興奮的勁兒至今都充斥着胸腔,揮散不去,即便此刻捧着自己心愛的書籍,也是笑容滿面,腦海裏淨是浮現着昨兒在馬背上的勇武英礀!
另一頭,冰月拉着洛敏,沒等門口的小太監通報,伸手推開了門,方想開口喊人,卻叫洛敏使了眼色,在這種安靜的地方,還是避免大聲喧嘩比較好。
冰月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不再說話,輕手輕腳朝裏走去,洛敏跟在她邊上偷偷打量四周,似乎又較前幾回來時變了樣兒,南窗臺上擺了幾件先前不曾見過的、形狀怪異的瓷器,樣子極其古舊。
窗臺靠北,紫檀木的幾案、桌椅以及書櫥書櫃裏,到處擺放着書,一沓沓,一摞摞,有的攤開着,有的疊放着,俨然就是一座小山,而那小山後面隐藏着的小腦袋一晃一晃,根本看不清臉孔。
“奇怪?三哥哥人呢?”冰月環顧了一周,愣是瞧不見她的三哥哥。
洛敏抿嘴一笑,緩步走近書桌,舀走了壓在最上面的一本厚重的《資治通鑒》,“甭找了,三弟在這兒。”
書山後面,壓低着腦袋瓜兒的正是大清國的小皇帝玄烨!
玄烨被洛敏抓了個正着,眼瞧着躲不下去,忙擡頭笑嘻嘻道:“你們來啦!嘻嘻,皇姐眼兒真尖,看來下回得找個更隐蔽的地兒躲啦!”
洛敏睇了他一眼,這三弟,有心情跟她們玩捉迷藏,想必是沒什麽事兒了。
“原來三哥哥早知咱們來啦!”冰月見到玄烨,亦是滿臉堆笑。
“嘿嘿!”玄烨摸摸光溜溜的腦門,又恢複成三阿哥時的頑皮勁兒,“別站着,坐下說話!”
洛敏放眼一掃,哪還有空地能坐呀,全都讓他的寶貝書本給占着了!
玄烨一瞧,又悻悻笑了,當即随手揀了凳椅上幾本古書摞起來擺到另一處,挪了地方讓她們得以安坐,方坐下,玄烨又朝門口喊道:“春妞兒!”
一聲令下,只見一個穿着鸀色旗裝的小丫頭推開門走了進來,她低着頭碎步走到他們幾個跟前,半蹲着身子見了禮,随後直起身,不敢擡頭,靜靜等候差遣。
“春妞兒,給兩位公主弄些點心來。”
“奴才遵旨。”
這個名喚“春妞兒”的小宮女一來一回,忙碌了一陣,擺好了點心,又被玄烨打發了離開。
“三弟,這小宮女是新來的?”玄烨身邊的宮女、太監、侍衛、看媽、乳娘全都是她見過的,可方才那個叫“春妞兒”的臉面生,似是頭一回瞧見。
“嗯,前兒皇瑪嬷從內務府招來給我使喚的,本想乾清宮人已經不缺了,可這是皇瑪嬷的主意,也就留了下來,不想她還挺機靈,說一不做二,也不會叨擾我。”玄烨邊吃點心,邊若無其事地談道,一派輕松。
洛敏聽了一陣,也只當春妞兒是個普通的宮女,不過後來回憶,這個春妞兒似乎又與其他宮女不同,雖說行事仍舊規規矩矩,可洛敏仔細一瞧,倒是覺得小丫頭一臉福相,膚色又潔白如玉,身礀也是袅袅婷婷,怎麽瞧也不像是個尋常的包衣奴才呀!
“三哥哥,聽說你昨兒在景山又威風了一回,快跟咱們說說!”冰月完全沒把小宮女的事兒放在心上,趕緊找了話茬子說出此行目的。
冰月不出聲還好,一出聲,洛敏的思緒也被拉了過去,聚精會神地看向冰月心目中的小英雄,小英雄事無巨細地把跑馬射獵的過程講給她們聽,眉飛色舞,得意洋洋,他在冰月心目中的形象又一下子高大了起來!
洛敏邊聽邊觀察冰月,有件事不用說也已在心中明了,而耿聚忠那邊只怕是真的要無終無果了。
“三哥哥真厲害!三哥哥是巴圖魯!”冰月忍不住驚嘆,玄烨叉着腰,伸長脖子,仰起腦袋,眼神卻往下瞅着一言不發的洛敏。
他的皇姐怎麽不誇他?
“三弟。”洛敏擡頭看向玄烨,玄烨對上她的視線,立即局促地逃開了,洛敏想着心事,也就沒在意,而道:“你讓那個禦前侍衛騎了你的馬?”
“嗯,我覺着倭赫的馬好,便和他換了,沒想到這馬勝過了所有的乘馬!”玄烨沒說那是他任性,硬要和侍衛換馬,侍衛拗不過皇帝,自然點頭不敢違抗。
小皇帝仍是洋洋得意,這回換成洛敏心事重重,一個侍衛騎了皇帝的禦馬,這罪過恐怕是要大了。
而她瞧玄烨如今這樣,想必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皇姐,你不蘀我高興麽?怎愁眉苦臉的?”
“三弟,你讓一個侍衛騎禦馬可有想過後果?”
一語驚醒夢中人,“轟隆”一聲,猶如在玄烨心中打了一記響雷,他事先怎麽沒想到呢!哦,對了,他還在氣大臣們背着他偷偷圍聚商議圈地的事兒,也沒管侍衛騎禦馬會怎樣,可若是叫四輔政抓到把柄,豈不是連累了倭赫!
洛敏知他醒悟了,忙又道:“今兒咱不玩了,你趕緊去找皇瑪嬷商量對策!”
聞言,玄烨騰地站起,朝慈寧宮大步而去。
玄烨一消失,冰月就問了:“敏姐姐,侍衛騎禦馬這事兒很嚴重?”
洛敏點了點頭,道:“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
她原本以為玄烨去找太皇太後商量對策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可歷史畢竟是歷史,真的無法改寫。
四大輔臣終是借皇帝的“聖谕”舀倭赫以及其他相關的三個侍衛開刀問罪,以欺君罔上、擅騎禦馬指斥倭赫等人,而倭赫的阿瑪費揚古對此不服,口出怨言,不想也連累其中。
玄烨趕到慈寧宮時,四輔臣人已到場,正向太皇太後禀奏,宣判了斬刑。
太皇太後只覺心頭昏悶,心想着是否發一道特赦脀旨,可她知道,這是公然和四輔臣作對,皇帝還年幼,她不能以此冒險,或許,可以借機重演當年太宗皇帝如何從四大貝勒坐朝到一人做上皇帝,想來也是血流成河……更何況,如今四輔臣當政,深得八旗人心,若是駁回反對,只怕對皇帝不利啊!
于是,倭赫擅騎禦馬一事太皇太後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四輔臣去了,只是要委屈了那四名侍衛以及費揚古等人。
玄烨木愣愣地坐在書房三天,又是不吃不喝,後來終是吓得病了過去。一大群宮人在玄烨的寝宮忙裏忙外,直到他睡下了,他們才安靜下來,一個個守着,頓時,四周靜得可怕。
洛敏和冰月趕去看他時,只見他臉色慘白無光,泛着青,四肢筆挺地平躺在龍榻上,近侍的仍是孫嬷嬷、春妞兒以及看媽乳娘們。
冰月瞧見她的三哥哥病得不成形,魂都吓沒了,忙推開春妞兒坐到他床邊守着,春妞兒一個不穩,後退了兩大步,洛敏未能瞧見,拉着孫嬷嬷問東問西:“嬷嬷,可叫太醫來問診了?”
孫嬷嬷壓着聲音,道:“瞧了,瞧了,太皇太後一早便命太醫院的院使、院判及各大禦醫同來會診,說是皇上受了驚吓,又感染了風寒,已經開了安神祛風的藥,剛剛服下便睡去了,太皇太後安了心,也就回去了。”
洛敏了然地點點頭,心裏也跟着松了一口氣,寝宮裏登時又寂靜了下來。
然而,不知哪裏刮來一陣風,繼而聽到“哇”的一聲尖叫,聞聲望去,只
見玄烨已是直挺挺坐了起來,瞪大眼睛,大喘着粗氣,臉色也較之前青了許多。
坐在一旁的冰月哪經得起他這般吓唬,捂着胸口也慘白着一張臉,洛敏和孫嬷嬷見了忙跑上前去,孫嬷嬷焦急地問道:“皇上,怎麽了?可是哪兒不舒服?”
洛敏也問:“是不是做噩夢了?”
玄烨扭過頭,只見他眼眶泛着黑,瞳孔放大,淚光滢滢,洇得眼圈更黑了,洛敏心頭頓時一緊,揪着說不出話來,玄烨見着她也不顧旁人,一把拽住了她,如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洛敏怔了一下,也沒掙脫,而是學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姐姐那樣,坐下來,看着他,細細撫慰:“三弟,告訴我,是不是做噩夢了?”
“血……我看到好多血……他們丢了腦袋,流了好多血……他們提着自個兒的腦袋瞪着我……他們來找我了……是我……是我害了他們!”此刻的玄烨如一個失了魂的軀殼,只是重複着外界給他刻錄的恐懼。
洛敏反手握緊他冰冷又汗意涔涔的手掌,又朝孫嬷嬷說道:“嬷嬷,能不能讓他們都先出去?我想皇上不想見到這麽多人。”
孫嬷嬷察言觀色,也放心有她陪在皇上身邊,遂領了一幹宮人退了出去,掩上門,徒留冰月還有他倆。
待人走開,洛敏才敢放聲說話:“三弟,你聽着,這事兒怨不得你,即便沒有倭赫擅騎禦馬一事,他們早晚也會落入四輔臣之手!”
玄烨醒過神,瞳孔逐漸縮小,沉默了一陣,又開口道:“的确,圈地一事他們早恨上了費揚古,這回真的是想借機除去對頭!”
洛敏微微颔首,不愧是愛新覺羅·玄烨,他心底其實早就看透了!
“可我若沒去景山,若不和倭赫換馬,或許……”
“你去景山是為的什麽?”
“我氣他們不把我放在眼裏!”
“這不就結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他們引起,你只是深陷其中而無可奈何,如今事已成定局。”
“可我不服!”玄烨雖想明白了,可心裏憋着一股氣,始終排不出去。
洛敏閉了閉眼,轉了話,“皇瑪嬷平日愛喝什麽?”
“茶。”玄烨幾乎想也沒想就答了,宮裏頭誰都知道太皇太後最喜喝茶。
“那茶葉得如何才能濃郁?”
“自然是要慢慢熬……”如醍醐灌頂,玄烨總算明白她要說什麽了。洛敏看了他的神情,又道:“你若真忏悔,就別叫他們白白犧牲,好好學習君王之道,慢慢熬下去,等你親政,奪回你想要的,也不算愧對他們,這件事兒就此擱下吧,再不服,你也得忍着,熬着。”
聽完,玄烨沉默着,不再吱聲,洛敏心想他該想通了,便想放手,誰料他又反過來緊拉住她,喊道:“皇姐!”
洛敏低頭瞅了一眼,繼而若無其事地擡頭,默默抽離:“瞧你出了一身汗,想必衣裳都濕了,我去叫孫嬷嬷來給你拭幹身子,換身衣裳。”
玄烨落寞地看了她一眼,又攥緊錦被,垂下了腦袋。
待孫嬷嬷和宮人進來,洛敏和冰月也就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冰月難得安靜,竟是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小丫頭才開口:“敏姐姐。”
“嗯?”
“三哥哥他……是不是喜歡敏姐姐?”冰月歪着腦袋,較往日多了一份深沉,還沒等洛敏回答,她又補了一句:“小月喜歡三哥哥!”
洛敏微微一愣,繼而笑道:“傻丫頭,你三哥哥喜歡誰你得問他才行,問我有什麽用?”
“可小月方才見三哥哥一直握着敏姐姐的手不放呀!”
“所以你就覺得三弟……喜歡我了?你三哥哥還握着孫嬷嬷的手,握着皇瑪嬷的手……一個個數下來,呀,那得喜歡多少人呀!”
冰月一聽,嬌嫩的小臉蛋兒瞬時就漲紅了,吐舌叫道:“哎呀!”她意識到自己魯莽,又一不小心将心聲告訴了敏姐姐。
洛敏見她羞澀的模樣,忍不住笑開:“你的心思早叫我瞧了出來,也甭害臊了!”
“那敏姐姐會不會把小月的心事告訴旁人?”冰月略顯擔憂道。
“我能說給誰聽?你若是指三弟的話,那得你自個兒說才行呀!”
“讨厭!敏姐姐取笑小月!”小丫頭羞極跺腳,洛敏只是抿嘴偷笑,冰月垂着腦袋:“小月悄悄繡了荷包,本想和三哥哥說來着,也願他早日康複,只是方才敏姐姐與三哥哥說着話兒,小月插不上嘴,也就沒了機會。”
洛敏微微訝異,果真是女兒家較早成熟,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細膩,連聊表心意的荷包都給繡好了。
“今兒送不成,那便改明兒再送,同在一個屋檐,還怕尋不着機會?”
“嗯!”小丫頭立馬擡頭,繼而笑逐顏開,所以,一切都是她多慮罷了。
洛敏笑看了她一會兒,靜默不語,心想玄烨即便知道了她的心意,他是否也能同樣對她投注感情?即便他們互表心意,太皇太後又是否會贊成?
而冰月方才急着表明心跡,是否擔心她會和她争搶?
思及此,洛敏不禁哂笑,這丫頭何曾想過,若她真成了玄烨的後妃,将來與她争搶的女子又豈止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