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康熙四年七月初秋,纖雲弄巧,金風玉露,皇帝聘皇後的納采儀仗從太和門中門出午門、端門、天/安門,昂首闊步走向八旗內城之九衢大道。
十匹配有鞍辔的文馬趾高氣昂走在大道之上,銮鈴陣陣;十副金光閃閃、銀光燦燦的甲胄由人高擡;此外,緞百匹、布二百匹由三百名身穿紅緞繡花長袍的內務府司員手捧相伴;之後又有人捧着一筒金茶、兩筒銀茶、銀盆兩個;最後跟着一百輛馬車,絡繹不絕,饽饽桌、酒宴桌、禮奶酒、燒黃酒林立每車,馬車後面,還跟有九九八十一頭白羊……
皇城內外,喝彩沸騰,共同見證大清國的皇帝将要迎娶國母、冊立皇後!
而在紫禁城內,比同齡人成熟卻不到十二周歲的大清國皇帝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寝食無寧、坐立不安,驚慌、恐懼、擔憂、害怕、惆悵、心痛……百味交織,他欣賞噶布喇女兒的學識,可也只是純粹地欣賞,如今皇瑪嬷要他立她為後,即便心中千百不願,他也沒法拂了皇瑪嬷的意啊!
連日來,他把自己關在書齋,避開見任何人,他覺得沒有臉面去見他的皇姐,即便他的皇姐推拒了他,可他是皇帝,難道連娶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的權力都沒有嗎?可偏偏,一個是皇姐,一個是皇祖母,他的平衡失去了,他既不想令皇祖母失望,亦不想放棄他的皇姐,他該怎麽辦?究竟要怎麽做才能達到兩邊平衡?
他躲起來反複思量,然而他找不到一絲一毫可以解決的方法,難道說,真要不得不放棄麽……
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玄烨終究還是面對了現實。
康熙四年八月壬午,一大清早,照太皇太後的吩咐,玄烨由春妞兒換了一身嶄新的禮服。一件一件,一層一層,春妞兒仔仔細細、小心翼翼,為小皇帝穿上明黃缂絲繡金龍袍,罩上石青直地外褂,戴上一串鮮豔欲滴的紅珊瑚朝珠、三串碧鸀通透的翡翠念珠,又雙手端起一條鑲金玉版頭的絲板帶,翻掌謹小慎微地束在他的腰間,帶下垂挂着荷包、小刀之類帶穗的小活計,看上去富貴吉祥。
随後,春妞兒又扶他坐下,提腳為他穿上青緞皂靴,複又起身端起白羅胎絲纓東珠皇冠。當穿戴整齊,春妞兒躬身道:“請皇上擺駕啓祥宮。”
玄烨面目表情地站直身軀,他要“闖關”了,去闖他人生的又一大關。按後宮規制,大婚之前,他還必須為自己挑選四位貴人。
秀女的初選及複選他一次也沒去看,從頭到尾皆由戶部主持,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親臨挑選,但是最後的敲定,仍舊非他不可。
貴人的選定安排在啓祥宮,玄烨在浩浩蕩蕩的侍從隊伍的簇擁下,登上禦辇,往啓祥宮而去。
一進那裏,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已準備穩妥,只等他這個皇宮主人的來臨。
太皇太後身着盛裝,正坐在大殿正中禦座之上,玄烨見着皇祖母,即刻上前磕頭請安:“玄烨請皇瑪嬷安!”
太皇太後細細打量了眼前心愛的孫子,露出滿意及慈愛的笑容:“起來坐吧。”
玄烨起身在太皇太後左側的寶座落座後,選貴人的儀式便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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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領事大太監手托銀盤,高高舉過頭頂,跪在太皇太後跟前,太皇太後瞅了一眼,緩緩說道:“請皇上過目。”
大太監又即刻起身,倒退三步,向左微微一轉,再前進三步,在玄烨跟前重新跪下,同樣高舉銀盤,玄烨舉目看去,只見銀盤裏并排放着六張粉地水牌,上頭寫着此次候選的六名秀女的姓氏、年齡、旗分以及她們父親的姓名和官職。
原本初選秀女,應五人一班,由太監按班引入,立而不跪,合意的留牌子,不合意的撂牌子,但這次已經過初選,後經複選又複選,輪到了最後一次挑選,并由皇帝親臨,必須更為仔細,候選的幾名秀女是一個一個輪流引進的。
大太監将銀盤擱置玄烨案前,垂手恭立門側,照水牌上從右至左的順序,高喊:“鈕祜祿氏進見!”
鈕祜祿氏由一個太監引進,袅袅婷婷在太皇太後和玄烨跟前叩安後,便站在屋子中間。玄烨偷偷瞅了一眼,只見她梳着高高的兩把頭,發板中間簪了一朵似真似假的大紅絹花,兩邊臉頰施了薄薄的脂粉,不知怎麽,他渾身一哆嗦,升起一股酸澀,随即撇開頭不再去打量,只是瞄了右邊第一塊水牌一眼,上頭寫着:鑲黃旗滿洲輔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鈕祜祿氏,年十三歲。
原來她是遏必隆家的女兒,玄烨複又擡頭看去,再看看身旁的皇祖母,像個成年人似的深思了起來。
“佟佳氏進見!”又一聲高喊,一個身穿藍鸀色緞袍的秀女被太監引進,跪安後便站到了鈕祜祿氏邊上,玄烨回過神來,看向右邊第二張牌子,寫着:正藍旗漢軍一等侍衛佟國維之女,佟佳氏,年十二歲。
佟國維,玄烨自然認得,他是他親生額娘的兄長,而眼前的女子,該是小他三個月的表妹。表妹……堂姐……如果他的皇姐不是他的堂姐,而是他的表姐妹,是不是也可以像這樣,與她們站在一塊兒呢?不,他的皇姐是最出衆的,怎能與她們幾個相提并論!
玄烨六神開外,後面太監喊了誰的姓氏全都沒聽清楚,待到再次回神,已是翻牌子的時候,太皇太後轉向玄烨,道:“皇上心下如何?瞧瞧她們,若是喜歡,便可将寫着她們名兒的牌子翻個個兒。”
玄烨擡頭望去,只見六名秀女已經整整齊齊站成了一排,他保持莊重,擡頭挺胸,右手慢慢伸向銀盤,左手平放在膝蓋上,不自覺地越捏越緊。
太皇太後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屋子裏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等他做決定。
“咔噠”一響,玄烨終于翻過了第一張牌子,靜谧中,銀盤受到震動,發出繞梁不覺的袅袅餘音,煞是好聽。
随後,又是“咔噠”“咔噠”連着兩聲,兩張牌子翻過去,跟着,該是最後一張了。
停了好一會兒,太皇太後忍不住問:“怎麽了?”
“皇祖母,一定要選四個麽?”玄烨不像過去那樣稚氣地喊太皇太後“皇瑪嬷”,而是鄭重地喊她一聲“皇祖母”,選定貴人,和未來皇後完婚之後,他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太皇太後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嗯,要用雙數才吉利。”
玄烨閉了閉眼,旋即深吸一口氣看向最後一張牌子,寫着:正黃旗蒙古科爾沁三等公臺吉阿郁錫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年十二歲。
皇祖母此番為大清江山社稷的穩固,蘀他定親已一反數十年的定制,沒有立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家的格格為皇後,卻仍是蘀他選了一個蒙古的格格列入貴人之選,玄烨心裏複雜,難辨情緒,只覺得是皇太後的親戚便選定了她。
就這樣,一切塵埃落定,四個貴人選出了,太皇太後暗自松了口氣,後面的事便也順理成章的進行下去,撂牌子的兩名秀女也是出身名門的格格,太皇太後賞了禮,又給她們指了婚,其中落選的一個格格正是輔政大臣鳌拜的女兒瓜爾佳氏,被配給了敬謹郡王蘭布為福晉,另一個章佳氏則配給了貝勒董額為福晉,她們領了賞,辭謝過後便由太監引出了啓祥宮。
留下的那四個分別是鈕祜祿氏、佟佳氏、那拉氏以及博爾濟吉特氏,被封作貴人留在宮中,太皇太後命人賞了一些珠寶首飾便由宮女将她們分別送往體順堂和燕禧堂安頓,待大婚過後,再将她們遷往翊坤宮和承乾宮。
人走清靜,玄烨告別了太皇太後便坐上禦辇一刻不停地回寝宮換衣,他的背後已是汗意涔涔。
結束了,終于都結束了,啓祥宮裏的每時每刻都是如此難熬,他察言觀色,一眼就看透了皇祖母的用心,今日挑選出來的幾位貴人想必她老人家早已做好了打算,他只是順着她的意,一個一個翻過來罷了。
貴人選定,接下來該是大婚,本應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喜事在玄烨心裏,只是徒添煩擾,多加惆悵罷了。
他終究還是要做一個皇帝該做的事。
是年九月辛卯,玄烨正式迎娶索尼孫女赫舍裏氏,冊立為皇後,加恩中外。
大婚隆重而堂皇,幾乎所有的人都想着去看熱鬧,只有洛敏,她坐在慈仁宮的院子裏頭看書,身邊由雲秋陪着。
忽而,從西南方傳來一陣“隆隆”貫耳之聲,雲秋頓時喜上眉梢,“主子,他們鳴鐘鼓啦!皇後的鳳辇該是到了午門!”
雙手一頓,洛敏又若無其事地翻了一頁,“你若想去湊熱鬧,便去吧,只是甭讓人撞見了。”
“主子,您都不關心麽?”雲秋瞧她連日來的不冷不熱,心裏總覺得奇怪。
“關心什麽?迎皇後入宮,又不是我下嫁出宮。”洛敏淡然道。
雲秋想想也是,便默默站在邊上不再說話。就當看書的氛圍寂靜無常時,外頭又吹起了喜慶延綿的九鳳曲,慈仁宮離乾清宮并不太遠,聽得一清二楚。
不知怎麽,竟覺得一陣頭疼,她阖上了書頁,“雲秋,好似起風了,扶我回屋吧。”
起風?哪有起風?分明是風和日麗的天啊!雲秋摸不着頭腦,愣愣站在一旁,洛敏耐不住性子,催道:“還愣着做什麽?”
“是!”雲秋惶恐扶她站起,哪知才碰到她手,竟感到一陣滾燙,驚道:“主子,您……”前頭洛敏低着頭,雲秋瞧不見她的神色,如今一看,她的主子唇色蒼白,面上潮紅,手上的熱度告訴她發生了什麽,她心下一驚,竟是大着膽直問:“主子,您在發熱!”
“嗯,是有些熱。”也有些涼,是起風吹的吧。
“奴才叫人去請太醫!”
洛敏拉住她:“你先扶我進屋,別驚動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
雲秋看着她咬了咬下唇,方緩緩點頭。洛敏跟着雲秋走,只覺腳下虛浮,大半個身子靠着雲秋,雲秋與她一般大,身材也相當,雖稱不上豐腴,也不苗條,只當是勻稱,以她眼下狀況,若非院子離寝宮近,怕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雲秋,現下我的臉有多紅了?”
雲秋擡眼一瞧,憂色加重,方才只是微微潮紅,如今已是面紅耳赤了,她不敢直言,洛敏多半已能猜到,随即似有若無地笑道:“和坤寧宮的龍鳳喜床相比,如何?”
雲秋怔了怔,主子不是不關心皇上大婚之事,為何又提及了合卺之地?不過,她的面色确實快要接近喜床之色。
見雲秋不說話,洛敏又道:“雲秋,我好累,走不動了。”
“那奴才背您。”說着正要屈身蹲下,洛敏用僅存的力氣拉住她,可終是沒拉住,眼前一黑,倒在了雲秋身上。